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浊久

1、楔子

　　深山之中，一条浩浩荡荡的送嫁队伍，在一片青翠中蜿蜒前行。

　　乔安乐半卧在木塌上，墨色的长发零散，柔柔的铺开，长发的主人却睡眼朦胧的打了个哈欠，瞥一眼小脸煞白的另一个姑娘，眨了眨眼，于是手中的匕首在手里打了个滚，又抛上了空中。
　　跪坐在一旁的那个姑娘脸顷刻间又白了几分。
　　乔安乐看着那个姑娘的脸色，这似乎是这无聊的途中唯一的一点乐趣了。

　　整整两个时辰了……这把该死的匕首已经在空中翻腾了两个时辰了。
　　马车一颠，雪柳紧紧的抓住自己的裙子，免得自己叫出声来。有些惨白的脸仰头紧紧盯着在空中颤了一颤，险些就要偏离原有方向的匕首。
　　她脑中不由得再一次翻腾起眼前这位祖宗前几日对她说的话，她说，雪柳啊，我让师兄又在匕首上淬了七八种毒，也不晓得这个匕首现在算不算得上见血封喉了。
　　想到她话里颇为好奇的语调，雪柳的身子不由得颤了一颤。

　　匕首叮的一声，再一次插进木塌上，她眼皮猛地一跳，再也忍不住，“殿下！”
　　"恩——"声音被含糊的含在喉头中，懒洋洋的，听着倒像是刚睡醒的模样。
　　雪柳在心里飞快的盘算了一下，如果让她收起匕首，那她就会又开始“颇感无趣”，然后摸出长剑，再以她不甚高明的剑法在不大的马车里比划两下，然后马车再一颠，然后她一不小心手一滑……雪柳又打了个哆嗦，立刻福至心灵道：“我们……吃些东西吧。”
　　乔安乐伸手随意的捞回匕首，依旧懒懒的半卧在精美的檀香木榻上，没精打采答道：“不吃。”接着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啧了啧嘴，又随意的把匕首抛上空中。
　　一名穿着水青色绣裙的侍女娥儿挑帘探进头来，唤了一声“殿下，”顿了顿，声音有些犹豫道，“我们约莫还有一天就要到楚国了，这衣服……”

　　“叮”的一声，在空中翻腾了半晌的匕首再一次插入木塌中。
　　乔安乐抬头看一眼娥儿，眼中有些茫然的神色，半晌，垂下眼帘，抿了抿嘴：“知道了。”
　　娥儿放下手上捧进来的华丽的暗红金丝勾边的嫁衣，抬头看到她的神色，咬了咬下唇，不论如何顽劣，身份如何尊贵，说到底，她才不满十五岁，只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啊！她在心里叹口气，心知自己不懂说话，于是丢了个眼色给雪柳，默默的退了出去。
　　雪柳小心翼翼的看着主子的脸色，有些不知所措，小声开口道：“殿下……”该说什么？这个时候如果说既来之则安之的话，对么？
　　乔安乐眨了眨眼睛，似乎清醒过来一点，道：“雪柳，去拿些酸枣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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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酸枣……糕？
　　雪柳有些糊涂，楞了楞，回想了一遍娥儿进来前的对话，哦，那时她正在劝殿下吃些东西。只是方才她自己想说什么来着？

　　正琢磨着，马车又是一颠。雪柳一下没有收势住，向前扑去，双手方按住塌边，稳住身子，回过神来，眼前赫然立着那把传闻中见血封喉的匕首。眼角瞥见乔安乐的那只芊芊玉手动了动，大有伸手过来捞那柄匕首的趋势。
　　雪柳只觉得脑海里一下空白了。等等，方才殿下是叫她去拿酸枣糕来着吧？
　　极力掩饰住语气中的欢快，飞快了应了一声，简直是用逃命的速度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目送着雪柳仓促离去，乔安乐收回手，翻了个身，坐起来，瞥见就放在手臂边，触手可及的凤冠霞衣，和另一边那不远处精致的匕首，不由得愣了一愣。不过一瞬，最后还是将手伸向了金丝暗纹，红的刺眼的一套华服。触感顺滑，如水一般，是极好的布料。
　　可是她怎么就这样，出嫁了呢？陈国的叛乱，父皇的无能，楚国的独善其身，到她出嫁楚国，一切不过好像几天的事情，她就那样匆匆忙忙的上了礼轿，没有媒妁之言，也没有父母之命，身上带着的不过一道天子令。

