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闻之名》風字壹號

61、第六十一章

　　展昭蹲跪在地，轻轻将那副冰冷的身体托起，让他靠在自己怀中。尽管他身上破烂的白衣尽是凝干的血痕，尽管他英气的脸孔被毫无生气的灰白所浸染，但挚友的一切早已铭刻在展昭心中。他咬着唇，不想打扰怀中挚友的安眠。无声的恸哭，无泪的泣涕，展昭将熟睡的人紧紧抱着，他从未想到这竟是久别数日的重逢，那晚月下闲谈竟成为兄弟间最后的相聚。他走了，悄无声息，轻如风，令人寻不到踪迹……他握着他血迹斑斑的手，仿佛要将逝去的他从那个冰冷的世界拉回来，但他知道，这是徒劳，早在瓦峒山…或是更早就知道了……
　　冷凝摆摆手屏退其他人，他看着展昭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看着他伏在白玉堂身上，看着他肩胛处不停地颤动，看着他攥紧双拳……“我们盯上了一座建筑，一直派人埋伏在其周围，根据情报，里面机关遍布，没有破解办法，也没有机关构造图，我们的人无法行动，只能守在那想其他办法。后来，白玉堂独自闯了进去，只留下话让我们接应，说能破除所有机关。我带着人守了两天，最后等到的是来清理他尸体的人，跟他们大打了一架，这才把人抢回来。”
　　展昭阴冷的目光慢慢投向冷凝：“是你们害了他……明知道他在送死，为什么不拦着他！”
　　冷凝泰然接受对方糅合着轻蔑、嘲讽、愤怒的眼神，没错，展昭在怨念他的退怯与失职，斥责他关键时刻袖手旁观，让同僚独自去面对困境与死亡。“我别无选择，就像你当初冒死也要查叁柒肆一样，机密院不怕牺牲，怕的是白白牺牲，白玉堂说得对，再多人跟着他，也只是累赘，倒不如保存力气，用在其他事上。如你所知，机关只有他能应付，你亲身经历汝州一案，很多事应该比我更清楚。”冷凝垂目视着展昭越发苍白的脸，这样的消息对他是绝对的打击，如果展昭有弱点的话，这恐怕是他唯一的也是致命的弱点。
　　“当然，他是个称职的机密人员，他的牺牲并非没有价值。”冷凝拿出样东西递到展昭眼前：“它破墙飞射出来，我们从中找到了情报。以及，他没有留下遗言或是遗书，可能临行时他自信能全身而退，危难时没有时间再顾及自己了罢。”
　　展昭打开布包，赫然在目的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飞天铁头猫……它残破焦糊的表面还沾着血迹，想必是最后关头白玉堂所有希望所在。而这只载着情报的铁头猫不负期望，逃出生天……“给你看看爷的新作品……爷给你点一个开开眼……”展昭拾起铁头猫，藏着情报的猫肚子已被挖开，原本筒状的造型面目全非，可他宁愿变成它，哪怕如它现在这般模样。
　　“他…被乱箭贯穿而死，我们无能为力……”冷凝第一次觉得自己面对展昭毫无底气。
　　“我知道。”展昭难过地闭眼，不忍再看白玉堂身上的千疮百孔，每处伤痕都在狠狠刺穿他的心，身边重要的人就这样离他而去，而他却连追逐和挽回的机会都没有。他展昭又失去了一个兄弟……
　　“起来吧，地上凉……”冷凝抓起展昭胳臂，却硬是没扯动。他叹了口气，狠下心：“来人，把尸体抬出去，找地方埋了。”
　　“别动他！”展昭朝过来抬尸体的人低吼，他像头被激怒了的猛兽。“都给我离他远点……”厅内清晰地传来指节咯咯声响，令人窒息的杀气硬生生逼退那两个得令而来的守卫。
