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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火种 ...

  •   叶兰坐在床头,抬头看乌叶。
      后者头垂得极低,只一双眼睛抬起来看着她,眼神闪闪躲躲,叶兰看得又好气又好笑,又有些心疼,问:“你的脸怎么了?”
      乌叶一张脸肿得跟猪头也似,也就亲娘能认出来,他仗着没人能从这张脸上看出情绪,毫不心虚地胡说八道:“走路摔了。”

      叶兰苦笑,知子莫若母,小家伙看似清冷,其实死要面子,被欺负了从来不吭声,更不肯求饶,倔得很,打他的脸其实最让他难受。她轻轻伸出手抚摸孩子红肿的脸,“还痛么?”

      叶兰的手冰凉,温柔抚平乌叶的疼痛。乌叶微微恍惚,这被人打得满身伤也不低头,连呼痛都少见的孩子忽然眼圈一红,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似的,软着声道:“娘。”
      乌叶向来信奉人如何对我,我如何对人。别人轻视他,他便回报以轻视。别人冷待他,他便回报以冷待。这世上其它所有人都可以只是陌生人,唯有叶兰是例外,他在叶兰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的,如同一只露出肚皮撒娇的小兽,恋恋不舍,一腔珍视。
      叶兰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

      没人在意的时候,所有伤痛都可以当个屁,如今有人心疼地问一声,乌叶却要仰起头才让自己不至于哭出来。叶兰看着小家伙这一副说什么也要和眼泪较劲的模样,噗嗤一笑,然而笑意未散,眼中却已坠下泪来。她轻轻将孩子抱入怀中,柔声说:“你性子太好强,有时要学会让一让,别让自己受太多伤,懂么?”

      叶兰的体温冰凉,乌叶却在她的怀抱里感受到了温暖。他沉默片刻,低声应道:“是。”
      打不过就跑本就是世上最有道理的一句话之一,乌叶再是骄傲,也清楚自己的斤两。他不是不懂变通之人,只是今天这桩事,实在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虽然他打不过古立,不过这事还没完,打不过也不能就这么咽下这口气,他得另想法子。

      乌叶动着歪脑筋,却发现拥着他的叶兰久久不说话,只紧紧抱着他,微微颤抖。他愣了一愣,心头忽生惶恐之感,轻轻抓住叶兰衣角,语带惊慌:“娘?”
      叶兰在哭。
      她哭得无声无息,唯有泪水顺着苍白而又标致的面颊滑落,侵湿乌叶后背。乌叶手忙脚乱想要安慰,却被叶兰按着,他不敢乱动,从母亲恋恋不舍的拥抱里察觉到了极深的悲意,于是他手脚冰凉,仿佛整个人被寒水没顶,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血脉尊贵无比的巫氏一脉似乎总出痨病鬼,巫羽就是其中一例,叶兰按说同巫这个姓并无关系,然而自从乌叶记事以来,她的身体一直不好。前几年看着似乎无什么大碍,这两年却日渐消瘦,病榻缠绵,总不见好,所以乌叶才花极大功夫弄来白离花,想博母亲展颜。可花没送出去,倒是迎来了叶兰的眼泪。乌叶聪明敏锐,在其中察觉到了离别之意,他心头好似被开了个大洞,空荡荡的,呆了一会儿,哀求道:“你不要走……”

      叶兰止住眼泪,微微一笑,柔声哄他:“我不走,我们去看燃灯,好么?”
      叶兰体弱畏寒,乌叶于是给她披上厚重的兽皮衣,母子俩行至窗边,沉默看着窗外景象。

      与屋中一片冷清相比,屋外实是煞是热闹。
      燃灯节一年一度,每年燃灯节前,部落都会派人出去打猎,燃灯节正是勇士携猎物归来之时,于是全部落欢庆,为勇士们洗去风尘血迹,送上美酒美食。庆功之宴,自然也少不了歌舞,也有勇士会借此之机,求娶心爱的姑娘。是以燃灯节实在是热闹得很,等大家都闹够了,祭司大人还会主持燃灯仪式,亲手点燃天灯,赐勇士以祝福,赐部落以祥和。

      只见巫羽一挥权杖,人们手里抱着的一盏一盏天灯尽数亮起,而后飘散开来。无数天灯浮在这漆黑夜空之中,比那天上的星辰还要绚丽百倍,一眼望去漫天星火,美如梦幻。
      乌叶在这美景里稍微失神,脑中突然冒出一个疑问:天灯里并无火种,那么它又是怎么亮起来的呢?
      当然是祭司神力赐福所致,可如果单单为了点灯就动用巫力,是否奢侈?世上真的有这样的咒文么?这岂非百无一用?

