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郎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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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宽大的，骨节分明的手。
这本身没什么出奇的，奇的是这只手看手背分明是人手，指尖却是尖利的兽爪，乍一看无比怪异，又无比协调，仿佛这人手和兽爪天生就该长一块一样。
这只手有属于人的轻巧与属于兽的锋利，轻而易举地把深埋入魇兽身体的木棍往上一拉，拉至表皮附近又突地一按，旋了一圈，可怜的魇兽登时被剥了皮。这只手又不紧不慢地将魇兽浑身坚硬的鳞甲轻巧地撕下褪去，露出内里稚嫩的皮肉——越是把自己护得严严实实、下嘴也容易崩了牙的凶兽，往往肉质也越鲜嫩可口。火羽鹰如此，魇兽也如此。
这人无疑是个老练的猎人，三两下把魇兽处理得差不多，分成数块——不得不说他的爪子可比乌叶的狼牙锐多了，行云流水般分筋错骨，连半点声息都没有。这人似乎一点也不想浪费力气，处理完毕，稍微一顿，手就化作了完完整整的人手，那锋利无比的利爪仿佛不过是存在于乌叶眼中的一梦。
据乌叶所知，兽人化兽大多是自由在人形与兽形之间转换，极少有能将身体的一部分化人化兽的说法——之所以不是从未听闻，是因为乌叶依稀在古老的记载里看到过，很久以前，在安昊部落还未建起巫罩、危机四伏的时候，部落里最强大的一位勇士，就有化身半兽的能力。
兽人天生一体两态，化兽化人都是上天赋予的本能，可遵循本能容易，违背却难，所以能化半兽的，部落里有史以来，似乎也就这一人而已。
乌叶读那则记载时年纪还小，于是内心疑惑。他生来没有化兽的能力，甚至也无法想象那些兽人们究竟是怎么完成的那不可思议的由人至兽的变身，在他想来，人若能化身为兽，得到那样强大的藐视一切的力量，又何必费大工夫，硬生生地将自己扭曲成不人不兽的怪物呢？人形如此弱小，那干脆摒弃不就好了？
可是如今他见到了这个人，于是他明白了，没有什么东西是至强的，也没有什么东西是至弱的，注定与他无缘的那强大得仿佛超出规则的野兽之力也一定有其弱点，就像这世间其它所有的飞禽走兽一样。兽人并具人形与兽形，而非二中选一，必有其意义所在。兽形并非无坚不摧，人形也绝非一无是处，这些力量唯有在懂得其中规则的人手中才能被加以善用，如此方能战无不胜。
乌叶总觉得许多兽人脑子空空，只会使蛮力，然而他或许是求而不得，心生痴妄，才会觉得那人人崇尚的野兽之力十分了得，天下无敌。
这世上哪有什么是天下无敌的呢？
可惜就算不能天下无敌，拿来他面前逞威风也总是够的，毕竟他一无所有，穷得几乎要患上红眼病。
“多谢阁下相救。”
乌叶低低喘气，魇兽体香的效力散去，他终于有力气从地上爬起来，却仍不太能行动，于是坐在原地，闭目养神，一点不防备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也没什么好防备的，这人若要杀他，十个八个乌叶都是送菜的，既然如此，何必白费力气？
乌叶平时的声音是清越的少年音色，这时有伤在身，显得软绵绵的，分外柔和，来人听在耳中，稍微惊讶地挑眉，第一次转过身来面对乌叶——他自远处贯力掷木棍一击杀死魇兽，而后就径自前来收获猎物，从头到尾都没回头看这个险些命丧魇兽蹄下的倒霉鬼一眼，坦然将自己的后背暴露给这个还在喘气的活物，显然一点不觉得乌叶这种货色有任何危害他的可能。在他看来，能被区区魇兽弄得半死不活的人，即使死了，也没什么可惜。
身不由己也好，情势所迫也罢，既然敢踏入这片林子，就得有和这片林中所有活物拼个你死我活的觉悟。人在这世间行走，无非是杀生与被杀两种结局，落得哪一种都是自己作的，怨不得天。
男人怀揣着这铁石一般的心肠，回头一看乌叶，却结结实实地怔住了。
这少年十四五岁大，肩背已有渐渐长开的趋势，骨骼却仍然纤细，整个人都特别的“薄”，湿漉漉遍布血迹灰尘的衣物贴在身上，恰好勾勒出一截劲瘦的腰肢。少年有一头稍显散乱的黑色长发，被发带草草束着，顺着颊侧垂下来。他满身的狼狈尚不能掩盖那苍白漂亮、如玉雕成的五官，眼睛微闭，长睫微微垂着，辨不清神色，乍一看却实有一种令人惊艳的美丽与脆弱，男人猝不及防，竟是看得心头怦然一跳。
这念头一起，他自己都觉荒谬，摇了摇头。他觉得自己恐怕是连日来焦头烂额昏了头，竟连男女都不辨了。男人并非未经世事的雏儿，眼前少年虽有一种男生女相的秀美，可他眼还没瞎，自然分得清眼前这是个男人——或者确切一点说，还未长成的男孩，只是这模样实是他所看过的兽人里绝无仅有的独一份，怪异得有些妖异了……
男人皱一皱眉，他本来以为这是个重伤被制不能化兽任人宰割的倒霉鬼，这时心里却陡然涌起怀疑：这少年真的是兽人么？
这本是个荒谬的念头，可男人连日奔波，早已经历了这世上最荒谬的事，他几乎不认为这世上有任何事是不可能发生的了，这时忍不住疑惑地再看了一眼少年。
眼前的少年却缓缓睁开了眼睛，一双黑瞳清亮无比，不躲不闪地看着他。
