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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焉知祸福 ...

  •   胡元找了一会儿没找着自己的刀,随手挑了一把趁手的,一想到方才一帮人置他生死不顾落荒而逃,连兵器也丢了一地,登时又恨又失落:“妈的,一伙饭桶,爷白养了你们。”
      回头提刀指到花越脖子上,狠笑道:“今儿晚上不是你小子,爷犯不着受这些罪,还差些给人杀了。没说的,等爷找着那姓谷的,就把你大卸八块。”
      花越双手给他反绑按倒在地上,挣脱不得,略略仰了仰头,勉强挤一个笑容:“胡大帮主,咱们远日无冤,近日无仇,花某所为全是为那位百里公子所逼啊。……”
      话未说完,胡元抬腿踢中他下腹,又使劲一踩。花越登时痛得气息一窒。
      胡元捏起他脸道:“装,再装一个?你当爷眼瞎还是脑子傻啊,那个百里什么的剑上功夫是俊,脑筋只怕没你灵光,你想打发爷去招惹他,再吃个哑巴亏?没门!爷没那么二。”手在脸上胡乱摸摸,只觉细腻暖润,仿似西域羊脂玉,竟比一众女子还好。胡元虽说只好女色,此刻却也不由得鬼迷心窍,见花越皱眉避开自己吐息,一阵舒畅竟在四肢游走乱窜。指头移到颈子上按住,模仿着花越说话的语气,促狭道:“花大爷,花大爷?这双膝跪地大礼你胡爷爷可受不得啊,还是快快请起吧。”
      花越张口不能言,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两道阴骘狠辣的目光向胡元一扫,仿似有千斤力道锤向胡元胸口。胡元蓦地像给毒蛇咬了一口,不由得向后退,他自小到大还从未给这样寒冷的目光盯过,更万万想不到此人有这样的城府。
      然而这样的神色毕竟一晃即逝,马上又柔软下来。花越看似有恃无恐:“等百里公子回来,必定饶不过你,劝你还是早些逃走,留得性命在,不怕没柴烧。”
      “是,说的也是……”胡元还在恍惚,忽地一笑,“——狗屁!哼哼,不是爷吓你,鸦鸹二使心狠手辣,杀人不见血,别说一个百里什么,就是两个百里什么也不是对手,你那个好朋友,只怕早就是死人一个了。”
      胡元拎起花越衣襟,拖着他往楼上走。
      “你也别急,一会儿爷就让你俩地下相会。”
      “如此说来……百里公子,是我害了你。”垂眸沉吟,花越露出壮士断腕一般的神色:“胡大帮主,既然百里公子在劫难逃,回不来了。花某不妨与你坦诚相告,肺腑相见。”
      “喔?”胡元驻足看他。
      “其实,……谷公子早已不在此地。”
      胡元继续闷头上楼。
      “胡大帮主,此事当真,万万没有假!”花越急道,“自从百里公子救下谷公子,魔,贵教便三番两次上门讨要,百里公子怀疑是谷公子身上异香所致,便让花某配下解药,消了谷公子身上香气,送往别处安置。又配了一样的香叫花某带在身上,以便调虎离山。之所以贵帮初来时百里公子不在此地,便是安置谷公子去了。”前面倒是真的,后面百里闻歌其实是替他买酒去了,但万万是不能说的,说了他花越这小命还要不要了?
      胡元将他扔在地上,见他眼里一派真诚,便问:“那好,有什么证据?”
      “这香涂在花某一个玉玦上,方才遣那小二送给胡大帮主了。”
      胡元冷笑:“那人现在鸦鸹二使手里,你小子想怎样胡说不都成?”
      “胡大帮主既不信,不如现在就砍了花某人头。”说着,花越决然闭上眼。
      胡元忖了片刻,心道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拎起他后颈又蹬蹬蹬几步迈出客栈。
      门外空地上,黑犬还坐在原地等候。人都走光了,这畜生还在等主人现身。
      听见胡元脚步声,黑犬立时站起,背后尾巴左右摇晃,嘴里衔着那枚玉玦,眼睛闪亮,绕着胡元乱转,仿似在邀功。
      胡元道:“好,爷信了。那姓谷的现在哪里?”