　　她有点像什么呢，她略偏过头想了想，哦是了，她有些像一个传国玉玺一样。
　　她是父皇唯一的子嗣，她生下的孩子，是南朝的下一个帝王，帝王成年前，自是由其父代理朝政。她嫁楚国世子，等于许楚国一个帝位。
　　是啊，如今的九州天子已经只能用他唯一拥有的东西，来换楚国的出手相助，来换这个社稷的太平。
　　父皇从来不曾告诉过她什么，也从来不曾逼她什么，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或者说，这是她该选的。
　　不论是练武学舞，读书识字，还是吟诗作画，其实她从来没有尽力的做过什么事，因为她有父皇，是这世上最了不得的人，所以不需要她那样努力。
　　只是如今她的父皇束手无策，所以她想尽力的帮帮他，不管师父说这个法子有多蠢，也不论要付出什么。

　　马车忽然一顿，一声尖叫声后，便往忽的地上一砸，乔安乐身子一倒，待稳住身形时，嫁衣已经从她的手上滑落在地，散散的铺开，映着满轿的红，红的有些瘆人。马车外此起彼伏的响起女官的尖叫声，刀剑相碰的声音不绝，金戈相鸣，一片混乱。
　　她顾不上地上的嫁衣，一脚踩了上去，撩开帘子，不出意料的看见一群的黑衣人已经和护卫们混战一团，不远处还有数不清的黑衣人赶来，闪过的刀影下有数不清的箭羽，冲着轿子便破风飞来。
　　她本能的放下帘子，蹲下去，一手握住木塌边，箭刺在轿子上，力道大得轿子晃了几晃，若不是这轿子较寻常的要大的多也坚固的多，恐怕早就裂开了。

　　“殿下……”雪柳的尖叫声从一片混乱中传来，声音却在半路截断了，深山之中回荡着兵器相碰的哀鸣，不知谁的血溅到了礼轿的帘子上，帘外一个人影软软的倒下，立刻又有一个人影出现。
　　这是路程之中唯一的一条必经山路，深山老林，杀人放火真是再方便不过。
　　乔安乐的手有些颤抖的拔出木塌上的匕首，藏进腰间的束带里。
　　全天下都知道帝姬出嫁楚国，这样的送嫁队伍，普通人怎么敢惹？
　　师父说，无论如何都不要坐以待毙。她一把抓起角落的长剑，手却比剑柄更加的冰凉，很多事情她已经来不及细想，也已经顾不上心里那强烈的惶恐不安。
　　乔安乐掀开帘子，纵身跃出，挑着人最少的地方奔去，师父还说，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挽起一个剑花，险险的格开迎面破风而来的一支箭羽，震得虎口发疼，她咬咬牙只是把剑握得更紧，若这次逃了出去，她一定好好练剑。

　　只是打架这种事……是要敢抵上命方能赢的吧？师兄师姐不在，如果输了，师父怪罪起来，约莫没有人可以当替罪羊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一批人马匆匆赶至，入眼的不过是一片如修罗场一般可怖的情景，大红的礼轿上横七竖八的叠着尸体，暗红的血淌过礼轿，渗入泥土中。
　　为首的年轻男子面色铁青，他座下的马匹似乎也隐隐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有些不安的打了个响鼻。

　　乾庆二十二年，陈侯挥军北上，只用三月直逼建安，南朝岌岌可危，楚国奉旨率军平叛，二十日后，陈侯率兵攻开建安城门，南朝天子乔崇，斩杀数百宫人后饮鸩而亡。不日，楚国世子率军入建安，斩杀叛军，仅用十日平叛。
　　而几月前出嫁入楚的南朝帝姬乔安乐，不知所踪。仓促之间，朝中众臣拜楚国世子裴新为右相暂代朝政，定乔崇谥号为哀。二月隆冬，靖安王回报，南朝帝姬乔安乐前往楚国途中遭劫，车毁人亡。消息传来，天下齐哀。乾庆二十三年，群臣上书苦谏，原楚国世子裴新，即九州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