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8、浮游1 ...
-
却说第二日清晨,宇治山庄众人发现浮舟失踪,顿时惊恐慌乱,奔走相寻,然而总不见踪影。这情形酷似小说中关于千金公子被劫后的种种描述。恰值此时,京中夫人因放心不下,又派一使者前来问询,使者道:“我鸡鸣时便动身出发了。”面对此状,上至乳父,下至侍从,无不手脚无措,慌作一团,不知如何作答。那不知实情的乳父及众人只是惊扰惶惑,而明知内情的有近和侍从,从浮舟昨日的愁苦状,断定其已舍身赴水,不敢张扬。右近抽泣着打开夫人来信,见信中写道:“许是太挂牵你之故,我昨夜无法安宁,梦中也不能将你看清。且时常恶梦缠绕,使得今日心绪甚为烦乱,老惦念着你。近期薰大将即将接你入京,我想在你入京之前先迎来我处。可惜今日落雨,只有留待后定。”右近又将昨夜浮舟回复父亲的信打开来看,读了那两首诗,不由嚎哭起来,他暗想:“果如所料,诗中之语多么令人伤心啊!下此决心,为何不让我知道呢?他与我两小无猜,万事都推心置腹,绝不隐瞒,为何在赴死之时却无声无息遗弃了我,叫我怎能不恨啊!”他竟似一个孩童般呼天抢地哭诉着。浮舟平素忧愁苦闷,他早已习以为常,然万料不到一向柔顺的公子会走上绝路。右近思绪烦乱,悲痛惊骇不已。而平时自作聪明的乳父,今天亦早被骇得呆若木鸡,嘴里只知念着:“这怎生是好!这怎生是好!“
再说匂亲王获得浮舟答诗,深觉其诗意一语双关,异于往常,不由暗忖:“他原本倾心于我,恐是他疑我变心,故逃往别处,不知他到底作何想法呢?”她忧心如焚,迅速派人前去打探。使者飞奔到山庄,见处处皆号哭不已,不由手足无措,不知将信交与何人。忙乱中只得向一仆人探问,仆人悲戚道:“公子昨夜忽然去世,大家正惊慌失措呢!而偏值能作主的人又不在此,我等下人个个皆六神无主,正不知如何是好。”匂亲王派去的人并未得悉内情,听此讯息,惊骇不已,慌得一溜烟返回报告。匂亲王恍如置身梦中,惊诧万分地想:“我并未听说他患重病啊?只知道他近日忧郁不堪。然昨日回信中并无此种迹象,且用笔精巧极致甚过往常。”她疑虑难释,忙唤来时方要她前去查询实情。时方答道:“恐是薰大将已经听到什么风声,故严斥夜人须尽职,近来仆役们出入都要仔细拦阻盘问。我倘无适当藉口,若忽赴宇治山庄,被大将知悉,恐定怀疑。况且那边突然死了一人,定然喧哗扰攘,出入的人很多。”匂亲王道:“你言之有理。但是无论如何,总不该不闻不问,漠然视之吧!必须设法,去向知情者打探清楚。先前仆人传闻恐会有误。”时方见主人恳求,甚觉不好违命,便在傍晚时分动身前往。
时方一路疾行,很快到达宇治山庄。此时雨势已弱,但因山路崎岖,她只得穿简便服装,形如仆人。走进山庄,听见许多人叫嚷,有人道:“今夜当举行葬礼。”时方一听吓呆了。恳求和右近会面,但右近不肯见他,只是传话道:“时下我心境怆然,不知所措。大夫大驾光临不能起而相迎,甚为抱歉。”时方恳切地说道:“倘我不能探明情况,如何回去复命呢?还是请那位侍从哥哥出来见我一见吧。”侍从只得出来,对她道:“人生祸福,实难预料啊!公子恐也未曾想到。请将实情禀复亲王,忽遭不幸,众人已惶惑无措,悲痛难耐。且待稍许平静之后,再详告公子景况。况眼下正值丧期,须得四十九日忌辰期满,大夫方可再来。”说罢抽泣不止。内室中也是哭声嘈杂。其中大概是乳父在嚷:“公子啊!快些回来呀!你去了哪里?尸骨亦未见,实令人心伤啊!往日朝夕相见,尚嫌不够亲近呢!我日夜企盼公子交运纳福,为此我这老命方才延喘至今。未料到公子忽地弃我而去。鬼神不敢夺我的公子。如此可怜之人,帝释天也会让他还魂。夺取我家公子的人,不论人鬼,都快快将他还与我们!至少也让我们看看他的遗骸啊!”他悲痛欲绝地数落。