      花越道:“在城南恒一药铺。”就是老徐的店子。
      胡元道:“你若再骗……”
      花越立道:“你绑着我同去,若是没有谷公子,你再杀了我也不迟。”
      胡元大喜。

      纪南夜里极阴,浓云满布,不见星月。街道上也是漫无灯火,一片漆黑,仿似鬼城,连个打更的也没有。夹道两边房屋多半破旧,散着一股霉腐气味,似乎多年不曾住人。两人茕茕脚步声洒在石板路上,更平添了一阵鬼气。
      走了约莫半刻钟,花越停了步子,道:“是这里了。”
      胡元抬头,面前的屋子比一路所见更显破旧古老,门板上皆是朽痕,仿佛一触即坏。门楣上一块匾,写着“恒一药铺”,门缝里略略透着点烛光,确实有人在内。
      胡元将刀藏在背后,上前敲门,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里面有脚步声走来,问道:“何人求医?是何病状?”
      花越答道:“是我花越,带个朋友来看谷公子。”
      大门吱呀一声,一个伙计开了门。那人先看了看花越,然后目光转向胡元,最后道:“原来是花公子,请进来说话。”

      百里闻歌赶回客栈时,东方露白,天已然蒙蒙亮了。客栈里狼藉收拾得差不多,老徐和花越正凑在一桌喝茶,老徐似已听花越讲了始末,见百里闻歌进来,明显地露出宽心神色。
      百里闻歌将背上的小二放下来。
      小二睡得两眼惺忪,眼一睁,朝着花越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爷,花爷,花爷爷,求您放小的一马,小的这店就送您了,您爱住多久住多久,小的只求您饶小的一命。”
      老徐不由侧目,花越脸上一红,道:“咳,咳,唉呀,想不到小二这样明白事理,那花某人恭敬不如从命……”桌子下给百里闻歌一踢,连忙改口:“——恭敬也不能从命啊,这店您老自个儿留着,花某人万万不敢收下。”
      百里闻歌对小二道:“他害你一命,我救你一命,算是替他还情。今后你与他各不相欠,起来吧。”
      小二叩头感激,便说下厨整治两个菜,退开了。
      小二一走,花越立即感佩道:“百里公子,昨日是我错怪了你,原来你这样有情义,花越好生惭愧。”
      百里闻歌道:“没什么。我怕他找你寻仇,再被你卖了。”
      老徐呵呵一笑:“小二不提酒菜倒罢,一提还当真腹中饥渴。”

      三人坐了一会儿,花越霍然起身,凑到百里闻歌跟前火急火燎扒他衣服。百里闻歌莫名其妙:“你干什么?”
      花越道:“自然是看你有无受伤。”
      百里闻歌道:“受什么伤?”
      “你没和那两人打一架?”
      “没。”
      花越一奇。
      百里闻歌蓦然不语,良久才挤出三个字:“太黑了。”
      老徐登时喷出一口茶。
      “我跟在他二人身后十步远,一直追不上,后来见他们扔下了小二,我便去救他,抬头便不见人了。”
      花越道:“你还能跟上鸦鸹二人,也算了不得了。”
      百里闻歌抬眼凝视他,欲言又止。
      花越见这般神色,忽然想起他对鸦鸹一无所知之事,不由语重心长:“百里公子,你可知当今武林盟主是谁?”
      百里闻歌摇头。
      “五岳剑派现下听谁号令?”
      百里闻歌摇头。
      “魔教原名什么,教主又是谁?”
