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隐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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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单单愤怒就能杀人，这世上恐怕也得乱套了吧？
人只有变成野兽，长出一身爪牙，才能强到掌控生死么？
乌叶抬手抹一把唇角溢出的血丝，痛得稍微呲牙，露出个稍微狰狞的表情。他深吸一口气，抬手轻扣眼前的房门。
薄薄一扇门扉，除了门边刻有繁复的纹路以外，似乎并无特别之处，他敲门手法却十分讲究，响声忽长忽短，自成韵律，且力道极轻，看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一个手抖就会惊动门上附着的哪路鬼神一样。
过得一会儿，木门边缘的纹路亮了一亮，而后门突然打开，乌叶垂首走了进去。
这间看上去不起眼的书房恐怕是整个部落里戒备最森严的地方了，即便是首领的住所也仅是有诸多守卫而已，守护这间书房的，却是巫力。
这是只有祭司一族才能掌控的神奇力量，相传是由安昊部落信奉的人神赐予信徒的神之力，强大不亚于兽人所拥有的野兽之力，却更加神秘，摸不见看不着，没有外露的锋利爪牙，也能伤人于无形，更能救人于绝境。
当然，这等只存在于部落传说里的，只有极少数人才能觉醒的天赐神力，与乌叶没有半点关系。他自始至终都是那个苍白弱小，人人视之为怪物的小亚兽，从未变过。
书房颇大，四壁都是木架，架子上摆满一摞又一摞竹简、玉简，一直堆到天花板，这些被许多人视为无物，承载着文字与智慧的东西散发出古旧而沉闷的气息。巫羽坐在房中，听见开门的声音，回头淡淡看他一眼：“你来晚了。”
巫羽苍白削瘦，通身贵气，冷淡而锐利的目光自乌叶青一块紫一块、红肿不堪的面上扫过，直看得乌叶恨不得把头埋进脖子里。他心里难堪，然而即便有滔天的怒火也不敢在巫羽面前发作，这时双眼盯着地，淡淡道：“请祭司大人责罚。”
这孩子毕恭毕敬地叫自己亲爹“祭司大人”！简直比对陌生人还要生疏。
巫羽似乎并不在意，他也对乌叶脸上的伤痕丁点不惊诧，稍微抬手一指：“那是你今天要抄的。你来晚了，多抄一遍。”
“是，祭司大人。”乌叶俨然是世上最乖顺的孩子，顺着巫羽的手势走到房内放置的一个矮桌前，坐下，拿起桌上已经放好的竹简，轻轻摊开。
竹简上遍布弯弯曲曲的墨迹，一眼望去满是鬼画符，乌叶捧着这个对他的年龄而言未免太过艰涩的东西，却很快安静了下来，一双眼像是黏在了书简上，连自己脸上身上火辣辣的伤都忘了，等脚步声响起，才恍然发现巫羽站起身，已经要离开了。
也是，今天是燃灯节，祭司大人可是不可或缺的角色，巫羽大概忙得很。
乌叶埋着头，自始至终没看男人一眼。巫羽也视他为无物，不闻不问。大约也就这如出一辙的冷淡才能证明他们是亲父子了。
等到关门声响起，确定巫羽已经离开，乌叶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稍微放松下来，看一看四壁的书简。他讨厌巫羽，却很喜欢巫羽的书房，尤其是只有他一个人在的时候。这里唯有沉默的书本，不会对他报以嘲讽与冷笑，会让他觉得安全。
所以也就是这个时候，他会对教自己认字的巫羽存一份感激。乌叶厌恶将自己视作污点、不闻不问的巫羽，好在巫羽仅仅是高高在上的祭司大人而已，乌叶从不认为自己有父亲，他唯一的亲人只有娘亲。
娘亲……乌叶咬了咬唇，抬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火辣辣的伤口。他身上的伤其实比脸上的伤更重，但他皮肤薄，脸上的伤口就显得分外触目惊心。那帮混蛋，打人不打脸的道理不懂么？他顶着这张脸怎么去见叶兰，还有……费了好大功夫才采到的白离花也没了，混蛋……
