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闻之名》風字壹號

35、第三十五章

　　血，混淆了天空，连稀薄的日光都跟着变了惨红，无法被腊月凝结的粘稠物蔓延在山峦谷地，它们曾经的宿主大多数已了无生息地停止了生命，并成为遍地残骸中的一小部分。
　　被遗弃的冷兵和着朔风的调子吟咏哀歌，仿佛在祭奠逝去的主人、怨念与生俱来的命运，抑或是感慨一场战役、一个时代的终结……
　　相梁面无表情地提起长刀，凉滑的刀柄既熟悉又陌生。
　　“哥我不走！”小林扯住相梁胳膊，汗珠正从他颤抖的眉梢流过。
　　“执行命令。”相梁冷冷甩开他的手，但是失败了。“一定要在这个时候逼我吗。”相梁无声地叹气，另一只手摸向腰间挂着的鞭子。
　　尽管小林畏惧此时的相梁，但他依然执拗地立在原地盯着相梁直言道：“宁死不当逃兵。我知道战事不利，您想放我条生路，但我绝不能在这种时候离开。我的命是您给的，您任何时候都可以取走。”这是他第一次顶撞相梁。
　　眼见相梁发作，展昭挡在二人之间平和如常地对小林道：“别急，你大哥有话要说。”说着，他回头看了看满脸僵硬的相梁。
　　“对，我有话说，你安静听着。”察觉到小林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相梁终于开口，但表情仍然略显呆板，毕竟是令他难以启齿的内容：“我放你离开，是有事情要交待你去做……”面对着一直尊敬他的弟弟，他终于鼓起勇气。
　　“我需要你将一件重要的东西安全护送出去，必须不能让任何人察觉你的踪迹。”
　　“原来是这样，哥你放心吧，我一定办到。那么我需要把东西送到哪里？”
　　“目的地由你来决定。”
　　“什么？”小林吃惊，转念一想：“哥你这还是想借引子丢开我。”
　　“不，哥从未有过这种想法，从你跟我那天起，我就没打算抛下你。”相梁走近小林面前：“需要你护送的是这个。”他将古旧的纸卷塞进小林怀中，“这是木家的命，也是我的命，得把它守好，任何时候都不能让它落到外人手中。”他灼热的目光视着满面惊愕的弟弟。
　　“带着它找个远离世俗的地方躲起来，避免接触官府和商匪，别让任何家族的人找到你……”相梁顿了顿，“哥对不起你，本想给你个家，到头来却还是擅自改变了你的人生，别怪我……”他紧拥住小林，就像那年在街角遇到他那样。
　　“哥……”失控的泪滴落在铠甲上发出哒哒的轻响，哽咽的声音曲折地传达出主人的誓言：“林大同会用一辈子执行好这个任务，我的儿孙……都只为守护此卷而存在，绝不会辜负您的嘱托。”
　　越是满意的回答却越是令人心塞，相梁说不清此刻的感觉，他救了一个人，从此重铸了那人前半生的轨迹，而后又在关键时刻将永远无法卸下的重任交付给他，要他孤立无援地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守护一个充满恶意的邪术，进而彻底摧毁他的后半生……早知这样，他不知道自己当初还会不会去救那濒死的男孩，肯定会救，只不过不会再让他参与自己的事务。
　　“就让我以此来报答大哥吧。”小林抹掉眼泪，朝相梁傻笑着。
　　多年的相伴和微妙的年龄差总令相梁觉得小林就像自己的孩子，望着他尚存稚嫩的面庞，相梁心如刀绞：“把东西收好，待他们开始下一轮进攻之时，我与剑侠会上前迎战，你便混在侧翼队伍中，记住，一定要在剑侠施展技能的时候使用伪装术趁机脱出，一旦脱离剑侠的术法范围，必须立即停止使用。其他时候千万不要用，被盯上就麻烦了。”
