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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桥姬2 ...

  •   薰看过八亲王的居处,觉得眼前所见比耳闻的情形更为清寒贫陋,她生活的一切环境,皆与她想象中的草庵一样简陋不堪。既为山乡,总有与人的悠闲之趣相得益彰的秀美胜景。但此地水波之声太响,令人心烦意乱。晚间风声凄绝惊心,难以安寝。学道之人居于此,倒可借此荡尽俗念。但公子们在此度日,岂能忍受?薰臆测他们定然少有世间一般男子的那种温婉柔和之情。佛堂和他们的房间以一道纸门相隔。倘遇好色之人,一定要近门窥探,看明白他们究竟生得何等模样;薰虽亦偶有此意,但她总是立刻予以摒除:“舍弃俗念,遁入佛门,本是我来此之目的,若再有一些轻薄男色,浪荡不轨的言行,岂不违逆初衷,虚此一行?”她很同情八亲王的艰难生活,诚恳地致以慰问。来得多了,便发现八亲王正如她所预料,是个锁居深山,潜心修佛的优婆塞。她对于经文教义,解释得精到详尽,却不作高深之状。圣尼模样的人和才学极高的法师,世间并不少见。但那些超然离世、德高望重的僧都、尼正等,极少闲暇,又很清高,故难于向她们请教。反之,平庸之辈则往往形容粗鄙,言语枯燥,毫无风雅可言,其可受人尊敬者,惟严遵戒律而已。薰白昼公事缠身,没有闲暇,夜阑人静之时,便想找一位深通佛学之人进入内室,于机畔共论佛法。若与那种鄙陋浅俗的佛门弟子交谈,定然索然乏味。只有这位八亲王,倒是最中意之人,她人品高雅,令人敬爱。同是阐释佛经教义,但深入浅出,听来易懂。她对于佛法的理解,固然未到登峰造极之境,但高贵之人,理解人生至理,目较常人深刻。薰渐渐和她成为知交,每次相见,总思常伺身侧。有时太过忙碌,多时未能登门,心中甚是思念。
      薰如此尊敬八亲王,冷泉院便常遣使致书相存问。多年来,八亲王在世间一直默默无闻,门庭冷落,此时就常有人进出了。每逢节日,冷泉院皆备精美的赠品。薰也每逢佳节,必表敬意。有时以玩赏之具相送,有时以实用之物相赠。如此往来,至今已三年。
      这年秋末,八亲王举办每年四季皆有的念伟会。此时宇治河边鱼梁上水波声很是清响,不得片刻安宁,故念佛会只能移往阁梨所居山寺佛常堂举行,会期定为七日。亲王离家后,山庄里惟剩下两公子,甚是冷清寂寞。他们每日除了闲坐静思之外,再无其它事干。此间中将薰已多时未访山庄,甚是想念亲王,便于某日深夜伴残月清辉动身,依旧悄然出门,也不多带随从,便服入山。八亲王的山庄位于宇治河这边岸上,不须舟揖渡河,骑马便可抵达。马蹄渐入深山,草木愈发深茂,云雾迷眼,几乎难辨路径。树叶上晶莹露珠随山风狂洒四野。暮秋晚间,本就略带寒意,此刻衣衫受露湿透,便觉寒范肌肤了。此种经历于薰并不多得,故其一面凄凉难禁,一面又兴趣盎然。遂吟诗道:
      “风吹木叶露易逝,无端泪落更难收。”又恐惊动山民多生事端,便令随从谨慎行走,不可发出声响。穿过柴篱,渡流水温偏之浅涧,皆悄然而行,踏湿了的马足也小心翼翼。但薰身上的香气无法隐藏,随风四散扬溢。山家睡醒者皆颇为惊异;未觉有谁打此经过,异香从何而至?