乌叶咬着牙，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把满腔沸腾的怒火勉强压了下去，只觉胸口沉甸甸的，像是凝了一块硬铁。他的愤恨杀不了人，他再拼命苦练身手也不过是个弱小的亚兽，于是他只能将所有怨怒吞回腹中，品尝无力的滋味。理智嘲笑他：你干什么要挑衅你注定打不过的人？自作自受。是的，自作自受，乌叶闭上眼，如果他不是个亚兽就好了，如果他有力量就好了，不管是什么样的力量……
他此生注定不能化兽，那么……巫力呢？
乌叶蓦地睁开眼，骤然拿起眼前书简开始翻找起来。他知道，巫羽命他背的这些鬼画符的东西大多都是咒文，祭司的咒文。他不清楚巫羽要他背这些东西究竟是要干什么，然而他特别乖觉，拼命也要把这些东西背下来，从不抱怨，内心里总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渴望：如果他背了这些东西，他是不是就能掌握传说中的巫力呢？他是不是就能呼风唤雨，从此不受任何人的轻视侮辱呢？
这些古老艰涩的咒文，读来是那么的拗口，然而看上去又是那么的强大。它们可以让人生、让人死，可以呼唤云雨，可以守护一方……乌叶念出一道又一道的咒语，最终颓然把竹简放下，是的，当然是不可能的，他从没感应到传说中的巫力的存在，也不知道巫羽那一身近乎悍横的巫力究竟是怎么来的，然而无论如何，动动嘴皮子随口念出一点东西是不可能掌握传说中的巫力的，否则部落里岂非人人都是祭司了？
那他每天花这么多精力读的背的，又究竟是什么呢？又究竟有什么用处呢？
他问过巫羽，但巫羽从来不说。
乌叶迷惘地看一眼眼前的书简，苦笑一下，最终安安分分地开始抄写起来。
至此，他终于冷静。
年幼的乌叶，拼了命想变强，却每每连路也找不到，环目四顾，唯余茫然，有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可是就是不肯服输，不肯认命地抱着“亚兽”二字一辈子卑躬屈膝，不肯流泪。可他究竟是在和谁较劲呢？是前人在玉简上刻下的“命运”二字么？可命运到底是什么，它敢不敢站到他面前，回答他的疑问？他的疑问与愤怒如果化成水，一定比书上说的“大海”还要浩瀚还要宽广，然而除了他自己以外，没人听到他的声音，没有人。
于是他只能溺死自己。
抄完书简，天色已经稍暗，巫羽却还没回来。乌叶不敢自行离开，静了一会儿，开始在书房里找书。
书房里的藏书极多，除了那些神秘深奥，他从未能了解的咒语之外，还有许多前人留下来的著作，涉猎广泛，题材丰富，应有尽有。乌叶自从识字，就极爱读书，他近乎饥渴地渴求着知识，希望能从那些苍白片面的文字里汲取力量，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出路，即使找不到，也唯有这些书本，能予他片刻自由。
乌叶整个人攀在高大的书架上，伸出手想要去够一卷放在非常里面的书简，忽然在那布满灰尘的角落里看到一角娟白。
他伸手把那东西扯出来，触手却摸到了一片柔滑绵软，于是稍微惊讶地睁大眼睛。书房里藏书很多，但大多都是竹简，还有少数玉简，玉简固然昂贵，但这样……这样质地的布帛，简直堪称奢侈。
素白的绢帛周围缠绕着复杂奇异的纹路，乍看华美而神秘，乌叶静了一瞬，小心翼翼地将其打开。
内里一片空白。
乌叶有些失望，刚想合上帛书，忽觉眼前一花，空白的布帛上露出隐约的字迹。
他隐隐觉出蹊跷，但满心好奇，当即读了起来，这一读却入了迷，久久不能回神。
帛书上的字迹秀雅工整，娓娓道来的却不是故事，而是巫术。
书上说，有一种以巫力设下的，看不见的屏障，叫做巫罩。
巫罩需要以特殊的阵法驱动，威力极大，能隔绝屏障里外的人，除非阵法自行崩毁，否则巫罩不会崩裂。但驱动巫罩，还需要以“潜藏在地底的禁忌之力献祭”……“以黑暗换取光明”……如需长期运转巫罩，还需每年在巫罩上流转巫力最弱之时以“火种”修补，否则万邪无主，鬼魅出。
