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胜雪光华似》西梵

1、醉梦一生

　　卫七拄着拐杖，提着木桶一步一步移到井边。
　　他将杖臂夹在腋下，十分费力地弯下腰取过井绳。伴随着一个十分沉闷的入水声，他的木桶落入了井中。
　　腊冬的天很冷，卫七的手指被冻得发紫，寒气入骨，他感受不到更多的冷意。乌云沉沉，一片晶莹的雪花渗进卫七单薄的衣裳里，他瑟缩了一下身子，加快了拉拽井绳的速度，可腿脚支不住，让他弄得十分辛苦，额头都开始冒汗。
　　雪越下越大。
　　井边有一棵快死的老树，虽然失了心，但是仍笔直得矗在那里。卫七弄了许久，总因为右手的病痛而中途让盛着水的沉重木桶掉了下去，他停在原地，喘了一会儿，鼻尖上的白雪都融成了水，混合着汗珠，让他看起来十分狼狈。他转头，正好看见那棵看起来还挺有力气的老树。卫七想了一会儿，便笨拙地拄着拐杖将井绳牵了过去。
　　粗糙丑陋的井绳缠在褐黑色的老树皮上，一圈又一圈，卫七一边扯一边弄，途中又因失力停了好几次。终于，在磨掉了许多看似湿润的树皮后，他的木桶也终于一点点升了上来。卫七将井绳打了一个结，又蹒跚着走到井边去拉升到半空中的木桶。
　　木桶的桶沿破了个洞，盛不满，吊在半空中，桶中的水侧着漏了出去，水声稀里哗啦。卫七一点点拽上来，右手突然使不上力，木桶一下子抖了下去，桶中的水被颠空了大半。
　　卫七呆呆地看着悬在空中摇晃的木桶，嘴角露出一丝苦涩。
　　被凤教主当成贵人养了许久，连个水都不会打了。
　　卫七丢了桶子，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艰辛地回了那个荒僻的小院。
　　小院里已经许久没人来，连送饭的都好像已经忘了，这么个地方还有他这么个废物。
　　他已经饿了三日。今天是因为实在受不住，才想着自己去打点水充充饥。没想着，现在的卫七连个水都不会打了。
　　如果说他是个贵公子倒还说得过去，可不巧，他卫七出生便是个不知父母名姓的人，十岁以前有个老人收养，十岁时老人死了，他便被人卖到卫府做了小厮。卫七知道自己命途多舛，也不多做奢望，当他十三岁被公子看中收作书童时，他是欣喜若狂，甚至感恩戴德的。那时公子‘江南宋玉’的名声已经传遍金陵，虽然其他小厮总是私底下议论少爷是个瘸子难伺候，但他总不觉着。因为公子人好，而且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江湖八卦门派秘闻即便是不出门他家公子都样样知晓。卫七崇拜他家公子，这是从十岁开始便有的事。
　　因此，当魔教逼上卫府，让卫府方泽公子前往魔教寒玄山一叙时，卫七才会同意卫夫人打断他的腿，让他代他公子前去。只是他以为凤归寒要的是公子的命，却不曾想，凤归寒要的是公子的心。
　　卫七是个知足的人，也正因此，面对凤归寒的温柔寒暄、满目柔情，他终究一日更比一日的失却了自己的心，即使他唤的是“方泽”。
　　卫七的拐杖撞到了门槛，沉浸在回忆里的他一时不察，也反应不及，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痛意逼出了眼角的泪水，他呜咽了一声，用力地捶着自己那双废腿。
　　凤归寒用温柔让卫七的世界里进驻了一个他，然后又因一句欺骗将卫七从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抽离。
　　不愧是，魔教教主，当得是残酷果断。
　　卫七捶累了，便无助地坐在冰凉的地上，眼神放空地注视着院落狭小的天空。
　　天是泛着灰的青色，雪一点点地落着。
　　卫七初时住的院子有一树白梅，凤归寒说这是最适合他的花，卫七心里知道，凤归寒说的是公子，可是心里不知不觉间对白梅也喜欢上了，特别是落雪时，树还只结了娇嫩的花骨朵，皎白的雪花缠着梅树的枝桠装点着，风起时，白树白雪，虽然有点单调，但也令人觉得分外纯粹。听说，那日右护法抬着大红花轿将公子迎上寒玄山时，公子便将那树白梅给砍了。卫七知道，公子恨的是凤归寒，可心里还是止不住地惋惜，只是不知是觉着糟蹋了那树白梅，还是觉着毁了那个喜爱白梅的自己。
　　那时下人还没忘了卫七，魔教的人一贯懂看人颜色，虽知道卫七失了宠，可还是尽心尽力地服侍着，若哪天教主突然又记起了他这个混淆珍珠的鱼目，再来宠幸，见着他们不尽心，少不得责骂。可后来时日长了，卫七还没失望，下人已经一个个地开始不耐烦起来，卷了包袱走人的渐渐也多了。人走完了，院子也空了。没有人念着他是瘸子，右手因护了教主一次受了伤用不得，只觉得陪着这么一个前途堪忧的主子是没有活路的，而且他也本是下人，凭什么他们要服侍他。
　　卫七理解得了，怨与不怨说不得，只怪自己在该死的时候没死，赔了人还丢了心，连累了这些人操心服侍他这个废人这么多日子。
　　时辰渐渐晚了，在入夜时，卫七坐得全身冰凉，身体几乎动弹不得，他揉了许久，终于有了点力气，他爬到门边，费力得抓住门闩让自己站起来，也在这时，不灵敏的耳朵终是听得远处那欢快的奏乐声。熟悉的调子，在民间，这是每家每户娶妻时都会用的曲目。
　　卫七扣住门闩的手抓的死紧，紧到指甲破了，血都流了出来，他胸口一下憋闷，知道是旧疾犯了，当初卫夫人打断他的腿匆匆上了药便将他送给魔教中人，在前往寒玄山时他伤口感染，大病小病一起生，最后腿废了，心肺也伤了。可现在，哪有人记得为他送药来，哪有人记得，这病是为谁生？
　　“听说，小院里那个瘸子死在自个屋了，寒冬腊月，门都没关，尸体硬是冻上了。”
　　“哎哎，怎么说这事呢，没见咱教主新婚呢。”
　　“是是，我这不是觉得邪性吗，他死不知道几天了，尸体还跟活着时差不多。”
　　“反正都死了，管他呢。”
　　“还有井边那棵失了心的老树，原先还笔直着，如今也被雪压折了。”
　　“死了都死了，还提个屁啊。”
　　“行，死了，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万物随风咯。”

作者有话说

　　卫七：浮云途过寒玄山，无痕无迹遂成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