      将近宇治山庄,忽闻琴声入耳,却不知所奏何曲,惟觉其调甚凄婉悲凉。薰想道:“早闻八亲王素喜奏乐,却一直未能亲闻。今日逢此机会,真乃三生有幸。”遂步入山庄,静心赏听:此乃琵琶之声,黄钟曲调。虽为世间常曲,恐因环境之故,加之弹者心境凄凉,故乐音人耳,甚感异常。其反拨之声清脆悦耳。又间有凄婉雅然之筝声,断续奏的,颇有妙趣。薰意欲驻足悉心欣赏,正想躲藏,不料身上香气早被人发觉。一巡夜女子走了过来,对薰道:“亲王恰闭居山寺,小人即刻前去通报。”董君道:“不必了!功德限定日期,岂可前去打扰?但我如此披星戴月,踏霜破露而至,空归确有扫兴。烦请告知公子,推公子为我道声‘可怜’,我便无憾了。”这丑陋女子笑道:“小人即刻让侍从传告。”言毕转身欲走。薰急将他唤住:“且慢!我早闻你家公子弹琴技艺卓绝,今日天赐良机,可否找一隐藏处所容我藏身静赏?冒昧前去打扰,他们势必皆停止弹奏,岂不可惜。”薰容貌丰采神俊,即便这粗莽耿直的女子,看了也极感动,肃然起敬。她答道:“我家公子惟在无人之时方愿弹琴。若遇京中人来,即使是卑微仆役,他们亦静寂无声。大约是亲王本不愿更多世俗之人知晓我家两位公子,故不让其抛头露面。此乃她亲口所言。”薰笑道:“如何藏得住呢?她虽隐秘若此,但世人皆已知晓你家有两个绝色美人。”接着又道:“领我去吧!我非好色之徒。只因好奇,想证实他们确否丽于平常男子。”那人叫苦道:“这可麻烦了!我做了这不知深浅之事,日后亲王知晓,定要骂我。”两公子居所前面,竹篱环绕,间隔森严。这巡夜人遂引薰悄然前往。薰的随从则被邀至西边廓上,也由这人招待。
      薰将公子住处的竹篱门推开一隙,悄然向内探望,只见几个传子正立于高卷的帘前,眺望夜雾中的迷蒙淡月。檐前一瘦弱男童,身着旧衣,似乎不堪这深秋夜的寒意。另外几个侍从,神情与那男童并无两样。室内一人,只在往后微露一点身影,面前横陈一把琵琶,手里正把玩那个拨子。朦胧淡月忽然明朗起来,这人道:“不用扇子,用拨子亦能唤出月亮来。”说着举头望月,那姿容甚是娇艳。另有一人,背靠壁柱而坐,身体偏于一张琴上,微露笑意道:“用拨子招回落日尚有理,但你却言招月亮,可让我迷惑了。”那笑颜天真优雅胜于前者。前者道:“虽未能招回落日,但这拨子与月亮真有缘呢。”两人随意闹雅谈笑,极为亲昵,那神态同世人所传言迥然不同,惹人怜爱。薰心想:“先前听年轻侍从讲读古代小说,书中常有深山野林秘隐绝色美人之类故事。当初以为不过是编书人胡编乱造而已,不想今日亲见,果有此类风韵幽雅的好去处。”她的心思此刻全系于此两位公子身上。此时夜雾笼罩,无法看清院中。薰心中暗暗祈求月亮能够再明亮些。正在此时,隐约听见有人小声道:“户外有人偷看。”那帘子便立刻放下,人皆退入内室。然而并不惊慌,仍是从容不迫,悄无声息地躲避里面,衣衫的摩擦之音未曾听见。温柔妩媚之态。令人折服,薰不由深叹其风流高雅。