      乌叶并非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今日这个疑问似乎来得尤其深刻一些。他思考了片刻,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词,火种。
      这个词仿佛一条线,缓缓拉动着他被掩埋的,重要的记忆。乌叶皱眉,按了按额头,对,他一定在哪儿听过这个东西,不……不是听过,是看过。
      “每年在巫罩上流转巫力最弱之时以“火种”修补,否则万邪无主,鬼魅出……”

      终于回想起所谓“火种”的由来,之前所有事一并明晰,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巫羽的声音:“忘了你看的东西。”
      剧烈的头痛袭来,乌叶咬牙忍耐,同时却目瞪口呆。
      他竟然真的忘了……不,巫羽给他施了术,他竟然能记起来!

      这个认知让乌叶心怀侥幸的同时又心生恐惧:他深知巫力之可怕,更知巫羽的强大,那为什么这次巫羽的巫力对他失效了?如果巫羽发现了,会对他做什么?
      乌叶猛地抬头看着远处大祭司的身影,巫羽长身而立,远远看去,只有一个瘦长的影子,就算穿了厚重的外袍看上去也削瘦至极,然而手持权杖,自有威严,让人忽视了这些。

      巫羽的身体一直很不好……
      乌叶心烦意乱,脑子里无数念头飞转,每年燃灯节前,部落会放勇士出去打猎,燃灯节后,却会歇息好一会儿,这一段时间等闲人几乎是不能出部落的。那么,如无意外,恐怕所谓燃灯节就是在修补笼罩在部落之外的巫罩,但火种究竟是什么?是这些灯?它的光亮究竟来自何方?是何人赋予了它力量?巫羽一人?不,不太可能,巫羽再厉害也是个人,安昊部落如此庞大,他一个人怎么可能罩得过来?那么是……

      乌叶眉头轻蹙,放飞天灯的,所有人?

      庞大的秘密在乌叶眼前袒露了冰山一角,他满心皆是疑问,然而云山雾罩,什么也看不真切。小家伙思虑本重,这时所有事纷至沓来,细想之下,竟是呆了。
      他问自己,我究竟是生在怎样的一个部落?巫力的真实究竟是什么?部落外的暗云林究竟是怎么样的?……我究竟,有没有可能,掌握任何力量?
      种种疑问有声而来,又归于无声。乌叶满心纷乱,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将他从这极端震惊里惊醒的,却是叶兰。

      叶兰从头到尾看清楚了他变幻不定的表情,她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忽然变得有些严肃。
      “你知道了什么?”
      乌叶沉默,摇头。

      叶兰于是也沉默了,静默一会儿,忽然说:“你跟我来。”
      乌叶莫名,叶兰将他引到内室。乌叶只见她在屋子里翻找了一会儿,从屋子最角落的箱子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乌叶看清了那样东西的真面目,稍微屏息:“这个是……”

      叶兰修长白皙的手里躺着一把骨笛,看得出是经年的旧物了,古朴雅致。乌叶眼尖,看见骨笛一端刻着一个古怪的人影。仔细看去,却是一个人的侧颜。这人披散着一头长发,面容有些模糊不清,唯独一双眼睛刻得极传神,眸中含笑。乌叶看得心头一跳,骨笛色作灰白,这人像的眼睛却是血红色,仿佛用鲜血点了睛,一眼看去,分外妖异。

      “这个人是谁?”他下意识发问。
      叶兰不答,一把拉过他的手,乌叶满手伤痕血迹,吃痛闷哼了一声。叶兰看着他小手上累累伤痕,并不意外,却十分心疼,颤了一颤,才硬着心肠把他受伤的手指狠狠按到那人像的眼睛上,同时口中轻念了什么。

      鲜血覆在那对妖异的红眸上,竟缓缓溶了进去,最终消失不见。
      “成了。”叶兰眼中似乎闪过一丝黯然。
      乌叶颤声问:“这是什么?”