男人触及他的眼神，忍不住笑了，在他看来，眼前这小美人的杀伤力就同一只奶猫差不多，连戒备都不必要，一根指头就能碾死。可这只剩一口气的小美人却用一种冷静而审视的目光看着他，眼神冰冷，乍看有一种超脱其年龄的镇定，实际上却全不是那么回事——少年板着一张脸，可那眼底写着的戒备、疑惑、还有那份他努力想要藏起来却无所遁形的，几乎带一分灼热的对强大力量的憧憬与向往，实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男人这等阅历丰富的人看在眼中，只觉这小少年简直如同一方清澈见底的冰泉，天真得有些可爱了。
他猜这少年恐怕是第一次出部落，从未见识过人心险恶，看这细皮嫩肉的模样，恐怕也从未长时间在野外行走过，得亏了这是片除了畜牲什么都没有的林子，否则大概早被人生吞活剥了。
“你是谁？”少年淡淡发问，声音低柔，刮得男人耳膜有些发痒，这片刻的心猿意马让男人忍住了没有继续发笑——这小美人的家人难道没有教过他，出门在外，遇到能够主宰自己生死的强者时，就必须学会低头么？技不如人情势不明，就算跪下来舔人鞋底也不为过，你这么直愣愣地质问，是嫌自己活太长了么？
这一念转过，男人又有些恍惚，是了，这里可不是他的家乡，这里是暗云林，长居于此的，也只有安昊部落了。这部落被暗云林环绕，唯一的敌人就是林子里这些无知无觉的畜牲，自然不用学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想来实在幸运得让人嫉妒。男人想起此行目的，微微一叹，眼神暗下来些许，一时也失了调笑的兴致，反问道：“小兄弟是安昊部落的人？”
少年点一点头。男人“哦”了一声，不错，还没蠢到家，没说谎，这种才出巢的小雏鸟，当然只能来自长居于此的安昊部落了。他微微一笑：“那小兄弟怎么称呼？”
“乌叶。”少年道。
“好，乌叶。”男人打量少年一眼，“我自北方来，需要拜访贵部落。那我能请你带我去安昊部落么？作为交换，我保护你一路平安。”
男人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淡淡的，乍看十分温和，只是眼中毫无笑意，一双深凹的绿眼中有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阴翳。这一问看似彬彬有礼，然而乌叶看着他的眼神，却陡然意识到，这不是一个问句。这是一个命令，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你如果不肯，我也会让你同意，让我保护你的前提是你能帮我带路，否则，你十有八|九就会死在这林子里了。
这是个靠拳头说话的世界，他眼前这个异乡人，非常的危险。
巫罩松动，部落里恐怕已经乱象纷呈，这时若再加上这么个不知是敌是友，强大无比的异乡人……
乌叶抿一抿唇：“你是谁？我怎么能确定你对我的部落毫无恶意？”
男人玩味着他分明惧怕却强自镇定，不肯乱了方寸的神情，实在觉得这小少年有趣得紧，面上的沉郁也因此稍微软化了。他眼睛看着乌叶，眼神却像在一瞬间飘到了很远的地方，眼里云山雾罩，半明半晦。
“我叫郎锋，来自北方雪原。”男人淡淡道：“我是一名信使，此来是为向贵部落传递一则至关重要的消息。至于你担心我加害贵部落，实在大可不必。”他摊一摊手，“我手无寸铁，孤身一人，要狂妄到什么地步，才敢挑衅一个部落？”
最后一句话确实说到了点子上，但是此刻部落里兽人都出去打猎了，防备空虚，不过巫羽……巫羽肯定是在的。
乌叶彻底冷静下来，问：“请问究竟是什么样的消息值得阁下孤身闯暗云林？安昊部落与世无争，据我所知，与北方雪原并无多少往来。”
少年仿佛一瞬间褪去了初出茅庐的青涩，神情平静谨慎，语气从容，俨然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郎锋稍微诧异地扬一扬眉，细细打量一眼乌叶，诚心请教：“请问你是安昊部落的首领还是祭司？”
一句话平平淡淡，一针见血，杀得乌叶哑口无言。
他当然不是首领，也不是祭司，他不过是个异端。这等部落间的大事，自然是容不得他插手的。
郎锋于是又淡淡问了一句：“那你能给我带路么？”
乌叶沉默许久，点一点头：“好。我给你带路。”
郎锋笑一笑，神情缓和下来：“很高兴认识你，小乌叶。”
这颇有些轻佻的称呼让乌叶愕然之后，脸现怒色，面上浮起一抹薄红，实在是好看至极的风景。郎锋看得哈哈大笑，可是笑意又很快褪去了，男人看似吊儿郎当，却有一股沉淀在骨子里的冷。乌叶怒视他一眼，最终皱眉。
他看不太懂郎锋，郎锋和他在部落里见到的许多空有蛮力、鲁莽粗糙的兽人完全不一样。
郎锋年纪大约二十上下，生得高大，五官深刻，容颜俊朗，额头一道刀疤自眼角延伸入鬓角，好险没划上太阳穴。
他分明年纪轻轻，却像饱历了风霜似的，眼角眉梢都刻着深重的疲惫，嘴角似乎含着笑，可这笑意传不到眼中，而是古怪地浮在面皮上，让他看上去颇有些喜怒无常，难以捉摸。
乌叶缓缓垂下眼，另外……他总觉得，适才男人在他面前自报家门时，那双阴晴不定的绿眸里，有一瞬间，闪过了极其脆弱的东西。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产生了眼前这个强大无比的兽人在哭泣的错觉。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郎锋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