      她蹑手蹑脚地离开竹篱,行至外面,遣人回京,叫家中派车来接。又对那巡夜人道:“此次不巧,无线会见亲王。却有幸聆听公子琴声,真乃三生有幸,此心已了无遗憾。烦你通报公子,容我略诉顶霜踏露而来之苦。”值宿人马上进去通报。两位公子未曾料到他会暗中窃听,深恐适才逸居闲处之状已被她看到,不觉十分害羞。回想当时确有不同寻常的香气幽幽飘来,因出乎意外,竟未能察觉,真乃太疏忽大意了。心中因而惶惶不安,愈觉羞愧无颜。薰在外不见传信侍从前来领见,又念凡事都该机智随俗,不应墨守陈规。且夜雾正浓,便径直走到刚才公子居室帘前坐下。几个侍从慌乱中不知所措,只神情紧张地送出一个蒲团。薰启齿道:“叫我坐于第外,难免太不客气了。若非我真心诚意,怎么会不顾山路崎岖而来探访?此礼太不相称。我每次来都身受霜露之苦,公子难道不能体察我的心吗?”说时态度颇严肃。青年待从中竟无人善对。大家羞惭之极,恨不能遁地而去。这实在太不象话了!这时,便有人到里面去叫已经睡了的老侍从。但他起床也费了不少时候。久久没有回音,仿佛故意让人难堪。正无计可施之时,大公子说道:“我等不通礼节,难以出来以礼相待,乞请恕罪。”声音优雅温柔,轻微得难以听见。薰道:“以我浅见,明知人之苦心却假装漠然不知,乃世人之常态。大公子亦如此对我,实在令人遗憾。亲王大智大慧,得以彻悟佛道。公子早晚侍奉在亲王身边,久蒙熏染,料想对世间万事皆已洞悉。我今有难忍;心事,想必公子亦能明白。但请毋视我为平常纨绔子弟。婚姻大事,曾有人热诚撮合。但我立志向道,决不动摇。此种故事,公子定有耳闻。我所企求的,只是在闹居无聊之时,能与卿等共度些须时光。你们在这山乡抑郁苦闷之际,亦可随时召我,我当立即赴会。倘能如此,此心足矣。”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但大公子害羞之极,竟不能作答。此时老侍从已经出来,乃前去应对。
      这老侍从心直口快,开口就嚷:“啊呀,真是罪过啊!竟让大人坐在这里!应该让大人到帘内坐才是啊。你们年轻人真是不识高下啊!”她嘶哑着声音毫不留情地责备侍从们,两公子都感到极不自在。只听他对薰说道:“真是贵客啊!我家亲王寡居独处,颇为冷清。连应该来访之人,也都不肯赏脸到这山乡,愈来愈觉疏远了。难得中将大人一片真心,诚恳相问,我们这些下人也不胜感激呢!公子们内心对你亦甚感激,只因年轻人面薄,所以对你招待不周。”他无所顾虑地信口而言,令小公子颇难为情。但这老侍从人品高尚,言语大方。于是薰答道:“正感尴尬,你如此说,我甚感欣幸。有你这深明事理的人在此,我便无所担忧了。”侍从们在帐屏后边窥看,只见她倚柱而立,渐渐明亮的曙光照见她身着便服,襟袖亦被露水打湿。一股世间罕有的异香从她身上飘溢开来,令人惊异之极。这时老侍从带着哭腔对她道:“我害怕话多获罪,因此常常沉默不语,将往事理在心底。但往事颇令人感慨,常使我很想寻一良机,向你如实细禀。我诵经念佛时,一向将这心事作为祈愿之一。大概是神佛终被感动,使我今日有此机会,实在是庆幸之至。然而还未开口,眼泪已经盈满双眼,无法开口了。”他浑身颤栗,不胜悲伤。薰见此情状,寻思老年人易感动流泪。但这老头不同寻常的悲伤,却使她非常诧异。便对他道:“我前来探访,已有多次。只因没有遇到似你这般明白事理之人,每次总是踩着露湿的山路,打湿了衣裳败兴而归。幸喜今日遇到你!请将你想说的话尽情向我倾诉吧。”老侍从道:“此种良机,恐怕很难再有。我已这把年纪,说不定哪天就一命呜呼,不能再见到你。今日与你一叙,只是想使您知道世间曾有我这个老哥。我闻知在三条宫邪服侍三公主的小侍从已经死去,昔日与我很要好的人,大多辞世。我也是垂暮之年才得以返京,在此作侍从已有五六年了。你可知道,对当年叫做红梅大纲言的兄长柏木卫门督之死,有一种传说?想起柏木卫门督逝世,仿佛刚过去不久。