      “今天是燃灯节,你现在也是大孩子了,我也送你一份礼。”叶兰把骨笛放在他的手里,轻声解释:“这把笛子是我家传的旧物,有人神之力护持,你好好收着。它认了主,会在关键的时候帮你的,你可以试着吹吹看。”说完,却有些失神,这把妖笛,也是她唯一能给乌叶的东西了……也不知此举是对是错,可她到底不放心这个孩子。
      授他予凶器,总比任他将来被人杀伤来得好。

      乌叶茫然:“人神之力?”人神之力不就是巫力么?这把笛子上有巫力护持?而且,这么一把笛子,怎样才能守护他?
      叶兰笑:“这上面刻的就是人神像啊,人神在上,庇护我安昊一族,安居此地,长久兴旺。”
      乌叶骇然,他是听着神灵的传说长大的,然而不知为何,部落信奉人神,却连一尊人神像也无,那高高在上的神祗仿佛只是个飘渺的虚影……传说中的人神,就长这样?神灵不应该是慈悲肃穆的么?乌叶看着骨笛上那双带笑的眼睛,满心疑惑,正想发问,叶兰却一把抱住了他。

      她在乌叶耳畔道:“凡事多想,少说,不要惹事。”她闭上眼:“不要相信除了你父亲以外的任何人,就算是你父亲……”她静了一静,这句话没有说完。
      叶兰话中有深深的依恋不舍,然而却近一步加深了怀中男孩的疑惑。乌叶急切地追问:“娘,你究竟知道什么?”
      叶兰笑笑,柔声道:“你是特殊的孩子,要保护好你自己。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猛兽,而是坏人。”
      她郑重道:“好好活着。”

      母子俩的低语逐渐被夜色掩埋了。漫天天灯飘忽一时,越飞越高,而后不知何时起,一盏一盏熄灭,接着一盏接一盏消失,最终不复见。
      来得恢弘,去得无声。

      而后歌声也消失了,篝火熄灭,人群散去,人声不复闻,这天地终究又复冷清。巫羽见人群散去,却不回去休息,而是去了祭坛。
      祭坛十年如一日的平静,剑石仍然伫立,沉默庄严,其上平滑一片,仍看不出任何裂痕。
      仿佛多年前的那道惊雷仅是一梦。

      天灯尽没,细雨簌簌而落,柔和冰凉。
      巫羽沉默而立,忽然低咳了一声,平复了一会儿后,他又咳了一声。咳声逐渐由低转高,越来越密集,最后变得撕心裂肺,回荡在这空旷的祭坛里,却是无人知无人晓,连回音都激不起来。

      夜半而起的细雨最终飞快化作了暴雨,叶兰坐在床前,只听窗外雨声噼里啪啦,实在是来势汹汹。
      就像七年前,乌叶诞生的那个雨夜一样。
      叶兰微微笑笑,神情有些疲倦。下雨天寒,一旁的乌叶仔细地关了门窗,不让寒气跑进来。叶兰周身极冷,心头却是暖的,这孩子生来这么弱,注定命途多舛,可却实在是个招人疼的好孩子。她的孩子啊,这么小,她又怎么能放心呢?

      恨不能以身相代,不让他受辱受欺,不让他一生波折。
      叶兰最后抱一抱乌叶,笑道:“很晚了,你也去睡吧。”
      乌叶乖乖点头,“娘也好好休息。”
      叶兰笑:“这是自然。”

      眼看着这漫长一天终于要过去了,乌叶怀揣着满身伤痕与疑问躺上床,很快在疲惫中睡去了,夜半时却不知何故惊醒过来,一阵心悸。
      小家伙呆了一会儿,一种没来由的恐惧骤然攥紧了他的心脏,他忽然无限惶恐,鞋也不穿就跑出去找叶兰。

      叶兰沉默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气若游丝。乌叶冲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冷得像冰。
      他想摇醒母亲,可又害怕一个不对把叶兰这仅剩的气息也摇散了,冲过去猛地把房里还剩下的药端过来,想给叶兰喂下,然而叶兰牙齿紧咬,喂不进去。乌叶急得六神无主,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连声叫唤:“娘!”

      此时他身后突然传出一声轻响,乌叶泪眼朦胧回头,却是巫羽踏着暴雨归来了。
      巫羽手握权杖,冒雨而归,身上却一滴水珠也无,乍一看宛如天人一般。乌叶一时什么也来不及想,猛地转向巫羽,飞快磕头,嘶声哀求:“救救她!求你救救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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