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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桥姬3 ...

  •   薰回京之后,常常念及老侍从牟君的话,心中无法平静。而当忆起两位公子时,那美丽的容颜便又浮现在她眼前。她想:“要弃却红尘,毕竟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学道之心便有所动摇。她给公子写了一封信,不用求爱的情书口气,而用略厚的白色信笺,选了一枝精致的笔,用鲜丽的墨汁写道:“昨夜冒昧拜访,你们一定很怪我的无礼吧?然而行迹匆匆,未能尽达心曲,不胜遗憾,今后再拜访时,尚望你们应允我昨夜的请求,容我在第前晤谈,勿须顾虑才好。令尊入山寺礼佛,功德圆满,我已探悉其归期。届时定将前往,以慰雾夜拜访未遇之憾。”文笔流畅。她派一左近将监特送此信,嘱道:“你将信拿去交与那个老侍从。”她又想起那个值宿人受冻的模样,很同情她,便用大盒子装了许多食物,一并给值宿人带去。次日薰又派人去八亲王所居的山寺。她想近日天寒地冻,山中寺人一定非常辛苦,且八亲王住寺多日,对尼众也应有布施才是。因此准备了许多绢绵,道使奉赠。送到时,适逢八亲王功德圆满,即将归家。便将绢、绵、贺裟、衣服等物分赠给修行尼众,每人一套。全寺尼众无不感恩。那值宿人穿了薰所赠的华丽便袍。这袍子用上等白线制成,柔软舒适,带有莫名的异香。然而这个山里人哪曾穿过这等袍子?因此她穿在身上极不相称,遇见她的人都取笑她,使她局促不安。这袍子穿于身上,稍一行动则香气四散,使得她不敢随意走动。因此心中十分懊恼,便想除去这种惹人取笑的讨厌香气。然而此乃贵族人家的衣香,如何能洗脱?
      薰奉读大公子的回信,只觉得清丽悦目,措词恳切坦率,不禁深为赞赏。大公子的侍从们告知八亲王:“薰中将有信给大公子”。八亲王看罢信,说道:“此信没有什么。你们若将它视为情书,那就错了。这位中将和寻常青年女子相异。她心地坦荡无私,人也正派光明。我曾隐约地向她透露过身后有所嘱托,所以他才这般关心。”八亲王亲自写信致谢,信中有“蒙赠种种珍品,山中岩屋几乎难容”等语。薰便欲近期再访宇治。又想:“三皇女曾对我说‘在深山中居住的男子,如果长得非常漂亮,倒别有一番风韵。’她既存此幻想,我倒不妨将情状告知阿特,刺激刺激她,让她心中不得安宁。”便于一个闲静的傍晚前往三皇女住处。照会闲语一番,复提起宇治八亲王的话,详细讲述那天拂晓时分窥见两公子面容之事。三皇女听了十分兴奋。薰暗想,果然如我所料。便又继续绘声绘色描述,借以打动其心。三皇女听后,恨恨地说:“那么他给你的回信,你为何不也给我看看呢?换作我,早就给你看了。”薰答道:“岂敢!你收到了那么多那男子的信,连只言片语也不曾让我知晓呢!总之,这两位公子,非我这种门外汉所能独占,故我邀你前去看一看。可是你出身高贵,你去合适吗?世间只有地位低微之人,为了猎取美色,才可无所顾忌的拈花惹草。像这种偏僻之地被埋没的美人可多呢!然而像这种看得顺眼的男子,默默地闲居于荒郊陋舍,只有在山乡地方才会出人意料地遇上。我方才所说的那两个男子,生长于超然世俗的圣尼般人家。我向来以为他们毫无风韵,未曾将他们放在眼中。别人谈起时我亦不屑一听。哪知他们与我想象中的竟完全不一样。