　　冷凝冰冷的眸子瞪着那两个吓傻的家伙：“愣着干什么，执行命令！”
　　有了冷凝撑腰，二人蹑手蹑脚来到尸身前，刚准备抬起，展昭的拳头便飞了过来。“啪——”拳头落在一张古铜色的手掌中，“滚下去。”冷凝捏住展昭拳头，朝那笨手笨脚的二人发话。
　　展昭转身飞起一脚，但冷凝猛地向后抽臂，将他带得向前倒去，那一脚未能威胁到抬尸的二人。“放开我！！他是我兄弟！把他放下！混蛋！”他与冷凝撕斗起来，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唯一的希望被碾碎，唯一的愿景被毁灭，现在，连唯一的念想都要被剥夺，任人扔在不知名之处，草草掩埋……他太了解机密院的作风——死人没有用处，这就是他们的回答，或许让他看上白玉堂最后一眼都是善心偶发，格外开恩……他毫不犹豫挥拳朝冷凝揍去，拼了寻衅滋事、殴打同僚的罪名也要夺下兄弟的尸身，那具圣洁的尸体，容不得尔等玷污！
　　冷凝侧身避开挥来的拳，同时一记手刀劈在展昭颈后，可这丝毫压不住对方激愤的行动，抬腿又猛力一记痛击，再趁势反剪了胳膊将他顶在身下，那不安分的御猫总算老实了许多，只不甘心地在他膝下不断抽气。
　　展昭的头狠狠叩着地面，他眼睁睁看着白玉堂消失在视野。
　　“太难看了，动作完全走样。以你现在的状态，随便找个小学徒都能打你个屁滚尿流。由我亲自动手，真是便宜了你。”冷凝用腾出的手握起展昭脑袋，本想教训他一番，却抓出满手的汗水来，“小子，你需要冷静，懂么。”
　　“何人喧闹，出了门就不懂规矩了吗？！”
　　严厉的声音由屏风后传来，跨步而出的是机密院机密长庞籍。他一身冬装威风凛凛地立在大厅上首，两旁侍卫严阵以待。
　　展昭闻声望去，万万没想到机密长竟也到了襄州，这么大的行动，他竟然未得到丝毫消息，机密院算是便保密工作做到家了。
　　冷凝起身放开展昭，向机密长颔首施礼：“大人，都让他见过了。”
　　庞籍点头，一进大厅见到这情景时，他便已心中有数。漫步走下台阶，冷目视着刚从地上爬起的展昭，对方的眼神很是无礼，这情有可原。“是本官命他们寻你过来，你在邓州做得不错，本官给你见他一面的机会，仅此而已。”
　　展昭拭去嘴角残血，他已冷静许多。“请机密长准在下为白玉堂送葬。”
　　庞籍漠然睨了展昭一眼：“不准。”
　　“为什么？”
　　“你无权质问上级！”庞籍瞪着他，嗓音立刻提高了八度。
　　展昭再想开口，却被冷凝在后背拍了一掌。
　　“一身的血腥气，洗干净再出来！”庞籍厌恶地白了展昭一眼，转身带卫队离了大厅。
　　“喂，愣着干什么。”冷凝抬腿踢了展昭一脚，“今儿个没罚你算便宜你，还不下去洗干净，瞧你这一身！”
　　“我想去送葬。”
　　“想都别想，现在什么时候，找死吗？机密长是为你好，你跟他硬什么硬？葬哪了我会告诉你，有时间你自己去看他。”冷凝揉了揉肋下，没好气地拖走一脸别扭的展昭。“这小子下手还挺重……”
　　展昭被安排了住处，冷凝让他安心歇在此处，等待新任务。他静静地站在浴室内，反锁了门，这里终于空无一人，可以供他在热水中独处。他噗通一声沉入水中，试图让热水将疲惫从□□乃至精神中驱除……他屏住呼吸，水在耳边咕噜咕噜响起，身体已经完全沉浸在浴桶内，再不会被瞧见了……新添的几处伤热辣辣蛰痛起来，身体本能地抑制住喉咙的哽咽，他挣开酸胀的眼，无数热流由眼底涌出，热流越是涌动，内心便越觉得酸楚难当。