      还是摇头。
      ……
      问了十来个问题,百里闻歌俱是摇头。花越瞥他一眼,起身潇洒走人:“不说了,爷去睡觉。”
      百里闻歌给他这一下看得心虚不已,连忙抓住衣袖,低声下气:“还请花公子赐教。”
      “爷又渴又饿,没那闲工夫。”
      哐,一个酒瓶子砸桌上,顿时香气四溢,醇厚醉人。原来百里闻歌救完小二后,还有闲心上酒家讨了一壶。
      花越不屑一顾:“爷岂能轻易被你收买。”
      当即优雅一坐,拧开壶塞子小酌了一口,一脸恨铁不成钢数落道:“这些江湖大事连爷都了若指掌,你个练家子竟不知晓,真是朽木不可雕。”
      百里闻歌一个劲点头,表示洗耳恭听。
      老徐坐旁边一口接一口喝茶,心道,熬了一宿的药,渴死我了。

      花越口中的江湖乃是个三分天下。
      少林武当峨嵋是一分,武林联盟与五岳剑派是一分,泰阳魔教又一分。
      十六年前,魔教曾暴起发难挥师中原,接连重创峨嵋武当。少林联合武盟五岳,将之大败于泰阳山脚,魔教教主华远当场身死,余孽赶尽杀绝,诛魔首功的飘来掌郑宜行继任盟主,不久,其结义兄弟,华山大弟子林清焕亦执掌五岳剑派。
      正当各派从魔教重创中逐步休养生息时,三年前,华远藏匿民间之子史潇//湘继任教主,魔教东山再起。据传史潇//湘乃是不折不扣一个少年武痴,剑艺绝伦,并不下于五岳剑宗,且一心为父报仇,其时恰逢林清焕闭关不出,各派又元气未复,正道势微,人心惶惶,深恐血雨腥风再临。却是不出九月,便传来史潇//湘病笃将死的消息,魔教众人亦各自藏匿,了无踪迹。
      直至今日。
      “我看现下魔教行动这般张扬,想来史潇湘是又复出了。——不过,江湖事江湖人烦恼便是,等爷买卖做成,便即远走高飞。”
      花越摇摇酒壶,意犹未尽:“这点酒当真不够意思,应当再拿几壶来。”
      百里闻歌低头沉吟:“如此说来,谷公子该是正道人士?”
      花越道:“你和他不是一伙儿的么,怎么问起我们来了。”
      百里闻歌愕然:“谁说我和他是一伙的了。”
      花越比他更愕然:“你和他不是一伙儿,干么为他开罪魔教?”
      “我岂能见死不救。”百里闻歌声音闷闷,“投店那夜我路经一处焦墟,里头一地死人,只有这个尚有呼吸,便带他来了。”
      花越问:“那你如何知晓他姓谷名郁夷,自他来此可是一回也没醒过。”
      百里闻歌一脸迷茫:“他剑鞘上不是刻着?”
      花越不语。此刻他深感疲累,由内自外,身心俱是。
      他本以为这两人背后是个大门派撑腰,他花越出金保人,卖个人情,日后要做买卖有事相求也来得容易。
      谁想其实是这个样子!
      他黑着脸站起身,朝老徐百里闻歌深作一揖:“徐先生,花某近日受您照顾,在此谢过;百里公子,花某近日受你之累,千金散尽,惹仇上身,花某只当破财免灾,只盼日后您走您的阳关路,我走我的独木桥,再不相见。就此别过。”来时还金银万两,不几日只剩个箱,花越一想到那些用来打发混混杀手的金子,还心疼得一抽一抽的。
      百里闻歌无言以对。
      正巧此时小二来上菜听见了,当即两眼抹泪,兴高采烈道:“花爷您要走啊?”
