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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批 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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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好,春走大地的时节,顺来的暖风兜过脸面的时候都是香的。这一天,是乌小梨第二次走进络头村,手上拽着的是她师母的手,如镜庵的慧贤师太,也是养育了她十一年的亲近之人。
乌小梨本不是情感丰沛的人,但此刻却紧紧抓着那只温温的,宁和的手,一如从前的白净微凉,静默无声,只有略青的血管中平缓的流洄着血液,可在乌小梨触来却是日常最为鲜活的照料和陪伴。
今日是乌小梨在如镜庵的满期日,师母要带她回到原本的家中,顾安县的络头村。
洛头村位于顾安县的西北,地属洛西,是宁西国的苦寒地。宁西是如今华夏之地的五大国之一,原本是善战之邦,却因连续四代宁西王君的中庸治国,使宁西国在固守中延喘至今。
虽然当今的王主是个励精图治的贤君,却也在宁西之前的两百年沉浮得失中败下阵来,终究无法再起东日,沦落至五国之末。当然,这里头也离不开其余四国的强大角力和牵制。
华夏大地分崩十余国土,其中以夏、大燕、梁、穆、宁西五国为瞻。
其实早在四百多年前,这五国都是楚国和金圣国的封地,只因山河变幻,权利相向,兵戈相见,从而一改天下之势。两大国家便分为了金夏、夏、燕、卫、楚梁、汴梁、弓牧、桑楚、桑公九国。
然而在之后的平复和余战中,金夏一举拿下夏、楚梁、桑楚三国,成为了当世无二的第一大国,改国号为夏。居其之下的燕国则吞并了邻国卫,改国号大燕。汴梁则改为梁。弓牧改为穆。而原先的桑公则改称宁西。
乌小梨便是在宁西国的日渐低糜中,出生在这个小小的村落里,可在她出生后不久的一天,乌小梨的娘亲钟氏抱着襁褓中的她渡步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原本是带着蒸馍等她爹的,却没想等来了一个来化缘的六旬姑子。
姑子因上了些年纪,行动间显得有些缓慢,却在路过钟氏时,迅速的转了回来,盯着被抱在手中乌小梨看了半天,直到钟氏都不高兴了,这姑子才两眼精光的对着乌小梨的娘说了句“孽世灾星,岂能任其孤煞血亲”。
钟氏虽没读过几天书,但这话的好坏还是能分辨的,当下便黑了脸,转身就想躲开。可没想到姑子的又一句话,让钟氏的心里更沉了几分。
“若今日你等的人是完好无损的回来,全当老尼我满口胡言,但若是你等来的人非死即伤,那么,不防考虑带上这娃子到三山外头的如镜庵”。
说完,这个看似打算进村化缘的老姑子也不进村,直接扭头走了。留下乌小梨的娘惶惶的站在大槐底下。
而在第二天的傍晚,钟氏便怀抱着睡梦中的乌小梨,翻山跃岭的敲开了如镜庵的大门。在乌小梨离开娘亲怀抱的时候,她兀自醒了过来,两个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娘那泪流满面的脸,竟是不哭不笑,只眨巴了几下,便独自转起了手指。
众人一见,便都摇头,如此凉薄天性怕是打娘胎才有的,真真是坐实了“孤煞”的宿命。钟氏见此情形,心头更是五味纷杂,咬了咬牙,一跺脚,便转身离去了。只是下山时的影子摇晃得不成样子,任庵里的姑子们看了都戚戚然,对那无悲无喜的乌小梨更是少了怜悯。
