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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浮舟1 ...

  •   却说自数月前一薄暮时分与浮舟偶然相见后,匂亲王便一直牵挂于心,不能将他忘记。此男子虽出身低微,但淑性高雅,容貌端庄秀丽,令人心动,确实世间少有。匂亲王生性多情耽色,上次与浮舟见面时只握了握他的手,心中觉得甚是后悔,终不满足。由此怨起二公子来,怪他为得些许之事,竟心生嫉妒,将此子隐藏,实在太无情义。二公子不堪其苦,真想将此子来历如实相告。但他转而想道:“薰大将虽不会将浮舟当作正式夫房,但对他情意深厚,才将其隐藏起来。我若一时把持不住,将此泄露,匂亲王岂能就此罢休?她那不轨之心我早已识逐,即使我身边侍从,几句戏语惹她动心,她也定然不会放过,不管他于何处她都会追上去。何况浮舟这样使她念念不忘,若被她获得,定会做出不雅的事来。但她从别处打听得到,那就不知如何了。虽然这对薰大将和浮舟告极不利,然此人一贯如此,我无力阻止。但总不能轻举妄动,一旦惹出事端来,我这作哥哥的,自然更觉羞辱。”便如此拿定了主意。虽他心头惴惴不安,却未吐露半点,只像一般怀了嫉妒之心的男子,郁郁不乐而已。并不拿其它理由来搪塞匂亲王。
      此时薰大将则显得异常从容,她在那里推想浮舟定在宇治等得心急,便心生怜悯。但自己是高贵之身,行动每每不便,须寻得适时的机会,方可与他相见叙话。如此等待,怕比“神明禁相思”更觉痛苦难耐。转而一想:“不久我便会将他迎接进京,共度良日,目前暂时让他居于宇治,好作为我入山时的话伴。到时我将托故在山中多耽待些时日,与他从容舒心叙谈。将此僻静之处作她住处,让他渐渐明白我的用意而安心,也可免去世人对我的攻洁。如此稳妥行事,实为良策。若立刻迎入京都,则必然招至诸多言论:‘如此突然?’‘谁家男子?’‘何时成功的?’等等。这又与当年到宇治学道的初志相违。倘被二公子知晓,更会怨我舍弃旧地,忘却旧情,实非我愿。”她竭力抑制心中的恋情,同时又作迂阔的计划。她已在准备浮舟进京后的住处,暗暗新建得一所宅院。只因近日公私诸事缠身,难得闲暇。但她仍一如继往照顾二公子,绝无懈怠之意,旁人也甚觉诧异。二公子此时已渐通事理人情,薰大将如此待他,便深觉此人的确不忘旧情,自己是她恋人的弟弟,竟也蒙她如此关照,这真是世间少见的多情之人,因此异常感动。薰大将年事渐长,人品与声望更是无与伦比。而匂亲王对他的爱恋,则常显示出许多淡薄寡情之处,为此他常自哀叹:“我真是命运多患呵!只恨当初未听哥哥安排与薰大将成亲,结果嫁得个薄情无义之人。”然欲与薰大将会面,又实非易事。宇治时代的景况,相隔多年,皆已成往事。二公子心中顾虑,恐不明了内情的人会说:“寻常百姓,平日不忘旧谊,亲睦往还,本是常有之事;但如此高贵之人,为何也轻易与人来往不顾规矩呢?”何况匂亲王对他与薰大将早有猜疑,使他更加痛苦惧怕,只得与薰大将疏远。薰大将却对他亲睦如常,永不变心。匂亲王浮薄不拘,常有让他羞辱难堪的举动。幸而小女公子逐渐长大,异常可爱。匂亲王想到这可爱的女儿,便对二公子另眼相待,将他视作真心相爱的夫人,待他宠爱有加,甚于六公子。二公子的忧患由此也日渐减少,得以静心度日。