      花越用情看他一眼:“不止我要走,小二,好心劝你一句,这店里待不成了,早些收拾包袱逃吧。这位百里公子救的人和魔教有莫大干系,昨儿那金刀帮主说魔教非要谷公子不可,咱们废了魔教这么许多手下,只怕下一个来的就是教主本人了。”
      小二眨巴眨巴眼:“魔教是哪一位,比昨天那帮人还可怕么?”他只听说过江浙一带的帮派,譬如金刀帮。
      花越闻言暗怒:花越啊花越,算你一世聪明如今竟如此落魄,这等顽愚木头你费那口舌作甚,任他们自生自灭去罢。
      一言不发,转身就要上楼。

      百里闻歌道:“对了,花公子,那胡元哪里去了?”他回来时便没看见,有些好奇。
      咔嚓。楼梯扶手凹了一块。
      花越回头笑道:“百里公子走得太快,没瞧见花某如何智降恶徒。”
      百里闻歌一向见人客气,也与人客气:“我出门后一直担忧胡元生变,现下看来是多虑了。想来以花公子伶牙俐齿,自保应不成问题。”
      “哼,多亏爷聪明,谎称谷公子不在此地骗他出去,再借口小解藏在草地,那胡元找不到爷,这才怒气冲冲走了。”花越得意洋洋,随即忿然作色:“爷自打在这打尖借宿遇上你,就没碰见过好事,百里公子,你害我连这样不要脸的事都做了,还说什么呢,咱们这仇是结定了。”
      百里闻歌再次无言以对。心道,此人怎么如此多变呢。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老徐忽地开口:“我怎么觉着,花公子喝的不是附近的酒哇?”
      “确然不是。”百里闻歌道:“这是和月楼的酒。怎么了?”
      老徐摸摸下巴,意味深长说:“若我所知不错,便是最近的和月楼离此地也有一日的脚程吧。”
      此话一出,花越与百里闻歌同时一愣。
      花越想的是:百里闻歌自追鸦鸹二人到回来,还不用两个时辰,便不算追人耽误的,也不够来回一趟。
      越想越气,好啊,昨夜这姓百里的果然私藏了酒。
      花越却不知百里闻歌想的是:真有那么远么?
      老徐问:“百里公子是在何处发现谷公子的?”
      百里闻歌不假思索:“出此地向东南走。”
      东南方向,确有一园宅,当地人皆知晓。
      “唉呀,那只怕,只怕……”老徐忽地起一层冷汗,颤声道:“百里公子所见焦墟该是芜园,谷公子乃是芜园中人,芜园怕是已遭了魔教毒手了。”
      “什么?”花越与小二脸上顿时变色。
      百里闻歌没说话,他看了看小二,又看了看花越,最后低头看地板。
      他想,唉,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

      谷郁夷一直奇怪,今日天气怎么如此闷热。分明不久前才雨收云散天晴,他却自觉口干舌燥,浑身热得乏力。
      许是最近劳累过度了。他急于将师尊新教的朝阳剑练至第七重,以致有些乱来了。
      “大师兄在想什么呢?这么认真。”平平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唤回了谷郁夷的意识。站在那里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身赤衣,手里握一柄赤剑,名作萍舟。芜园人因尚浅色,初入园的后辈服黑,园主服白,其间一共六级,修为愈高,服色愈淡。赤色正是顺数第四层。
      萍舟是今年年初方才拜入园中,谷郁夷一早便听园中长老念叨此子天赋异禀,举世希见,却未想到他进步如此神速。一般而言从服黑进服紫一阶,便需耗费个把年头,进赤则更不必说了。
      “师兄在想,萍弟进步这样神速,不日便能进青,到时我这个做师兄的该送你什么好?”谷郁夷笑眯眯问。自从萍舟进赤以来,这个问题便一直萦绕在他心头,因着随师在外修习,萍舟两次进服仪式谷郁夷都错过了,而这个小师弟生性乖僻,不与人亲近,只同他还有几句话可讲。也故,谷郁夷一直认为照顾萍舟是自己作为众徒之长的责任。
      “萍弟想要什么?”