那时如此悲伤,流了那么多眼泪,使人感觉至今还不曾干呢。但屈指一算,日子过得真快,转眼您已经长大成人,恍若梦中。这位已故的权大纲言的乳父,是我牟君之父。因此我曾朝夕伺于权大纳吉身侧,对其甚是了解。我虽身份低微,但她常将埋藏于心中的话向我诉说。后来病势危急,大限将到时,又召到病床前,嘱咐我数句遗言。其中有些话确实应该告知于你。但我今天只能说到此。若你想知,待我有机会再—一告诉你。这些侍从们窃窃私语,定在怨我话多,这也难免。”他于是打住了话头。
      薰闻此,犹如听到一阵梦话,十分惊异。但这是她向来所疑之事,如今老侍从亦提起,急欲探个究竟。然而今日人多口杂,不便探问。况且猛然听人诉说往事直到天明,那也太无趣了。于是便道:“你所说的我不大清楚。但既为往事,我也十分感动。日后倘有机会我一定要请你详细地告诉我。雾快散了,我衣衫不整,睡眼朦胧,公子们见了恐会怪我轻薄,因此不便久留,不胜遗憾。”说罢,便告辞而去。此时遥遥传来八亲王所居山寺的钟声,袅袅不绝,浓雾仍到处弥漫。此情此景,使人想起古歌“白云重重隔”,“峰上白云多”之句,觉得往此深山野处实在是可悲可叹。薰颇同情这两位公子,猜想他们闭居于此深山之中,必然寂寞无聊,愁思无限。便吟诗道:
      “供尾山景浓雾锁,晨晚欲还归途迷。真凄凉啊!”吟罢频频回顾,踌躇不忍离去。其俊逸风采,即使见多识广的京中人见了,也将叹为观止,何况山乡侍从?他们想转达公子答诗,却羞涩难以启齿。大公子只得亲启来唇,低声吟道:
      “层云叠蟑秋雾绕,此时更难觅归道。”吟罢轻声叹息,颇为动人,周围一带虽然无甚景致,然而薰却不胜留恋,难以离去。天色渐明,她终怕人看清面容,只得快快而去,心中想到:“见了面,欲说之事反倒少了。不过此时大家还不甚相熟,互相交谈极不自然。待稍稍熟悉之后,再向他诉说。不过他们将我作寻常女子对待,如此不明事礼,实在出乎我意料,太可恨了。”便走进值宿人为她特备的西厢中,坐在那儿罗想遥望。此处正好能够望见宇治川鱼梁,只见许多人都站于鱼梁上,不知在干些什么。随从当中有知渔业的人道:“渔梁上捕冰鱼的渔人好多啊!可是冰鱼很久都不游到滩边,她们都很扫兴呢。”薰想道:“她们在简陋的小舟中略装些柴,为了生活而忙碌奔走。这水上生涯真是漂浮无定。但仔细想来,世间有谁不和这小舟一样漂泊呢?我并不泛舟,而住在琼楼玉宇之中,却也未必能如此安居一世呀!”便命取来笔砚,赋诗一首赠予公子。诗云:
      “泛舟浅水滩,湿润双衫袖。知悉桥姬心,青衫双泪透。想必愁绪万端吧。”写好即交值宿人送去。深秋早晨即已寒气彻骨,值宿人冻得浑身起疙瘩,拿着诗走了进去。大公子想到这答诗用的稿笺,须是特别喷香,才不失体面。又想此时答诗,须得神速,便立刻提笔写道:
      “宇治千帆过,守神愁满川。朝夕水溶袖,可怜早朽烂。真乃‘似觉身浮泪海中’笔迹秀丽整洁,薰看罢,觉得甚是漂亮雅致,不禁心驰神往。但闻随从在外叫:“京中车到了。”薰对值宿人道:“待亲王回府之后,我定当前来拜访。”便将被雾打湿的衣服脱下,送与这值宿人,换上从京中带来的便服,登车往京城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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