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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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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周肇霆秦忌桃林结义之后,两人可谓形影不离。某日去侯爷府刚好遇上托雷与周肇霆品论外国小说,蝌蚪似的洋文引发他莫大的兴趣,偏秦忌是个好学好问的,便央求周肇霆教他。小霸王是一口应承下来,教洋文的同时还给秦忌说游学时的见闻。秦忌这才从他口中得知“人是由猿进化而来”、“地球是圆的”、“世界有七大洲四大洋”等知识,还有英吉利的女王、梵蒂冈的教皇、英法德三大工人起义之类,秦忌顿然觉得耳目一新,如同拉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对遥远的西洋产生了微妙的向往。
对于秦忌来说,他能够接触世界的机会少之又少,这是他第一次“睁眼看世界”,所以比起英文本身,周肇霆所说的西方更具有价值和吸引力。
这天做完每日功夫,秦忌就要往侯爷府跑,他心里还惦记着昨日未说完的英国历史。他刚要踏出院门,傅喜就在背后叫住他,“楼月咱们师徒俩儿许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不如就趁今儿个阳光好,一块儿喝杯茶,下盘棋。”
秦忌不能忤逆傅喜,只得收回迈出院子的左脚,跟进傅喜的房里。傅喜早就备好了黑白棋,棋盘边置了张梨花木小几,小几上端放着氤氲的茶碗。傅喜也不说别的,执黑子儿直接和秦忌对弈起来。他棋艺本就不错,加之秦忌心不在焉的,很快就杀得秦忌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但秦忌并没有懊恼失望之色,反倒长舒了一口气,便向傅喜道:“师傅我下午有些事儿急着出门,您看是不是下次再……”
“楼月,下个月进宫给老佛爷唱《挂画》是么?这出戏里最要紧的就是‘跷功’,你踩跷虽踩得漂亮,却不是顶尖儿。要想达到‘单脚直立,一跃上下,纹丝不动’的程度,还需苦练。近来你日日不见踪影,念唱作打有所疏离,你以为现在名声大了就可以不用功了?这是万万不可取的。名号越响,该下的功夫就该越多。”
这番话让秦忌二丈摸不着头脑,他从未有过任何疏懒!这一点傅喜该是最清楚的。“师傅,自楼月六岁学戏以来,十五载寒来暑往,莫敢有半分懈怠。不知楼月是哪里惹得师傅不快?”
傅喜端起茶碗复而又放下,“你和宣靖侯爷走得太近了些罢。听说你们前些日子了还去了西郊?之后你就日日往他府上跑,有这回事儿没有?”
“有……”秦忌急忙辩白道:“我和侯爷桃林结义,只有兄弟之情、朋友之谊,绝无任何份外之事。上次侯爷答应教我洋文,这些天就是为学洋文而去的。”
“楼月!常言道人言可畏。他宣靖侯那里本就不是安生之地,朝廷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看?即使你们之间清清白白,但难免会引火上身。”
“流言止于智者。”
“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傅喜性格乖张,因为秦忌是他最得意的弟子,这才好言好语相劝。奈何秦忌不受他这好意,现下脸上已是乌云密布,大有雷霆之势。
看师徒两人一个怒剑拔张,一个倨傲不屈,牛鼻子脾气倒是一模一样。躲在里间观察的傅连真是捏了一把汗,正寻思着出去调停调停,就听傅喜冷笑道:“你以为能骗得过我?秦忌你是不是一天没见宣靖侯就觉着浑身不自在?见着面了是不是心里既舒坦又开心?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我知道!你的眼神对谁都是如隔了层水的疏离有礼,唯独对他不是!你扪心自问,你若不喜欢他能凭他随意拽你去荒无人烟的郊外?”
秦忌突然发觉自己竟无言辩驳,自己对周肇霆是什么样的感觉?朋友?兄弟?好像都不是。他自认为他最喜欢的是唱戏,但仔细想来和周肇霆在一起才是他最快乐的时候。
“怎么不说话了?实话告诉你,今儿个一大早就传来了消息,太后可给宣靖侯指了婚呢!”
这是确有的事,只是尚未公开。自打上回寿宴上的行头风波后,李长茂也舍了不少银子买通宫人,指婚的消息就是这样传出来的。李长茂得信后当即同傅家三兄弟商量以广和楼的名义送什么礼好,傅喜早看出周秦两人的暧昧,决定快刀暂乱麻,把萌芽扼杀在摇篮里。他不能让王孙公侯虚无缥缈的爱情毁掉秦忌。
“若是如此,就该恭喜侯爷了。”秦忌嘴上如是说道。
“但愿你能心口如一。莫怪师傅没有提醒你,我们身在花场边,洁身自好才能长长久久。一失足,便是千古恨。”
“楼月莫敢忘。”
傅喜话说得明白,但还是要看秦忌自己,便让秦忌回去休息。秦忌略微恍惚地回到屋子里,心里一团乱麻,憋屈得很。听闻周肇霆定亲的事,他并没有表面上表现的那么平静欣喜。可他喜欢周肇霆吗?不,不是那种喜欢,他对周肇霆只是多了几分欣赏,仅此而已。
“师哥……”柒儿拽住他的衣袖,他知道方才三班主训了他的秦师哥,“你要不要吃糖?给你。吃了糖就不难过了。”
柒儿递过来一块和记的酥糖。秦忌原想说“你吃吧”,但转念间觉得不对劲儿,和记的糖是有钱都买不到的稀罕货,柒儿上哪儿弄来的?
“柒儿,你的糖是怎么得来的?我不是和你说过不许收陌生人的东西么?”