      这时他看到萍舟抬起了头,这张脸比初来时圆润一些,白皙一些,也更红润一些,但依然是张面无表情的脸,不论谷郁夷说什么,怎么说,漆黑的双眼里亦没什么波动。萍舟一手支颐,像是在认真思考,最后他把目光转向一侧。那里是芜园有名的碧波湖与仙子桥,几只水鸟正漂浮在湖面上小憩。
      “什么也不想要。”
      谷郁夷心里有点失落。
      “不必着急,萍弟可以好好考虑,想好了再告诉我。”谷郁夷道,弹剑而起,伸手挽个流畅的剑花:“来,咱们再练。”

      正午的演武堂,日光灼烈,蝉声鼎沸,八丈见方的石板上滋滋作响,散发着热气。上面站着一白一黑两个人,底下围坐了里外三圈,一半服白,一半服黑。
      最上面两只太师椅一张八仙桌,左面是一身纯白的芜园之主上官云,右面是一身纯黑的五岳剑宗林清焕。林清焕因有极为看重之人早年逝世,自入江湖来便一直服黑。
      林清焕道:“我道演武堂这名字太粗,不合好友一贯风雅。”
      上官云一笑:“演武之处,还是严肃一些好。”
      林清焕亦笑:“好友说得也是。”
      此时的谷郁夷一心寻人,心思全不在马上开始的比武上。自从他一年前提到礼物之事后,萍舟便似有意疏远他,近三四个月也不再找他练剑了,谷郁夷起初只当萍舟是年少贪玩,不以为意,可时间一长,也觉得事情不对,却怎样也找不着人。他在将朝阳剑练至顶重后,便立马开始修习平明剑,据说这两剑乃一名剑道修为极高的前辈所著三剑之二,其上还有一套微明剑。由是上官云最近管束他来也极为严厉。
      谷郁夷目光在众人中间逡巡着,忽地眼角一动,只见一个小个子怀抱长剑低头缩在角落里,两肩不断抖着。
      此时一阵风吹来,一块白纱随之飘起。萍舟连忙伸手去抓,没抓住,白纱还是飘走了,萍舟漆黑的双眼里蓦然现出惊慌的神色,向四周匆忙一瞥,用手按住脸上一大块肿起的青紫,复又低下头去。
      谷郁夷心中顿时一沉。
      锣声打响。
      谷郁夷提振袍袖,翻腕挽剑,比一个清风徐来,自报家门:“谷郁夷。”
      对面亦道:“宋应麟。”
      “请。”
      “请。”
      上官云望着两条迅速缠斗一处的人影,皱眉:“你这一个徒弟也姓宋?”
      林清焕问:“有何不妥?”
      上官云道:“无。只是上官云以为堂堂剑宗至今不能了断私情,尚且记挂着宋汝玉那个为祸江湖的大魔枭。”
      两边靠得近的弟子听见这话,只觉背后冷风阵阵。
      林清焕唇角一抽,眼神复杂地看过去:“好友,你这张嘴未免太不留情了。……”
      “唉。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换了是好友你,眼睁睁看着亲手带大的徒弟步入歧途不能自拔,及至生死不明,焉能半点不心痛担忧?……”
      上官云这时看了看底下连连失误显然心不在焉的谷郁夷,唇角一抽,也默然了。

      芜园枯石洞,用来面壁思过。
      洞内一潭明心池水,水平如镜,足有十丈深,冰冷刺骨。然而一望见底,清澈无比。一旦枯石上所坐之人心念杂动,明心池水便会掀起波澜。
      谷郁夷背对上官云而坐。
      师父陪徒儿一齐思过静坐,传出去是要贻笑江湖的,但上官云不得不为。修习平明剑与微明剑必须全神贯注,心无旁骛,有一丝一毫的杂念都可能前功尽弃。林清焕往日最引以为傲的大弟子宋汝玉,便是在修习微明剑期间动了情欲,自此陷入疯狂下落不明。正是明白这一点,上官云决不能让同样的事发生在谷郁夷身上。
      好在谷郁夷静坐月余来,还未曾使这明心池水波动过。
      此时在他心里盘桓的是平明剑十二句剑诀。
      平明登日观,举手开云关。精神四飞扬,如出天地间。黄河从西来,窈窕入远山。凭崖览八极,目尽长空闲。去无云中迹,缅彼鹤上仙。踌躇忽不见,浩荡此追攀。
      每念一遍,剑意便增进半点。
      谷郁夷周身真气盈沸。
      这时,——“什么人!”洞口忽来一声呵问。
      “师兄,他向左面跑了,待我前去截他。”
      “有劳师弟。”
      脚步声散去一些。过了半刻,却有剑击声自远处激响而近。精钢振动连绵,风声乍起乍沉,众人呼吸声脚步声也愈加急促凌乱,守御进攻一式式如激石流水。这里不止两把剑交战,而是一群剑,但其一方只是一剑,孤立无援,一意逞强不显下风,那剑鸣声谷郁夷最熟悉不过,无悲无喜的一把剑,抖刺起来却凄婉若断。
      谷郁夷意识渐渐向洞口移去。
      明心池里冒起几个气泡。
      上官云一掌沉下谷郁夷肩膀,命道:“静心。”
      谷郁夷只得转回来。
      平明登日观,举手开云关。
      “史萍舟,你仗着大师兄宠你,胆敢擅闯重地,还将师门规矩放不放在眼里了?”