倘若那月光中没有看错,简直就是个完美无理的美人。无论品貌和姿态,都无可挑剔,真可说是个梦中佳人。”三皇女听得心生羡慕。她想:“薰这人对于寻常男子向来不甚动心。如今她却极力赞美,可知这两个男子一定是超凡脱俗之人。”心中对他们产生了无限爱恋。她劝薰:“劳你再去细心看看如何?”她对自己行动不能自如而十分厌烦。薰见此心里暗觉好笑,答道:“不好,这种事情可不能干!我已发下誓愿,对凡尘之事,永不关心。即使片刻也不能破例。逢场作戏之事我也断然不作。如果不能自我约束,那就有违初衷了。”三皇女笑道:“啊,好神气啊!就像一个得道高尼似的。我看你真正能熬到几时。”事实上,薰一直放心不下的,是那老侍从隐约所提之事。她比以前更想弄明白这件事,心中又感伤,因此即便美人在侧,或者闻知某家儿子长得漂亮,她也全然听不过去。
      转眼十月到了,薰于初五六日再往宇治访问。从者皆道:“近来鱼梁上景致正好,不妨顺便去看看。”薰说:“何必呢!人生无常,跟冰鱼相差不多。鱼梁又有甚好看呢?”因心情不佳,沿途风景一概无心浏览。她乘坐一辆轻便的竹帘车,身着厚绸常礼服和新制的裙子,故意朴素装扮。八亲王诚心迎接,以山乡式的筵席来款待她。薰也觉得别有一番风趣。暮色已至,她们将灯火移近,共同研读最近所习的经文。并邀阁梨下山,为之讲解教义。深夜,宇治江上刮起了狂风,水波所卷起的哗哗声以及秋风扫落叶之声,使这里甚为凄厉可怕。薰彻夜未眠。她惦量着天将黎明,不由想起上次拂晓听琴之事。便提出琴音最为感人等话题,对八亲王道:“上次拜访,在破晓浓雾笼罩之时,模糊听得几声悠扬的琴音妙律,却未能满足耳福,甚觉遗憾。”八亲王答道:“我已戒除声色,从前所学的都已忘得差不多了。”但仍命侍者取过琴,说道:“要我弹琴,甚不相称。你得稍作提示,我方可回想得出来。”便命取琵琶来,令薰弹奏。薰遂弹起琵琶,与八亲王奏和。稍久,薰又道:“我上次偶尔听到的,好像不是这琵琶之音。可能那琵琶音色独一无二,所以声音特别美妙吧。”兴致减退,便无意再弹。八亲王道:“你这话可就差了!能使你赞赏的技法,怎么会传到这山野小地呢?你的夸奖未免过分罢。”她一边说,一边弹起七弦琴来。那声音哀婉怨凄,如泣如诉,透入肺腑。此种凄凉的感觉大概是由这山中松风引起的吧。八亲王作出久未操琴、非常生疏之状,只弹了较为熟悉且韵味十足的一曲,便不弹了。她说:“我家里也有人弹筝,不知何时学会的。我偶尔也曾听到,似觉弹者稍有体会,但我从来不曾指点。不过是随意抚弹罢了,不成体统,只能和水波之声相应。尚无腔调可言,弹奏的声音定不会使你满意。”便对里面的公子道:“弹一曲吧!”公子答道:“我们不过私下玩玩,不曾料到被人听见,这已使我们羞愧之极,哪里还敢在着前献丑呢!”说罢便躲进里面,不肯弹奏。母亲多次劝说,他们一概回绝。薰十分失望。八亲王心里想:“把两个儿子教养得如此古怪,就像未曾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这哪是我的初衷?”她甚觉无颜,便对薰道:“我在此教养两子,没有让人知道。但我有生之年已为数不多,朝夕难料。而这两子尚年幼,我很是担心他们将来生活流离,不得安定。就此一事,使我放心不下,难以安然往生极乐。”她说得十分恳切。薰深为感动,答道:“我虽不能胜任保护之人,但您可视我为亲信。只要我还活于此世上,则断不会辜负你的嘱托。”八亲王感激涕零,答道:“要是这样,我就放心了。在此先行谢过!”