此时只有一个叫安明的年轻姑子把乌小梨抱在手中,轻轻哄逗着,这也就是后来的慧贤师太。后来乌小梨得知,那日对她娘说“孽世灾星”的老姑子,便是之后没几年圆寂了的明心师太,当时也是庵里的住持师太,而之所以她娘这么“心急”的把她送来的原因,则是那天她娘抱着她在大槐树下,等来的是她重伤的阿爹。
乌小梨的爹是猎户,在她出生后,她爹便想着上山多猎些皮子,一来多换些钱两,二来也好给她们母女俩儿补身,没成想,那次上山遇着了豺狼群,几个猎户在搏斗时都受了伤,尤其伤得最重的便是乌小梨的爹。
当她爹浑身是血的被抬到村口的时候,钟氏差点没晕了过去,眼看着医救了一晚上还不醒来,那老姑子的声音便像锤子一样咚咚砸着心口,想着就去那庵子试一试。
等她抱着孩子到了庵里,却听得当日的老姑子说,只有将将孩子养在庵中,到了十岁后,方可回到家中,不然,无论父母兄弟必将个个被煞光。
这话厉害,生生将钟氏的万般不舍给截下了,再一想,这孩子以后还能回到身边,而丈夫却命悬一线,妇道人家终究善迷信,便擅自作主留下了乌小梨。
等钟氏泪眼婆娑的回到家中没一会儿功夫,连大夫都摇头的丈夫却生生转醒了,不论是巧合还是真的有那么一说,反正钟氏是相信了乌小梨的批命。只是她爹听得此事,却极不高兴,伤好了后,还特地寻上门,跑到庵里要把女儿接走。
这明心师太还没等她爹进庵门,便大呼大嚷的说这是尼姑庵子,一大老爷们儿往里闯成何体统,便一个白眼,一把扫帚,将乌小梨她爹挡在了门外。
等她爹下山准备过些时日再上山夺女时,恰逢整个洛西大旱临至,顾安县更是赤地千里,这乌家两口子转念一想,闺女能在这苦难之时蔽居如镜庵,也未必不是好事,总好过跟了自己吃苦受罪,便也安下心来。
等这旱灾久磨过后,已是乌小梨三岁之时,那时夫妇俩儿倒也一起去过庵里两次,只是三、四岁的乌小梨见了父母跟见石头树木一样,没有任何欢喜,死活不肯跟他们下山,倒是一味的冲着养她的安明姑子笑,一句句师母倒是叫得分外的亲热。
众人一见,又是一阵摇头,加上明心师太的大力劝阻,这乌家两口子终是死了心,唯有等孩子十岁后再接回家中。
乌小梨倒是消遥快活的长到了十岁,可那年又逢她的幼弟刚刚出世,家里头便让她在庵里多待了一年,如今,这十一岁的乌小梨便由师母慧贤师太送回家中。
篷大的树阴顶在头上,肥串的槐花沉沉的躺在树梢上,风一吹,空气便像洒了蜜一般的清甜,偶尔有掉落的碎花拂下来,洋洋得意的抚在乌小梨的肩头。
村口的槐树长得比十一年前更粗壮了,伞冠也更加茂盛,虽说向来贫瘠的洛头村种不下好物种,但唯独村口的这棵槐树却是不同其它植物那般恹恹儿的,而是十分骄傲的撑开枝叶,屹立不倒。但这些对于乌小梨却是毫无记忆的,她只是隐约知道,当年就是在这树下,她被批了“孤煞灾星”的命。
想到此节,乌小梨毫不客气的撇了撇嘴,偏过脑袋,噗的一声将飘落肩头的槐花吹开。然后抬头看着树隙漏下的阳光,将眼睛眯成了一条小缝,鼻子嘴巴都大口大口的吸着,突然转过脸,灿若星子的眼睛睁眨着,对着慧贤师太说了句:
“师母,这味儿也没比后山的野狸子好闻,亏得安心姑子窖了槐花做蜜,还跟宝贝似的藏了半天,待会我就拔了这些花全给她,也省得这树花堵在村口子上,煽了一村的味儿”。
风继续晃晃悠悠的过着,只是大槐树的枝桠仿佛在这时颤了颤,尤其抖落了好些花瓣,好似被暖煦的春风扇了一巴掌,哆嗦的偏向另一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