      “哼,此地你来得,他来得,人人来得,如何只我不能来,便是擅闯了?”
      “‘芜园禁地,枯石洞天,予准青衣弟子以上入内,违禁者按例论处’,明明白白刻在这,你看不见么?”
      “看不见。”
      池水猛然一动,上官云又蕴一股气灌入谷郁夷体内:“徒儿还不静心。”
      ——凭崖览八极,目尽长空闲。
      “……意思就是,你是穿赤衣的,来此便是犯禁,快快滚回去。”
      “为何我穿赤衣,你们却能穿青衣?”
      萍舟此话一出,登时嗤笑声一片。
      “这还有什么为不为什么的,修为高,剑术精,便穿青衣,高人一等,来得此地。你打不过我们,自然只能穿赤衣。”
      萍舟似乎正在等这一句,薄唇一抿,抹剑轻笑:“那么,——若是师兄胜不了我,能否将这身青衣扒下来赠给我呢?”
      “史萍舟!你小子好狂的口气,看剑!”
      “师弟且慢。既然史萍舟这样目无尊长,我们是该让他明白何谓山外有山人外人,叫他看清楚青赤到底差在何处。但若我们三人同时动手,倒让旁人以为我等以众欺寡。不如我们选出一人,与他单挑。”
      “哼,以众未必就欺得了寡。”
      “师兄,这人当真不识好歹。”
      “何必与他一般见识,他能这般,还不是仗着有大师兄私传给他的武功。”
      “无能之辈,少血口喷人。”
      “好啊,你敢骂我无能?史萍舟,我这就来看看你手底下有多少真功夫!”
      两支剑狂舞起来,剑光隐隐闪动,如赤花烈火,迸溅一地。
      洞内已是水汽氤氲。
      上官云一掌拍到谷郁夷右肩,将他翻转过来,厉声道:“徒儿,为师命你静心。”
      谷郁夷睁眼:“师父,弟子静不了心。”
      上官云眼神一沉:“就为了这个史萍舟?”上官云比谷郁夷内力更深,对洞外之事也更为清楚,知道仅此片刻之内,那个叫史萍舟的便已打倒一名青衣弟子,此人或许确实资质了得,但上官云更看重眼前这一个。
      谷郁夷默然不语。
      上官云起身踱步:“谷郁夷我徒,为师问你,你可曾背师私传旁人武功。”
      “不曾。”
      “你可曾背师暗行贿赂、陷害、偏私等事?”
      “不曾。”
      ……
      上官云叹一口气:“好,你可还记得当年拜入我门下所发宏愿?”
      谷郁夷蓦地抬头:“师父……”
      “说!”
      “弟子谷郁夷一生誓当荡除魔教,还天下靖平万世开泰。”
      “大点声!”
      “弟子谷郁夷一生誓当荡除魔教,还天下靖平,万世开泰!!”