      天将破晓,八亲王即上佛堂做早课。薰便叫来那老侍从牟君问话。这老侍从是侍奉两位公子的,年近六十,然而态度高雅,善于应对,丝毫不像平常侍从。他一提起已故大纳言日夜焦虑,以致于卧病不起的情形,便十分伤心,泪流不止。薰想道:“这些旧事,即便与自己无关,听了也让人感慨不已。何况这是我多年以来就希望知道的。我常拜怫祈祷,希望明示当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情,竟使父亲削发为僧。定是长期向神祈祷而得佛力依护之故,才有缘听到这梦一般可悲可叹的往事。”她的眼泪也禁不住流下来。后来说道:“然像你一样知道当年那些往事的人,如今世上一定还有。但不知这种让人惊异又觉可耻的事,其他人会不会传播出去?事隔多年,我还从未听说过呢。”牟君答道:“这些事只有小侍从和我知道,我们从未向人说过。我虽然只是一微不足道的侍从,地位卑微,却蒙大纳吉厚爱,有幸随时侍奉左右。故此间详情,我们都知道。大纳言胸中十分苦闷之时,只是偶尔叫我们两人传送书信。关于此事,我实在不敢多言,尚望见谅。大纳言弥留之际,对我也略有遗言。我这微贱之身,实不能担此重托。因此时常念及,思考用什么办法才能向您转述遗言。每诵经念怫,也常以此事为愿。而今果然应验。可见这世上佛菩萨毕竟还是有的,真是谢天谢地。此外我手中还保存有一样东西,你一定要看看。先前我曾想:如今肯定没有办法了,不如烧了它。此生难料,不定哪一日突然死去,此物难免不落入别人手中。故一直很担心。后来见您常到亲王家来,我想定有时机,心中才稍稍安定,也更有勇气忍耐了。今天果真等到了机会。这便是命呀!”一边哭一边告诉薰她诞生时的详细情况。”又说:“大纳言逝世之后,我父亲忽患重病,不久也死去。我深感伤心,身着两重丧服,日夜忧愁悲叹。此时恰有一个对我暗用心机之人,花言巧语将我骗去,带着我到西海尽头的住地去了,与京中全然断绝音讯。后来这人死于住地。我离开京城十多年了,今重返故土,真是恍如隔世。这里的亲王是我母亲的侄媳妇,我自幼常在她家出入,就想来依附于她。又想我已不能列入侍从之列,冷泉院弘徽殿男御往日与我要好,当去投奔他。然而又觉无颜,终于未去见他,遂变成了林中朽木,亦不知小侍从何时去了。昔年妙龄之人,今大都辞世。我这条老命如今还苟活于世,其实十分可怜,偏偏又不死,徒留于世。”不知不觉之间,天色已经大亮。薰道:“不说也罢!这些往事一时也说不完。以后找个不必防人听见的时候,我们再好好谈谈吧。我仿佛记得:那个小侍从是在我五六岁时心病突发而死的。我若没有见到你,则将身负重罪,了此一生!”牟君拿出一只小小的袋子来,袋内装着一大叠已经发霉的信件。他将袋子交给薰,说道:“请您看罢就将它烧毁吧。当时大纳言对我说:‘我已经没有指望了。’便将这些信全部整理起来,交付与我。我原想再见小侍从时交与他,托他代为转交,却想不到他却永远地离去了。我非常悲伤,不仅因为我和他交情甚厚,更为了不辜负大纳言之托。”薰装作没事样的接过信,藏入怀里。她想:“这种老头子,会不会将这件事当作奇闻传扬出去呢?”颇不放心。但这老侍从再三发誓,说“决不向任何人透露。”她又觉得或许不会,心中犹疑不安。早餐时薰胡乱吃了一点东西,准备告辞。乃对八亲王道:“昨日是朝廷假日。今日宫中斋事一完,冷泉院的大公主患病,我须得前去看望一下,因此没有空闲。待我将诸事办妥,且山中红叶还未凋零之时,定再前来拜访。”八亲王欣然应道:“如此赏光,真使山居添色不少。”
      薰一回到家,即拿出装信的袋子。只见这袋子是用中国的浮纹统做成的,上端绣着一个“上”字。袋口用细带束着,打开处贴着一张小封条,写着柏木的名字。薰在启封时惴惴不安。打开袋子一看,里面装着各种颜色的信纸,是三公主给柏木的回信。又有柏木亲笔信:“我今病情危急,大限将至。以后即便比这更简短的信,我也再不能随意写给你。然而对你的爱恋,却愈发深刻!想起你已削发为僧,悲痛无比……”其信很长,写满了五六张陆奥纸。字迹奇怪,犹如乌迹,并附诗云:
      “吉今辞尘俗,披剃着级衣。我欲永世别,孤魂更悲凄。”最后又写道:“喜讯亦已知晓。知此子幸蒙庇护,我心略安,然“小松呈生机,偷生岩根下。若存生在世,旁观亦解意。”写到这里,笔迹零乱不堪,似乎又写不下去了。信封上写道:“侍从君启”。这只袋子几乎被虫蚀殆尽。那信件十分陈旧,霉气难闻,然而字迹却很清晰,就像新近才写的一样。文句也很顺畅,值得细读。薰想道:“正如牟君所说,这样隐密的东西,倘若落入他人手中,真不知如何是好!此类事情,怕世间少有吧。”她暗自垂泪,愈发悲伤。本打算今日入宫探望病人,但因心情抑郁,未曾前往,便去拜见父亲。只见三公主神情专注,正一心一意地念经。看见她来,好像略觉不便,便藏过经卷。薰想:“我又何必揭穿他这些秘密呢!”只好将此事深埋心底,独自悲叹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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