      过了正月初一,匂亲王来到二条院。小女公子新年之际又增一岁。一个昼日,小女公子与匂亲王正在玩耍。便见一年幼童子慢慢行来,手拿一个大信封,以绿色浸染色纸包好的;另有一小松枝,上面结挂了个小须笼,此外还有一封未经装饰的立文式书信。他正欲将这些东西送交二公子。匂亲王不免奇怪,问他道:“这东西是从何而来?”男孩答道:“宇治的使者要将这些东西交与大辅君。因一时找不到,便要我转交。我想以往宇治那边送来的东西都要给夫人看,便拿到这里来了。’他说时气喘吁吁。继而又抿嘴笑着说道:“这须笼上涂有彩色,是金属的呢。松枝也做得很精妙,似真的一般。”匂亲王微微一笑,伸手讨道:“如此漂亮,我也玩赏一下如何。”二公子心中甚急,催促道:“快将信交给大辅君吧。”说时脸色变红。匂亲王想道:“可能是薰大将送与他的信,却故意说是大辅的,想以此遮掩真相。用了宇治的名义,定然是她的。”便俯身将信取了过来。不过她还是有些顾虑:若真是薰大将给他的,岂不当面使他难堪。便对他道:“我拆来看看,不会怨我吧?”二公子说:“这怎么行呢?侍从间的私人信件你也拆看,不很可笑么?”说时镇静自如并无异色。匂亲王说:“既然这样,那我担拆无妨了。倒想见见男人之间的信是什么样儿的?”她将那封信拆开,但见笔迹稚嫩,信中言道:“阔别时久,不觉已是岁历云暮之时。山居荒落沉寂,峰顶云雾锁蔽,真不知京华在何处也。”信纸一端又附记:“粗陋之物,还望小女公子晒纳。”此信写得并不出色,看不出书者何人。匂亲王疑惑不解,便将那封立文式的信也拆开了。此信也是男子笔迹,上面言道:“新岁又至,府上定是安然无事,贵体也必康泰万福。此地山色秀丽,侍奉殷勤周到,但终不适于闺中公子居留。我等也觉不妥,公子若在此间长时烦闷枯坐,必伤及身体,倒不如至贵处走动,以慰落寂。但上次所经可耻之事,令公子心寒,不敢轻易前往,言之让人愁叹。这卯槌一柄,是公子特意赠送小女公子之物,务请亲王不在时代为赠奉。”此外写了许多悲伤愁叹的话,也不顾新年忌讳。匂亲王觉得此信怪异,便反复细看,询问二公子道:“此信是谁写的呀?”二公子答道:“此乃先前居于宇治山庄中一侍从的儿子所写,最近不知何事借住那边。”匂亲王不相信此乃一般侍从的儿子所为。见信上提及所谓可耻之事,恍然觉得此男子似曾相识。再她细看那卯槌,竟是异常的精致,显然是寂寞无聊之人所作。在小松枝的社根上,插了一只人造的山橘,附有诗云:
      “幼松前程无限量,敬祝福寿伴贤郎。”此诗并不出色,但猜想此乃恋念的那男子所咏,匂亲王便觉得十分触目了,她对二公子说道:“你立即与他复信,不然太没礼貌了。此类信无甚秘密,你不必生气。好,我去那边了。”匂亲王离开后,二公子对少将君悄悄怪怨道:“这事坏了,东西交到这小孩子手里,你们竟然都不知道?”少将君说道:“我们若是看见,便不会让他送去亲王那儿。这小孩呆头呆脑,全不会说话,以后长大了不中用的。”不断埋怨这童子。二公子说道:“算了,不要再怪怨小孩子!”此童子长得漂亮,是去冬有人推荐的,连匂亲王也很喜欢他。
      匂亲王满腹疑惑地回到房中,暗想:“早听说薰大将常去宇治,不时偷偷在那里泊宿。借口纪念大公子,但如此高贵之人,怎么会于偏远山庄随意宿夜呢?不想她是藏了这样一个男子在那呢!”她忆起一个叫道定的人,是掌管诗文的大内记,于薰大将宅内常出入,便召唤他来。大内记即刻赶到。匂亲王吩咐他将做掩韵游戏时所用诗集选出,堆积于一边的书架上,便趁机问道:“右大将近日还常到宇治去么?听说山庄佛寺造得非常漂亮,我也想去看一看呢!”大内记回答道:“佛寺确实在严堂皇。但听说一所非常讲究的念佛堂也在计划建造中呢。去秋以来,右大将前往宇治更加频繁。她的仆役们曾私下告诉:‘大将在宇治藏有一个男子,却不是一般的情夫。附近在园里的人皆都受大将指派,前去服役或守夜呢。京都大将棚内也常悄悄地派了人去照料。此男子福份不浅,只是久居偏僻的山中,不免孤独寂寞。’去年底我听他们说的。”