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回战术》陈年他惑

16、迂回战术（16）

　　天气好的不像样子，天空开阔而辽远。

　　城中的山峦在阳光的照耀下，轮廓越发清晰，翠绿的植被像是给大地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绒毯。

　　夏晓云早早拉开了窗帘，一切收拾妥当后将病床稍稍抬起了一点角度。余白瘫软在被褥里，静静等待医生的到来。

　　垂软的手臂做不了什么事情，安静地卷在身侧。

　　细长的手指指节分明，淡粉色的甲床，指甲被修剪的很平整。能看得出来他被精心的照料着，只是气色还很差，身体着实瘦弱了些。如若不依靠辅助的器械，可能呼吸都成问题。

　　照顾一个全身都不能动的重症患者，夏晓云的日常总是忙碌的。

　　今天医生会在余白的气切套管处安装语音阀，安装之后，余白吸气时瓣膜打开，呼气时瓣膜关闭使气流重新向上通过咽喉，声带产生振动而帮助他发出声音。

　　夏晓云远比余白重视的多，在病房里来回穿梭，要赶在医生到达之前完成基本的护理。

　　余白倒是无所谓，他知道自己身体状况一直很差，其实对康复并不报以任何期望，四肢瘫痪也好，大小便失禁也好，就连离开不了呼吸机他都坦然接受了。

　　对余白来说，重伤醒来之后，他的生活已经被重新定义。那些曾经理所当然的行动能力，如今变得遥不可及。

　　前半生，在厮杀激烈的大家族里没有父母的庇护，处境艰难，孑然一身勉强苟活。一直努力做个循规蹈矩、不惹事端的听话小孩，可是最后也没落下什么好的结果。

　　与其说他变了，不如说是残酷的现实把他打造成这样的，孤单的人也会渴望别人的陪伴。他享受被照料的感觉，依赖他人从来都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

　　每当医护人员细心地为他擦拭身体、调整体/位，清理下/身的时候，他内心深处都会涌起一股别样的情绪，他对别人的触碰并不反感，只是隐隐感到莫名的依赖。

　　也许在别的人看来，一个大男人如此依赖他人的照顾有些不堪，但余白却不这么认为，在这仿佛与世隔绝的病房里，这些往后每一，天都要面对的稀松平常的辅助，让他在病痛的折磨中还能感受到一点点人间值得的温情。

　　可以说他摆烂多时。

　　但这样也挺好的，余白想。

　　夏晓云忙好手头的工作，低头给余文礼发送消息。

　　——“余白状态尚可，医生暂时还没来。”发完消息，她抬头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看似一脸平静的余白，轻轻叹了口气。

　　想到深不可测的雇主，有关余白一切的安排，都要经过他的同意。他完完全全控制了余白的人生。

　　而余白，永远也无法逃脱被操控的命运。不知道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孩，以后又该如何面对漫长的康复之路。

　　她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后续的治疗安排，各种繁琐的事项在脑海里一一闪过，想着等医生来了，要详细询问清楚每一个细节，好让余文礼能更放心。

　　“等会医生来了，就可以讲话了，这么长时间沟通不畅憋坏了吧？”

　　余白只是笑，看起来虚弱的很，面色还是苍白，唯有一双眼睛过分明亮，叫人移不开视线。

　　他微微动了动干涩的嘴唇，想要说话却又止住，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夏晓云见他如此，不禁有些心疼，她走到床边，轻轻握住余白无力的手，像是想给予他一些力量。“等装好了，你要是有什么需求，都可以跟我说，余总也很关心你的近况的。”

　　余白看着她，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

　　过了好一会儿，他微微垂眸，目光看向被褥下瘫痪的双腿。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良久，才缓缓眨了眨眼，回应夏晓云。

　　夏晓云的心几乎都要被他揉碎了，身为护理人员，她本不该共情自己的服务对象。

　　可是每天面对余白，他乖巧无力，四肢瘫痪了，身体又不好，还有一个近乎霸道到固执的哥哥。

　　很难不让人怜惜。

　　病房里安静极了，只有仪器发出的微弱声响，仿佛也在等待着语音阀安装后打破这长久以来沟通不畅的沉默。

　　不一会儿，病房外传来了脚步声，医生终于来了。

　　安装过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每一个步骤医生都操作的小心谨慎。

　　而躺在病床上的余白，眼神却有些躲闪，好似对于自己人生的又一次被安排已经麻木。

　　医生操作时气切口渗出了一点血丝，夏晓云不禁微微皱眉，她下意识地凑近余白，轻声安抚道“是不是有点疼？很快就好。”