　　展昭朝小林点点头：“届时我会尽力将术法的覆盖范围开到最大，剑侠的术法释放完全可以掩盖普通术法，这样即便他们设法监视，也根本察觉不到你的行动。”在与相梁的反复推定中，这招混淆视听是安全脱身的最有效办法。
　　“之后，自己多加小心，他们或许会派人埋伏堵截，你便…见机行事吧。”见机行事这四字说得异常艰难，相梁痛恨自己无法给小林铺一条更负责任的脱身之路。
　　“哥，我都明白。只是你……”听罢安排，他的心中涌起莫名的难过，今日之后恐怕是再没机会见到兄长了罢……
　　“我不会有事，就凭他们还奈何不了我。”相梁尽量维持若无其事的样子：“无论将来安家在何地，都不要试图打听我的下落，那样只会暴露你自己，同样，我也不会派人寻你，再见面的话，便要看天意了。”他有力的大手拍了拍小林：“快没时间了，赶紧准备。”
　　小林默默点头，无法拒绝的离别令他感到无助和彷徨，安定多年的灵魂仿佛被扯出巢穴，自己又置身在那个流落街头的少年时代。
　　发怔的片刻，相梁塞给他一个布包，估摸质感重量，应是干粮一类：
　　“照顾好自己，别乱吃东西。”
　　“照顾好自己，别乱吃东西…照顾好自己，别乱吃东西…别乱吃东西…别乱吃东西……”兄长的叮嘱反复回响，小林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中只有相梁大步迈出营帐的背影。
　　拭干泪眼的小林恳切地看着展昭：“剑侠，你会守护兄长，对吗？”
　　“我会陪他到最后一刻。”笔挺的展昭握剑在手，一身精良铠甲熠熠生辉。
　　最后的兵马孤零零布置在阵地上，没有援军，且那原本也是奢望。相梁跨马默默行至阵前，听着对面久违了的劝降喊话。
　　“又是这混蛋，上次听他喊话的时候，这几句屁话可是吭哧了小半天才喊完。”相梁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今天怎么这么真他娘的流利……”
　　“主人，一旦我撑不住，请您立刻撤离，留得青山在，总会有希望的。”展昭在相梁身旁低语，对面隐藏的术师和亡灵应该不止两位。
　　“你这是在劝我吗？”相梁斜了展昭一眼，他明白展昭为何忽然改了称呼。“我说过，无论哪边，我都会将责任背负到底，我若临阵脱逃，不仅背弃了理想、辜负了家族，更是对国家的不忠。”“出征前，我便已安顿好家小，并立下遗训，凡相家后人，须自强不息，永生以伐灭异族为己任，直至正统光复……”
　　“您又擅自决定他人的人生。”展昭感慨。
　　相梁苦笑着：“但这次却没有丝毫的负罪感。”
　　“在您心中，果然是国家的分量要重一些。”
　　“没错，保护藏兵图也是为了保护国家，我不能让他们用那恶心的东西去祸害无辜之人。”
　　“为您赴死是在下的荣幸。”
　　“与前辈相遇也是在下的荣幸。”
　　最后的战争打响，实力悬殊的两个阵营搅作一团，刚刚平复不久的战场再次鼎沸。
　　展昭舞开长剑，呼啸的剑气如长龙般贯入敌阵，霎时间将对方的铁骑阵撕做两半，相梁在他身后紧随着，借着这股冲击力，他命旗手发出命令：中路主力随我突进，两翼包夹。
　　在两翼的配合下，中路军势如破竹，夺命匕首般插入对方纵深，直奔着指挥中枢而去。
　　展昭之剑暴雨般落在四下袭来的敌军身上，一剑一命，剑无虚发，仅是片刻的功夫，毙于其剑下之人便超过半百。按照这个速度，这一轮的攻防很快便能分出胜负。
　　“乒——”骤雨停歇，利剑稳稳弹开凌空刺来的画戟。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剑侠！”一身黑甲的战狂咆哮着扑来。
　　展昭回击同时定睛望去，那战狂失去的左臂正被不知名的稠状物取代着，想必是借着稠状物的力量，他得以挥动画戟。