      声音跌荡在洞内,轰隆作响,谷郁夷不禁面红耳赤。
      “天下靖平,万世开泰……说得好,说的好啊。”上官云抬手抚胸,声如洪钟,“你今日连专心修习摒除杂念尚且做不到,还有何面目大谈救黎民于水火!”
      一言劈中,谷郁夷登时头晕目眩,五内震悚。良久,弯腰深深拜倒。
      “弟子知错。”

      洞外的日光十分强烈,流水潺湲,百鸟啼啭。
      被击倒的三名青衣弟子见师父大师兄出来,连忙爬起行礼。另有一人上前向上官云盈盈拜倒,是女弟子方瞻。
      谷郁夷径直步至烈火似的人影面前,声气一贯平和:“史萍舟,你因何事求见。”
      史萍舟抬头看他,登时瞪大了双眼,原本想伸出的手也缩到背后。眼中光芒闪烁片刻,忽地暗灭下去:“大师兄,萍舟有一件东西想请你看。”
      他低下头,举剑反手一划,一身赤衣顿成碎片,露出底下森寒幽冷的青衣。他的脸比演武堂时更瘦,只是伤疤不知如何除去了,洁净光滑的脸面,在青玉颜色映照下竟是几分苍白。
      方瞻在后面向上官云絮说着她如何看不下去出手教训了这个不肖子弟。
      上官云不置可否道:“下不为例。”
      史萍舟问:“大师兄可还记得一年前许诺之事吗?”
      他声音轻微,仿似小心惴惴,生恐行错一步,此时听来只叫谷郁夷心中一阵绞痛。谷郁夷稳下气息,道:“你想要什么?”
      他话音方落,霎时间面前这双一向平静无波的眼便满溢了欣喜,夏日明媚的日光在这乌黑的眸子里闪动跳灼。谷郁夷大吃一惊,他从没想过史萍舟还有这样欢喜激动的时候,他原以为他只会收到一句平平淡淡的:“多谢大师兄。”
      但史萍舟眼中的雀跃同样没有持续多久,便马上又寂静下去。上官云从谷郁夷背后走过,问他:“你是东院门下的弟子?”
      芜园之内有三院授徒,东院是其一。
      史萍舟道:“是。”
      “很好。”上官云道:“你擅闯禁地,辱骂尊长,搅扰同门修习,三罪并罚,命剥了你这青衣,穿回黑衣,明日起便到园中扫除去罢。”
      “敢再踏入枯石洞一步,逐出师门。”

      从没见过有人睡梦中这样激动不安,辗转翻动。花越掂着手里的碎银,一下一下的,一面向床铺上多看了几眼。
      百里闻歌扶起谷郁夷,一勺一勺喂着汤药,见他大汗淋漓,只得取帕子来擦拭,并问道:“该不是方子有差?”
      老徐直摇头。他方才给这人号过脉,看过眼睑,检视全身,外伤还好处理,这毒却已蔓到腋下,似乎不出几日便要攻心。而且此人脉象极弱,经脉滞涩,五脏俱损。老徐并不知之前脉象如何,但观今日征兆,已是鬼门关跟前的人了。
      “请问花公子,这药方是何人所开?若能请得那人到此,谷公子或者还得一救。”
      他只等花越说一句“爷胡乱写的”,就收工不干的。
      花越却道:“方子是画谷主人写的,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这时上哪里去请?”
      百里闻歌此时一脸平静,他已惯于听见陌生人名从这老少二人嘴里蹦出。略一推想,画谷主人应是个医道高手。
      花越又道:“当年有人卖这方子,道能解魔教奇毒,我一时好奇便收了,谁想到真能派上用场啊。”
      老徐一脸忧心忡忡,似乎对他所言深不以为然:“花公子,俗话说对症方能下药,魔教毒术颇多,你怎知这方子专治哪一种?”
      花越道:“那日我便看过了,方子上没写。”
      一道闷雷正从客房窗外滚过,大雨倾盆。连串电光跳闪,照亮了半片天空。房中三人脸色都惨白惨白的。
      百里闻歌拧干了帕子,又从头给谷郁夷擦汗,道:“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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