“不、不是、不是陌生人……”秦忌口气重了点,柒儿吓得结巴起来,“是是是裴师哥给我的……”
“裴秀?”
“嗯。这糖可甜可香啦。”
秦忌知道裴秀不喜欢柒儿,从来都不太爱搭理柒儿,这回送和记酥糖是为什么?而裴秀又是怎么弄到和记酥糖的?秦忌本能地警惕起来,问:“柒儿,你是不是看到裴秀干什么了?”
柒儿偏头想了想,脑海里浮现出那天的画面,他还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以他天真的角度复述当时的情景,那种行为他称之为游戏。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秦忌却被吓了一跳,裴秀私下里与李继盛苟合犯了班规,他倒也不是要维护裴秀什么,只是不想柒儿搅和进去,便千叮咛万嘱咐柒儿别漏了嘴。
至于太后指婚一事还要将时光倒推至辰时,下了早朝太后留周肇霆用早膳。本来西太后赏食,受赏人理应站着吃完,但周肇霆是周肇霆,别人是别人,太后从来都是命他同席入座。除了表示特殊的恩宠外,也是老太后防别人毒害周肇霆的手段。
席间太后有意无意地说:“海龄这孩子今年也十九了,是时候放出去许配人家了,否则又要怨哀家独断了。”
“老佛爷您真是圣明。”周肇霆是打心底替海龄高兴。裕海龄乃汉军正白旗人,自幼同父亲游历法兰西和日本,眼界十分开阔。绪光二十九年回国,同妹妹容龄一齐被召进宫中。她阅过宫廷黑暗,并感到憎恶恐惧。紫禁城是一座金丝牢笼,她渴望突破牢笼,赎回自由。周肇霆与她怀着同样的情怀,而两人又都有西学背景,无论是在哪方面都非常能够相互理解,深有惺惺相惜之感。
“放眼京城之内,唯有一人配得上海龄丫头啊。”
周肇霆心里咯噔一下,强笑道:“依臣看,还是让海龄自己挑为好。”
“胡闹!简直胡闹!”太后有些不高兴,“婚姻大事,岂能儿戏?自古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容得你们乱来?”
“臣知罪。”周肇霆赶紧叩头谢罪。
“行了,坐回位子去。哀家还不知道你?既然你猜到了,哀家也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你和海龄的生辰八字哀家都核对过了,配的很。哀家知道你与三纲五常里出来的女子合不来,也不勉强,但海龄是留过洋的,你们平日里也交往颇多,想必以后能和和睦睦地过日子。况且海龄封过郡主,不委屈你。”
“老佛爷!霍去病曾言‘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如今国家内忧外患,臣同是这个心思。海龄是个好姑娘,还是另择良婿为佳。”
“但也有古语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都几岁啦?膝下一个孩子都没有!哀家今年七十一了,含饴弄孙的愿望还要等到何时?你、你对得起哀家这么多年的养育么?”
“您别生气。”周肇霆赶紧过去帮西太后顺气儿。太后是真宠他,别人哪个敢这样顶撞西太后?“老佛爷,我、我是真不想。我还没做好为人夫为人父的准备,挡不起这个担子。载逅的福晋已有孕了,您明年一准能抱上孙子。您就别逼我了。”
“能一样么?载逅是载逅,你是你。”西太后拨了两下念珠,“肇霆,你和秦楼月走得可近啊。”
周肇霆很诧异,太后竟然改了话题,怕是有蹊跷吧。他回答地小心翼翼,“他拜臣为师,不过只是每日上门学洋文罢了。要说交情,倒也不是太深。”
“哦?那西郊桃林又怎么说?”
周肇霆心里一紧,他的一举一动果然都掌控在太后手里。“就是臣兴致来了,刚好又遇上他,便一同去了。”
“可据说是你去找他的。”
“那一定是有人胡说!”周肇霆咬咬牙,竟耍赖皮起来。
西太后不和他扯皮,单刀直入,“哀家也晓得这百年来的男风之气,哪个大臣没养过几个小倌儿?别的不说,就是载逅、恭亲王也都有过。你和秦楼月的事哀家原本不想过问,但是你现在天天与一个戏子嬉戏,置哀家之言于不顾,那哀家就不得不问了。”
“请老佛爷明鉴!臣……和秦楼月并无任何逾越之行。”宣靖侯确实比较冤枉,他对秦忌是真的没什么想法。
“空口无凭,要证明你们的清白就拿出行动来。否则,别怪哀家心狠。”
周肇霆非常明白眼前这个老妇人的本性。她是朝廷的最高统治者,是最高权力的所有者。顺她者生,逆她者亡。纵然她爱戏如痴,但杀掉秦楼月也不会有任何犹豫。西太后是在威胁他,若他不同意和海龄的婚事,莫说秦楼月,整个成连喜都不会活过明天。
“哀家再问你一遍,你和海龄的事儿应还是不应?”
他想拒绝,也有权利拒绝,但他的拒绝可能断送成连喜上上下近百条人命。可难道他要为不相干的人赔进去自己的幸福?他突然想起秦忌递给他的桃枝,想起他们的誓言: 富贵同享,互持互助;劫难同担,荣辱与共。
“肇霆。”西太后的眼神凌厉了几分。
“我答应……”
“应了就好。哀家这就让皇帝下旨,明儿个就让礼部和内务府的人操办起来。侯府要修缮的修缮,该扩建的扩建,定给你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西太后眼神慈祥非常,方才的凌厉简直就是幻觉。
结婚成亲本是人生第一大喜事,不单自个儿高兴,亲朋好友也跟着乐呵。而这桩婚事里新郎不想取,新娘不愿嫁,还有一个是好友不乐意,到头来只有太后空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