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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美丽女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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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驽是个孤儿,锦州城外二十里的杏儿庄,是他的老家。
他记得那时候他不过三岁,锦州城外几乎天天打仗,穿各种颜色衣服的士兵来来去去,要钱的,要粮的,要抓人走的……爹被带走的那一天,娘哭了整整一个晚上,然后是大哥、二哥,最小的三哥才十一岁,也被带走了,他走的那天娘的眼泪就再也没有干过,见天流个不停。
有一天中午又来了一个大兵,跟娘说了些什么,娘脸色白得跟出丧的白布似的,当天半夜就抱着他,一口气跑了十几里地,躲在大山里。
娘把才三岁的他放在一处洞口,他还记得当时她说的话,她说‘小驽要乖,就在这里不要动’;她说‘娘现在只有你了,绝对不能让他们抓走!’;她说‘娘去给你找吃的’。
娘是骗子,她走了之后就再没有回来。
小驽咬着手指头,在臭气熏天的山洞口,等了一个白天,又一个晚上,肚子空荡荡的,几乎饿到痉挛的痛,让他从昏睡中猛然惊醒,一只斑斓猛虎静静蹲在面前不远处,半张的大嘴,利齿锋锐,毛茸茸的嘴唇还在往下滴血。
小驽完全吓傻了,小时候他哭闹,淘气,爹娘也曾吓唬他‘再哭就把你丢去山里喂老虎’!自己哪里不乖了,为什么娘不要他,要让他喂老虎?
他含在嘴里的手指都忘了拿出来,就这么傻愣愣的,和老虎对视。老虎呼哧呼哧的哈气声,越来越近,腥臭的味道充满鼻腔。
突然一声尖锐的声音,刺破耳膜,而老虎的头颅,就在他面前猛地定格,硕大的金黄圆眼张得大大的,噼里啪啦的声响在耳边持续,老虎的头骨整个炸裂开来,鲜血和脑浆崩了他一脸。
小驽在惊吓过度昏迷过去之前,感觉自己被什么人接在怀里,一声轻笑响起:
“胆子真小,一点也不像。”
像谁呢?小驽在昏迷过去之前,曾经有模糊的疑问,不过醒来就全部忘记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少爷,袁家三子袁绛,京城里排得上名头的茶盐商人。
少爷长得特别好看,比杏儿庄最漂亮的柳红还好看;
少爷舞剑的动作很帅,若是练习骑射时,修长的手指紧扣箭弦,庄子里几个管事姑娘都躲在暗处偷偷看他;
少爷发脾气时很凶,但笑起来脸上就像落满阳光似的,明亮温暖;
少爷对他最是纵容,不论他犯什么错,少爷都不会怪他,他的怀抱很硬,一点都不如娘的身上柔软,可是小驽还是最喜欢被他抱着,少爷身上有淡淡的香味,非常好闻;
少爷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在小驽还分不清男女之别的时候,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快点长大了和少爷结婚。
那天袁绛刚刚跑商回来,一身青玉色长衫,外头罩着烟灰的披风,手里的马鞭还没放下,先到后院里找他。小驽才跟福管家去街上看了人迎娶新娘子,见到袁绛满脸兴奋:
“少爷少爷,我长大了你嫁给我吧!”
袁绛手里的鞭子一抖:“我是男人。”
小驽毫不气馁:“那我嫁给你!”
袁绛的眼睛里是止不住的笑意:“小驽,你也是男的。”
“男人和男人不能结婚啊。”小驽满脸失望。
不过在吃完袁绛带的一整盒芙蓉酥,又被带去看了好多稀奇的西洋玩意儿,小驽失望的情绪马上消失殆尽,之后那一个月,山庄里所有女性,上到四十五岁的福婶,下到厨房烧火的小丫头言言,每个‘女人’都遭到了小驽的求婚。
那天小驽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就连袁绛说,允许他睡在主屋的卧房软榻,他平时最想睡的地方,也没能止住哭声。
——少爷这么好的人,不能嫁给他就算了,为什么山庄里所有的女人,听到他的话都只有哈哈大笑呢,太过分了!
小驽的‘全方位’、‘无差别’求婚,让整个山庄的人笑了他整整六年,害得他现在看到姑娘们都绕道走,甚至想学袁绛一样,以后都不结婚了:少爷每次推搪老夫人的话,都是说‘还没找到真正合心意的人’,小驽也要像少爷一样,找个‘合心意’的女人。
什么样的女人,是合心意的?
在小驽跟着福管家一起出门送货,返程的时候救了一男一女,男的伤势太重直接被丢给药师爷爷做研究,而女子只是力竭昏迷,被庄子里的侍女们洗净身子,喂了汤药,放在暖阁中休息时,小驽偷偷溜进去看她。
只看了一眼,小驽就完全移不动步子,心里蹦蹦跳得跟擂鼓一般:
怎么会有人,长得这么美!