　　白玉堂横死，而身为他最好兄弟的他却只能躲在浴桶中，连泪都不敢正大光明地流给人看，为什么……因为毫无颜面……一个连自己兄弟都保不住的渣滓，有何面目对着尸体哭泣……这样的泪是懦弱，必须也只能流在人后……他紧捂着心口，那里一阵阵不适，沉的时间久了，心肺就快到达极限。他腾地浮起身，大口吸着浴室湿漉漉的空气，如若可以，他宁愿溺死在这浴桶中！
　　热水一股股沿面颊留下，仿佛不羁的泪，他睁眼涣散地望着棚顶缭绕的雾气。那时初识白玉堂，就是在一片水域……他被笑话不识水性……后来，一起进了开封府、机密院……相处多年，他总是被他用各种招法调侃戏弄，直至对之习以为常……被嫌弃不解风情、不懂闲乐；被嫌弃表情严肃、拒人千里；被嫌弃不守约定、屡次迟到；被嫌弃到了岁数却不想着讨老婆……他曾觉得这白老鼠就是命运派来折磨他的妖孽……可他也曾多次被他救于危难，在命悬一线时刻化险为夷……他们曾并肩抗敌，也曾把酒对月，经历过黑暗，也沐浴过光明……
　　他仰头靠在浴桶边沿，抓起手巾，拧干搭在眼睛上，隆起的喉结动了几动。
　　“白兄，永别了……”
　　此后的半个月里，展昭被庞籍强制禁足，直至冬至过后第二日才被委以新的任务。
　　庞籍端坐在上首，正色俯视展昭这只刚出笼的猛兽：“本官希望你能以万全的状态执行任务。”
　　“在下可以提个问题吗？”展昭平静地看着上方那张仿佛苍老了近十年的脸。
　　“问。”
　　“白玉堂究竟因何而死？”他一直在思索着问题，普通小事是调不来冷凝甚至庞籍这等重要人物，白玉堂本人的死讯绝不可能重要到让机密院之长亲临一线，一定是他带出来的情报……
　　“展昭，你来机密院多久了？”庞籍冷冷质问。
　　“快满三年。”
　　“快满三年还不知道规矩吗？”
　　“知道，在下只是觉得这其中大有蹊跷。”
　　“哼，你不用急，该你知道的，本官自然会让你知道。”庞籍冷笑着丢给展昭一卷羊皮：“襄阳城的地图，最详细的，熟记。”这无疑是最好的回答。
　　展昭展开地图默记，心中却是惊讶不已，他要面对的敌人最终还是那位棘手的王爷……
　　“你负责暗中监视城内动静，摸清他们设在城内的联系点，不要轻举妄动。”庞籍布置任务向来言简意赅，多一句解说都没有，他不喜欢给人解释原因，手下干活的只要老老实实服从命令完成任务便好。
　　展昭随冷凝出了镇子，这是他半月来第一次走出机密院驻扎点的大门，禁足的时候仅能被允许在院落中短暂地站一会。骑马沿小路走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他们来到了荒郊外的一小片林子前，稀松的叶子正随冷风无力地摆着。冷凝下马，鞭梢指了指前方不远的一处小土堆。
　　那显然是座新坟，背靠着树林，无字的石碑孤零零地守在这片陌生的天地之间，它翘首以待，仿佛在等人，等一个它割舍不下的人。
　　展昭撩袍跪地，凝视着土堆，风吹乱了他额前的发丝，在他英俊的面上留下浅淡的悲哀。他启开带来的美酒，轻轻泼洒了半坛在坟前干硬的土地上，剩下的部分被他仰脖一饮而尽。“白兄，熊飞定不辜负你。”
　　他坚定起身，深沉的目光看着冷凝：“冷大人，我们出发吧。”
　　“走，打道襄阳。”冷凝与展昭跨上骏马，一路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