还有……巫罩越大，耗费的代价就越大，缝隙就越多。巫力是随时间沿着巫罩流转的，所以一定有强极弱极之处，并且绝无可能铁板一块，毫无破绽。
乌叶一开始看得云里雾里，然而越读越精神，脑子转得飞快，神色也慢慢凝重。
守护安昊部落全境不被猛兽侵入的，不正是巫罩么？那么他怎么从来没看见过法阵？又究竟是谁给巫罩提供了所谓的“禁忌之力”为献祭？什么叫以黑暗换取光明？什么叫万邪无主，鬼魅出？
他的疑问越来越多，如饥似渴地往下看。帛书上用模糊的字迹写着，“巫罩崩塌之时，预言实现之日。”
什么预言？巫罩会崩塌么？
乌叶还要往后翻，手中的帛书突然被人抬手抽走，随后还未反应过来，就觉脸上一阵麻木的僵痛。一只手在他伤痕累累的脸上左右开弓，重重抽了十几个巴掌，等抽完，乌叶一张脸早已面目全非，还有地方破了皮，乍一看，血淋淋的。他脑子里嗡嗡作响，闷哼着捂住痛得发烫的脸，躬身跪倒：“祭司大人！”
巫羽扫一眼手上帛书，面沉如水，冷冷问：“你是怎么拿到这个的？”
他对乌叶不闻不问，如非怒极，实不会屈尊降贵亲自抽人巴掌，毕竟教训人的法子实在多得数不胜数，犯不着动粗。乌叶深知巫羽手段，当即知无不言：“它是在那边架子上摆着的……”他有些茫然：“我以为我可以读。”
这个书房里并非所有东西都是他能碰的，有的书，如果巫羽不想让他读，他就算使出吃奶的劲也打不开，即使打开了，里面也只会是一片空白。这个帛书也是他不能读的么？那他为什么这么顺利地打开了？一点功夫也没费……
一念至此，乌叶的心跳反而快了，稍微兴奋，这么说，他误打误撞接触到的这些都是真相……或者说，这些是部落的秘密。
巫羽低头审视他，仿佛在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良久，方道：“你起来吧，如果有下次，我不会放过你。”
巫羽轻描淡写的一句“不会放过你”让乌叶背脊窜起一股寒意。巫羽从不需怒目对人，他的存在本身就让人惧怕，乌叶一点也不想试巫羽的手段，他垂下头，像一只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臣服的小兽，顺从地道：“是，祭司大人。”一面说话，一面痛得一咧嘴，巫羽还真知道怎么整治他，今天是燃灯节，他究竟要怎么顶着这张脸去见叶兰？
乌叶不想再见那尊贵的祭司大人，只想顶着这张猪头一样的脸告退，这件事他要回去好好想一想，关于巫罩……还有那个预言……然而心里盘算还没打完，就听见巫羽的声音：“抬头。”
巫羽的声音向来冰冷，这几个字却说得分外柔和，听在耳中，似乎有一种奇怪的韵律，乌叶有些迷惘地抬起头，一眼望入巫羽的眼睛。
巫羽苍蓝的眼睛亮得近乎妖异，乌叶呆呆地看着这个与自己形同陌路的父亲，心里浮现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巫羽的眼睛真漂亮。
眼神深邃，眼珠苍蓝，冷得像坚冰，静得像远山，有一种难言的妖美与……疲倦？
乌叶被蛊惑了一般呆站着，觉得自己动弹不得，内心疑惑：我这是怎么了？
巫羽静静看着他，低声命令：“忘了你看的东西，明白么？”
乌叶于是顺从地一点头，恍然大悟，哦，忘了看的东西……今天他看了什么？他双眼满是疑惑地看着巫羽，却看见尊贵的祭司大人垂眼看他，浓眉紧锁，露出个沧桑而疲惫，带几分哀伤的神情。
这神情柔和得都不像他。
乌叶迷迷糊糊，心头又生出莫大的疑惑。
他为什么这么看我？他透过我，究竟又看到了什么？
他的父亲透过他，看到了那被刻在玉简上的，不可捉摸的“命运”。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隐秘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