时方听得尸骨不见,甚觉奇怪,便对侍者说道:“尚望你能告我实情。可否有人藏了他?我代亲王来了解实情。倘未明晓实情或回报不符,而日后真相显露,亲王岂不怪罪于我?亲王不信会发生此事,故专派我来,不论何种情由,尚须据实报。亲王如此好意,又怎能拂逆?沉溺男色之事,在中国古朝廷倒是屡见不鲜,可如我们亲王那般情深义重之人,实难寻觅呢!”侍从暗想:“这使者倒也口舌伶俐,令人亲切。倘我隐瞒,日后终会被揭破。”思虑至此,便答道:“大夫疑心有人藏匿了公子,如果有其事,我们又何必这般悲痛呢?我家公子近来郁闷愁绪,薰大将便说了几句,其父和这乳父便忙乎着准备让他挪居到薰大将处。而至于匂亲王与公子之事,绝未向外人泄露过,他心中常感激思慕,故心情异常恶劣,孰料他却自赴绝路。为此,众人号哭不已。”这话虽不详尽,事实总算大概略知。时方仍是难于置信,说道:“只言片语难叙详尽,且待亲王亲来造访吧。”侍者答道:“唉,那如何敢当?公子与亲王的姻缘,倘现在被世人知晓,倒亦光荣。然此事一向隐秘,惟如此,方不负死者遗愿。”众人皆尽力遮掩这忽发的横死,故侍从怕时方久留会露出破绽,便力劝时方离去,时方亦知趣地告辞而去。
正当倾盆大雨之时,夫人匆匆从京中赶来,其悲苦之状无法言语。只听他哭诉道:“你若于我眼前死去,纵然我悲痛万分,但因死生乃世之常事,人世亦不乏其例,而今你却尸骨不存,叫我心何安啊!”匂亲王与浮舟恋情瓜葛,夫人浑然不知,故并未料到其会投水自尽,推测大多是鬼怪妖狐此类东西作祟,他想起在小说中有不少这类记载。作了一番狐疑猜想,终于想起二公主:或许他身边有心怀叵测的乳父,闻得浮舟将被薰大将接入京城,便忌恨在心,暗中与仆人狼狈为奸下此毒手,亦未可知。想到此处,愈发怀疑仆人,问道:“新近有无陌生的仆人出入?”侍者等答道:“没有。此地偏僻荒凉,新来的人都不习惯,总是藉口事故,便溜之大吉,一去不返了。即便旧日仆从,亦辞职不干。”山庄侍者已屈指可数,寥寥无几了。侍者等回想公子近几日神情,记得他泪流满面地说“我真想死了”。再看他平素留存砚台底下所写之诗,多是些“忧患多时身可舍,却愁死后恶名留”等忧郁悲观诗,更确信他已投水。凝眸眺望宇治水,听那水声汹涌澎湃,顿感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凉与恐惧。便和右近商议:“种种迹象表明,公子确已投水自尽。倘我们一味狐疑,而使众多关心此事的人未得确切答复,实是不妥。况公子与匂亲王秘密之举,并非其真心自愿。即使其父现已知晓此事,也无可厚非,况对方并非令人作呕的等闲之辈。我们与其让他受猜疑之苦,不如先向他袒露事情真相,否则待被发现之时,谁担当得起?只要众人尽力隐讳,想必定会掩瞒世人耳目的。”