小驽不识字,也不喜欢读书,袁绛每次一逼他习字,他要么打瞌睡,要么打滚耍赖,因此他也不懂什么‘蒹葭苍苍,窈窕淑女’、也不懂什么‘唇若涂朱,面如敷脂’,他只是从孩子单纯的心里,觉得静静睡卧在床上的少女,美得不得了。
那皮肤好白,又滑又细腻,就跟天上的月亮似的,睫毛那么长,紧紧闭合着,像在脸上停了两只蝴蝶,嘴唇微微嘟着,像软软的糖果。
袁绛上花楼的时候也带着他,京城的花魁,扬州的花魁,甚至远帆出海所见的西域舞姬,没有一人能和眼前的女子相比,她眉头微微拧着,带着一丝让人怜悯的温柔,便是过年时贴在神龛上的观音娘娘,下凡时也没有这般美貌。
小驽呆呆的站在她床头,看了她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直到外面侍女打开帘子,唤了他几声:“少爷回来了!”小驽才猛然惊醒,头也不回的往外跑。
“少爷少爷!”小驽气喘吁吁的,早就忘了跟袁绛行礼,反正袁绛平日也不在乎。他三步并作两步,整个人巴在袁绛身上,大眼睛闪亮亮的,“我找到合适的新娘子啦,少爷我要娶她!”
袁绛刚从外边商铺里巡视了回来,虽然有些疲累,但被小驽粘着也没有一丝厌烦,抱着他笑吟吟往里间走:“这回又是谁?马厩杨老三的女儿,还是药师的外孙女,我记得你常去的城东点心铺,老板刚生了个小女孩,你有没有去看看?”
“才不是呢,是我救回来的大美人!”小驽眼看袁绛走的方向是饭厅,急忙皮猴儿似的往地上窜,拉着他的手就往暖阁走,“少爷你快跟我去看看,她好美、好美、好美的,小驽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
小驽把‘好美好美’挂在嘴边,翻来覆去说了几次,只把袁绛弄得哭笑不得:“叫你平日多读写书,你就知道混懒,你呀——”
话虽这般说着,袁绛还是顺着小驽的劲儿,跟着他往西厢暖阁里走,脸上还带着暖如阳光的笑意,边走边逗小驽:“见别人漂亮,你就喜欢上了,本少爷还记得你三岁的时候要嫁给我呢,这么快就变心了?”
小驽的神经早在这几年里打击得比麻绳还粗,脸不红气不喘:“那都是小驽年少无知,现在懂事了!”
袁绛失笑:“还知道年少无知,刚说你不学无术呢,现在还卖弄起成语了——”
未说完的话,在看到床前少女的面颊时,瞬间止声。
小驽差异地看着猛然停住脚步的袁绛,眼神直愣愣的,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长平,半天没有动步,还是被小驽摇摇手心,才猛然惊醒过来,大步向前,居然直接捏起少女的手腕。
“少爷,男女授受不亲!”小驽大声抗议,袁绛却像完全没听到耳里似的,三指按在长平右手的脉搏,凝神许久,又换了左手,而后更加过分,居然毫不犹豫地伸到长平的脖颈之间,朱红的丝线牵起一块双色玉佩。
那玉佩非常特别,黑白阴阳双鱼首尾咬合在一起,环成一弯太极图的形状。少爷的脸转过来,苍白如纸,眼中却带着惊人的灼热:“你带这姑娘回来,有谁知道,跟她一起的,还有什么人?”
“我、我,”小驽从来没看过少爷有这般失态的时候,结巴了半天,才说顺口话,“我看见她和一个男人一起倒在路边,我要把带他们回来给药师爷爷,福伯不肯……不过后来还是听我的了。一起商队里的人都看到了,不过我们回来的时候是半夜,福伯单独把她放在暖阁的,庄子里,大家应该都知道吧?”
袁绛闻声眉头一皱,扬声唤道:“青衣,朱砂!”
两名侍卫应声而入,跪在袁绛面前,他们是袁绛经商走南闯北时,救下的落魄江湖人士,最是忠心耿耿不过。袁绛淡淡吩咐道:“注意山庄里的下人,她在这里的消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本少爷过去的同僚,明白么?”
“是,少爷。”两人齐齐应道,瞬间就消失无踪。
“你救她的时候,身边就她一个人吗,有没有个背长剑的道士?”袁绛继续发问。
“道士?”小驽一愣,“我没看见什么道士,不过有个拿刀的男人,背上一片血肉都被刮掉了,脸上还有道长长的刀疤,差不多快死透了,我就把他丢给药师爷爷了?”
“拿刀的男人?”袁绛想了想,“你去药师那里,让他别动什么歪心思,把人先救活再说。”
袁绛说完话,将长平环抱在胸前,像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似的,单手按在她背心,醇厚的内力一刻不歇的向她体内输送,小驽站在一旁,呆呆的看看自家少爷,又看看昏迷的少女,猛然眼眶一红:“少爷你欺负人!”
“我欺负谁了?”刚才还一脸紧张严肃的袁绛,此时像突然松懈下来似的,唇角浅浅勾起,还有心情跟小驽开玩笑。
“明明是小驽看中的媳妇,少爷怎么能,怎么能……”小驽手指着抱着少女的袁绛,眼泪在眼眶中转了几转,啪嗒一声就掉出来,“山庄里的女孩子们都喜欢少爷就算了,小驽好不容易喜欢的一个,少爷还抱着她,那她不是只能嫁给少爷了!”
“你想娶她?”袁绛才是最惊愕的一个,若不是怀中还抱着长平,简直要大笑出声,“小驽可真是有志气!等给她疗伤好了,就让你天天伺候她如何?现在先叫下人给她熬些米粥来。”
“少爷最好了!”小驽高高兴兴的转身出门,也就没看到袁绛瞬间黯淡下来的神色,漆黑如点墨的眸子,看着长平昏睡的容颜,低低自语:“真是小孩子,她的身份,可是连你少爷我,都不敢肖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