　　剑戟再次碰撞，剑侠与战狂这两大职介的亡灵往来拼杀，术法相较而迸发的冲击波排山倒海般将沙石草木连同四周混战着的士兵一道轰出数尺，就连提前做好准备的相梁都被劲风带了个趔趄，凡人□□终究不能与亡灵之力相提并论。
　　“喝啊啊——”展昭驱剑猛攻战狂上三路，疾风般的剑术在与长兵器的较量上游刃有余，攻至近身之际，他瞄准战狂防护死角连发五剑，其中三剑直奔连接其躯干的粘稠物。
　　那战狂也并非等闲之辈，通过前次交手，他领教了剑侠的厉害。面对剑侠，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迟疑，都会被抓住机会，一旦被咬住，绝无翻盘可能。画戟侧偏，在让出半寸距离的同时，毫不逊色于剑侠的五连击漂亮地将狠绝的剑锋挡在身外。
　　“果然厉害。”展昭不由赞叹，这位战狂的技力和攻防实属高超，其生前定是位骁勇猛将。
　　相梁将中路军分作两队，尽量避开亡灵交战区域，以减少不必要的伤亡。很快，对方的指挥也意识到了这点，整个战场像被竖直劈了一棍的西瓜，碎裂成数瓣。
　　望着停在前方阻挡去路的熟人，相梁毫不犹豫地挺枪前进：“金承，你一定要逼我吗？”
　　金承单手执鞭冷笑着：“东西交出来，我立刻从这消失。”
　　那东西是什么已经再清楚不过。
　　“木家的东西，没有交给外族的理由。你执意呆在这里，便是要与宋军为敌了。”相梁一杆长刀腾蛇般窜向金承，事到如今，兄弟相残在所不惜。
　　“没办法了，相梁，我要让你一败涂地。”金承咬牙挥动皮鞭，令人窒息的结界循着鞭梢的轨迹徐徐铺展：“地狱界，破灭深渊。”
　　一头扎进地狱结界的相梁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悲恸绝望的气息弥漫四野，腐尸、蛆虫源源不断地从细密的地缝中涌出、膨胀、破碎、形成更多的腐虫和泡沫，恶臭理所当然地冲进鼻腔和喉咙，刺得腹中阵阵作呕。“结界者境由心生，没想到你竟堕落至如此。” 相梁收敛杀气，凝神念道：“重塑，性转，烈焰。”
　　随后，相梁近身的泡沫腐液开始泛起火花，星星之火顷刻间奋发为炽热火焰，尸骸腐虫等物毫无抵抗之力，纷纷被大火吞噬，整个地狱界化身火海。
　　“借助界内虚景进行具象，没想到你技艺竟精进至如此。”金承自知此局落了下风，火光与刺鼻的焦糊腐臭渐渐消散，他已挥手收了结界。
　　“哪里，相梁才能平庸，不敢妄谈精进。反倒是金当家你这些年入了歪道，耽误正业了罢。”相梁抽起嘴角，但并不在笑。
　　这家伙的油嘴滑舌还像从前那般令人生厌。金承捋了捋鞭子朝相梁狠狠笑道：“想说什么就赶紧说吧，趁你还能说出来。”
　　此时，剑侠与战狂已狂砍三十余回合，厮杀中的战场也因他们的存在而被割得支离破碎。
　　“啊咳……”战狂闪身蹦跳着避开飞来的若干袖箭，尽管以最快速度，但还是漏了两支。
　　菱形的袖箭深深嵌进左肩，“糟糕！”战狂暗叫，袖箭切裂了粘稠物与躯干的术法链，左臂开始不听使唤……
　　画戟迟滞下来。
　　“受死吧！”剑侠向对手施以毫不犹豫的斩击。
　　“砰————”刀兵的残响不绝于耳，剑侠冷静地稳住身形，双臂猛力一顶，直逼得对面的钢叉急急撤回。
　　夜叉打扮的亡灵向后方幽幽退了半步，其周身散着的诡异气团使他那样貌看起来愈发骇人，站定后，他操着破锣嗓子叫道：“真是可惜。”
　　剑侠重新摆好迎击架势，无论刚才的偷袭是为了搭救战狂还是趁机刺杀自己，这神秘的亡灵都不容小觑，在他显露杀意之前，自己竟完全没能察到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