两人便将事情悄悄告诉了夫人,说时泣不成声,表述不全。然而夫人已略知大概,也泪如泉涌,伤心言道:“既是如此,想我儿子定是葬身在那无情的恶浪中了!”悲痛之极,恨不得自己也随之赴水。后来对右近说道:“还是派人到水里打捞吧,至少总得将遗骸找回,方可殡葬。”右近答道:“此时再去捞,恐踪迹早已全无,川水奔腾定已冲到大海去了。况此刻作此无用之举,定遭世人讥嘲张扬,实是难听啊!”夫人思前想后,悲情郁积于心,实在无法排遣。于是命右近与侍从二人推一辆车子到浮舟房间门口,将他平日所铺褥垫、身边常用器具、以及他身上换下来的衣服诸物,尽皆装入车中。邀来乳父家做尼姑的女儿,阁梨与其弟子、老法师以及七七四十九日中应邀而来做功德的僧人等,佯装搬运遗骸,齐心协力将车子拉了出去。夫人和乳父悲痛万分,哭得昏天黑地。此时那内舍人带了她儿媳右近大夫蹒跚而至。说道:“要行殡葬,务须先向大将禀明,择定吉日,慎重举行才是。”右近回答:“只因另有缘故,不敢过分张扬,只得草率从事了。”
于是将车驱往对面山脚一处平地,禁令外人靠拢,仅让几个知道实情的僧人料理火葬。火葬极为简单。对于此等简陋仪式,乡村那些极为迷信的人皆讥评道:“这葬式可真怪呢!规定的礼节尚未完备,便草率了事。竟如身份低微人家所为。”又有人道:“听说京都的人,凡有姐妹的人家,都故意做得简单呢。”此外种种讥评令人不安。右近想道:“乡村之人尚有此种讥评,若不加警惕,一旦泄露风声,使薰大将知悉葬仪并无公子尸骸,势必会猜疑对方隐匿了公子。待二人猜疑消除后,定会疑惑另有人隐藏了公子。公子前世善缘,故今世处处受人怜爱,倘死后被猜测为下贱之人带走,实乃冤屈于他。”于是他甚为焦虑,细致察看山庄中所有仆役,对于在当日混乱中凡窥破实情的人,他使反复叮嘱不可泄露;而对于不知实情者,他则绝口不提此事,戒备得天衣无缝。两人互相告道:“待过些日,便将公子寻死真相如实告诉大将和亲王,让她们早些知道真情,以削减忧伤。但是眼下切不可泄漏,否则便有负死者。”这两人负疚甚深,故极力隐瞒。
再说因母亲僧侣三公主患病,薰大将此时正在石山佛寺潜心祈祷。虽远离京城,然对宇治思念甚切。宇治近来之事,亦并无人前去告知。直到宇治的人见薰大将未派使者前来吊唁,甚觉颜面无光时,方才有一人前往石山,将此死讯禀报于大将。薰大将大为诧异,束手无策。只得派她最为亲信的大藏大夫仲信前往吊唁。浮舟死后的第三天早晨,仲信到达宇治。仲信传达大将的话:“我闻知噩耗,本想立刻亲自前来。只因母亲患病,恰值祈祷。功德期早有规定,以致未能如愿。昨夜殡葬之事,理应先来通知,郑重择定日期办理此事。为何如此匆忙追急?人死之后,丧事的繁简,纵使为徒劳,然此乃人生最后大事,你等如此简便,竟连乡人也大加讥评,实乃有失颜面。”众侍从听了使者此话,均只得推说悲伤过度,以致有此简慢之举,除此便再无解释。
薰大将听了件信回报,忆起往事亦悲痛欲绝。她想道:“我为何要将浮舟放在宇治这可恶的地方呢?倘不是如此,定不会遭此意外变故,原以为他可以安闲度日,没想到却仍受人骚扰,实乃我的罪过啊。”她深悔自己粗心大意,自责不已。然于母亲患病期间,悲痛此等不祥之事,实乃不祥,于是下山返京。但她并不进入二公主房中,而是叫人传言:“我一亲近之人近日忽遭不幸,为避不祥,暂免进房。”便幽闭室中,大叹命运无常之事。追忆浮舟生前容姿,实是俊美可人,愈发悲伤恋慕。她想道:“他在世之时,我未珍惜其爱,而空过岁月,如今人去楼空,后悔不及,我命中注定在恋情上颇多苦痛,因此本想立志异于众人,做个化外之人。哪知天有不测风云,一直随俗沉浮,大约佛菩萨为此责备吧?或许是佛菩萨想让人去虔心求道,想出这个隐去慈悲之色而让人受苦的办法吧?”于是悉心研习佛道。