　　余白脑袋蹭着枕头，微微颤抖的睫毛暴露了他的紧张。

　　医生一边专注地处理着，一边低声解释“渗出这点血丝不碍事，后续做好护理就行。”

　　余白却忍不住要叫唤——真的很疼哎！……

　　语音阀安装完毕后，医生尝试引导余白发声。

　　余白微微张嘴，努力地想要发出声音，他从来没有想过发出声音这么简单的事情，现在因为脊髓损伤瘫痪了，竟然也需要花精力去学习。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听见过自己的声音了。

　　在几次尝试后，终于，一丝微弱的声音从他的喉咙传出。只是很明显感觉到有痰液的堆积，赫拉赫拉的，让余白再开口成了艰难。

　　护士很快拿来吸痰的软管，通过气切口帮助余白吸痰。

　　尽管她的动作已经很轻柔，余白还是无法抵抗异物进出的恶心。

　　腰腹无力，别的地方都使不上劲，瘫痪的双手想要抬手阻止，却又因为废用太久没有力气，而只能软在身侧簌簌震颤。

　　余白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吞咽，舌头不断顶在口腔里，企图缓解这样的不适。

　　可是却没什么用，随着吸痰机运行滋滋吸引的声音，喉咙里发出细碎作呕的反射声，生理性的泪水顿时续在了眼眶里。

　　——真是要了命！每一天都要被吸痰软管强/暴好几遍！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

　　——日，我眼泪都留下来了……！

　　余白开始忍不住全身轻轻颤抖，心里哀嚎得再厉害，别人也听不见。

　　每一秒都仿佛无比漫长，无法压制恶心的感觉如影随形，他心里其实十分抵抗吸痰的操作，可是他全身都动不了，根本无法拒绝。而且为了能顺利发声，也只能咬牙坚持。

　　夏晓云看见他难受的模样，手掌一下下捋着余白的发顶，试图能替他缓解不适。轻声安慰着“再坚持一下，快了，快了。”

　　余白眨着眼睛，微微点头，努力克制着身体本能的抗拒。

　　吸完痰后，余白感觉喉咙舒服了许多，他试着发出声音，声音虽然微弱又沙哑，却又带着一种重获新生般的喜悦。

　　“晓云姐姐……我……我能说话了……！”余白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仿佛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医生在一旁鼓励道“接下来只要好好配合治疗，恢复一些体力，坚持训练，说话会越来越顺畅的。”

　　余白微微抬头，“嗯”了一声，说不开心是假的。连眼里都闪着点点细碎的光，心中突然感觉像是多了一个漩涡，搅得他焦躁不安，却又莫名地期待。

　　目光透过窗户看向远处的山峦，然后目光轻柔地垂落在床头的花瓶上。

　　各种颜色的花朵绽放在床头，散发出淡淡的香气。让心中的那个漩涡更加难以平息，余白的思绪控制不住的逐渐飘远。

　　夏晓云也很开心，举起手机给余白拍照，几乎没有停顿，照片和视频直接又转发到了余文礼的手机上。

　　企划部呈上来的方案被打回了好几次，今天一大早再次提交的版本，不知道又是哪里踩了老板的雷。

　　一众人等，临时被召集起来，在会议室里挨训。

　　沉默的氛围在空旷的会议室里蔓延，每个人都在心里暗自祈祷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能快点过去。

　　余文礼的声音低沉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们部门只能拿出这样的方案应付我？”
　　气压实在是低。

　　余文礼冷了一张脸，文件册被他扔在会议桌上滑出去好远。“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韩经理打算什么时候让我看到初稿？”

　　被叫到名字的韩成一咽了咽口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余总，明天下班前，一定把初稿交到您的桌上。”

　　余文礼眉头紧皱，他的目光如利刃般在众人脸上扫过，没有人敢与他对视，“明天？你是觉得时间还很充裕么？这次的项目对公司至关重要，整个部门却如此懈怠。我等不了那么久，今天下班前我要看到方案！”

　　众人心中一凛，都低着头叫苦不迭。却又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严立珂坐在余文礼的下手，朝对面的韩成一安抚似的笑了笑。

　　手指在键盘上上下翻飞，很快编辑了一条微信。

　　——一大早就喂老板吃炸弹，韩经理的工作作风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后面还跟着个捂嘴的表情包。

　　韩成一深陷舆论的漩涡，还不敢明目张胆的回复。

　　严立珂八面玲珑，瞥了一眼他的神态，紧接着又发了一条微信——放心，老板今天没空理你的。

　　关于严立珂的判断，韩成一深信不疑，看到手机页面提示的文字，惊喜抬起头来。

　　果然，一室寂静之中，余文礼的手机在会议桌上嗡嗡震动起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