匂亲王似乎更加悲伤。浮舟死讯传来,她顿时昏厥,以至二三日,一直昏迷不醒,似已魂不附体。众人惊恐万状,以为鬼怪作祟,忙为她驱鬼提怪,忙碌一团。直至她的眼泪逐渐哭干,心情才略微镇静下来,想起浮舟生前模样,愈添思慕伤感之情。她对于外人,便以患重病支吾。但平白无故红肿了两眼,怎好叫人看见,便巧妙设法隐蔽,然悲伤之情仍溢于声色。一些人见了便道:“亲王如此伤心为了何事?瞧那愁肠寸断的样儿!”匂亲王悲痛然恻之事终于传到薰大将那里,薰大将想道:“如此看来真如我所料,浮舟与她并非仅仅一般的通信关系。唉,似浮舟这样温情美丽的人,只要一见,岂有不惹得她神魂颠倒的。幸亏他去了,否则不知会做出怎样过分的事来呢!”她如此一想,先前的哀悼痛苦情状便减轻了许多。
众人听说匂亲王患病,便纷纷前来看望,络绎不绝。此时薰大将想:“她为一个身份不高之子的死,尚如此闭居哀悼,若不前去慰问,实足乖戾。”便亲往探访。此时,薰大将正为刚逝世的式部卿亲王服丧,身着淡墨色丧服。色彩倒很相称,但她心中只当为浮舟服丧。她面庞瘦削,却更显出几分清峻。其余问病之人听见薰大将来,全都退出。正值日薄西山,幽静可人之时,匂亲王见薰大将来此,颇觉尴尬。未曾开言,早已泪眼泉涌,不能自抑。好容易镇静下来,说道:“我其实并无大碍,惟感叹人世变化无常,以致忧伤成疾而已,众人皆认为须慎重为是,母皇和父后也为此坐卧不安,我实乃有愧!”泪如泉涌,她想避人注意,欲举袖揩拭,但泪珠已纷纷落下。她甚觉羞愧,但转念一想,薰大将未必会知晓这眼泪是为浮舟流的,只是笑我懦弱如同儿女罢了!便觉可耻。但薰大将想道:“她果然是为浮舟悲痛忧伤呢!他二人不知何时有这关系的?数月以来,她不是常嗤笑我是个大傻瓜吗?”当她这样想时,对浮舟的所有哀悼之情顿时消逝无形。匂亲王窥视其神色,想道:“此人何等冷漠无情!只要胸中有怜悯之心者,即使不为生离死别悲苦,也会为空中飞鸟的鸣叫而愁苦的。我今无端这般伤心流泪,若地察觉我之心事,也会因同情而落泪的。只不过她对人世变化莫测之事领略已深,故能泰然处之而无动于衷。”于是便以为此人实可钦佩,将她喻作美人曾经倚靠过的“青松枝”。她想象薰大将与浮舟相晤之情,顿觉此人实可作死者的遗念。
两人闲聊一会后,薰大将想了想觉得不应在浮舟的事上再躲闪隐讳,便决定坦然陈述,说道:“往着我俩皆无话不谈,经常推心置腹一吐为快。而后我有幸入了官场,你也身居高位,彼此便少了从容叙谈的机会。无事不敢随意造访,今日告诉你一事:你曾在宇治山庄中见到的那位红颜薄命的大公子,有一个与他同一血统的人,居于隐蔽之所。我闻晓后,便常去照拂他。但我当时正值新婚之期,深恐遭人非议,便将她暂时安顿在宇治的荒僻山庄。我并非常去看望,而他仿佛也并非惟我是从。倘我待他如正夫人般高贵,便绝不会如此待他。但我无此用心。而他的模样,也并无缺陷。故而细心怜爱。谁知近日猝然死去,使我倍感命运多患,人生无常,因此甚为伤怀。这件事想必你已知道吧!”说毕,不禁潸然泪下。她甚觉如此落泪,有失体面,便觉愧疚,可泪如泉涌,一时如何抑制得住,因此她颇为难堪。匂亲王疑惑地想:“她这态度大异寻常,恐是已知晓内情。若如此真乃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