匂亲王听得极其认真,追问道:“他们没说起这男子么?听说她去那里访问那老僧的。”大内记说道:“老僧住于廊坊内,那男子则住于刚建成的正殿,里面有许多漂亮的侍从服侍,日子倒不错呢!”匂亲王便说道:“此事真是颇费思量,耐人寻味!但不知她那男子是怎样一个人,如此煞费苦心作何打算?此人毕竟与普通人不同。听得夕雾左大臣等批评她,说她学道之心太切,时时前往山寺,甚至夜里也泊宿山庄,实在轻率。起初我也想:她如此秘密地出门,哪里为了什么佛道,其实是挂念恋人旧居之地!可万没料到,尚有如此之图。真是人不可貌相呵,表面是何等道貌岸然,却干出如此勾当。”便对此事甚感兴趣。这大内记是薰大将一亲信家臣的儿媳,薰大将的隐事她全知道。匂亲王暗自思忖:“此男子是否便是我曾偶然相遇的那人呢?”须得去认证一下才行。薰大将如此费心隐藏,想必此人定非寻常男子。但不知为何与我家夫人如此亲近。夫人与薰大将一齐隐藏这男子,真让我嫉妒难忍!”从她全心投入此事。
      待到正月十八日竞射和二十一日内宴之后,匂亲王便悠闲无事。地方官任免期间,人皆尽力钻营,却与匂亲王无关。她所虑的仅是如何去宇治私察暗访一趟。而大内记升官心切,从早到晚不断向匂亲王讨好献媚。这正合匂亲王心意,便亲切地对她道:“你能不避任何险阻,万死不辞为我办事么?”大内记忙唯诺从命。匂亲王便说道:“此事说来惭愧,实不相瞒,那避居在宇治的男子,与我曾有一面之缘。后来忽然销声匿迹,据说是右大将寻了,将他藏了起来,不知是否属实,我想证明一下是否乃从前那男子。此事为隐秘之事,不敢倡扬,万望能办妥。”大内记一听,便知这是一件棘手的事。但她求功心切,便答道:“到宇治去,山路虽崎岖难行。但行程尚近,傍晚出发,亥子时即可到达。只要破晓动身返回。除了随从人员,不会再有人知道。只是尚不知那边详情如何。”匂亲王道:“你的主意虽好,可如此草率,外人知晓定会非难于我,至于路途远近、生疏与否我倒不曾顾虑!”她自己虽前思后虑,认为实不可行,但心犹有不甘。于是选定以前曾陪他去过的大内记以及她乳父的女儿共两三人作随从。又派大内记打听得今明两日薰大将不会赴宇治。在即将出发的时刻,她不由回想起昔日清形:从前她和薰大将和睦友好,连去宇治都是薰大将导引的。而如今却隐秘前往,实乃有愧于她。昔日情景历历在目,然这位京中从不微服骑马出门的贵人,如今为了看到那男子,居然生出胆量,身着粗布衣服骑马在崎岖的山道上疾行,一路上想:“倘是立即就到,该有多好!唉,今日若一无所获,实乃扫兴……”如此心神不定,惴惴不安。
      一路上急驰狂奔,黄昏时分,匂亲王一行人终于到达宇治。于是大内记便找来一个熟悉内情的薰大将的家臣,探明情况,便避开值夜人住所,窜到西围苇垣处,拆毁了钻进去。这地方她未曾来过,不由心慌,幸好此地偏僻,无人注目,她便偷偷地摸了进去。见正殿南面发出灯光,接着轻微的谈话声传出,她忙退回来,向匂亲王报告:“他们还没有歇息,你可以放心进去。”便替她带路。匂亲王走进里面,跨到正殿廊上,看见格子窗有隙缝。但挂在那里的伊豫帘子簌簌作响,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这屋子虽是新造且很讲究,却因竣工不久,有些隙缝尚未补好。侍从们当然不会料到有人来偷看,故而并未及时修补。匂亲王向内窥视,但见帷屏的垂布局撩,灯火闪亮,有三四个侍从正在认真地缝纫,一个相貌端庄的童子正在搓线。匂亲王细致打量这童子,似觉相识,但又疑心或许看错。又见昔日曾见过的叫右近的侍从也在那里。浮舟正半枕半卧,凝视灯火。但见他额发低垂,弯眉秀眼,高贵优雅,酷似二公子。这时右近一面折叠手中衣物,一面言道:“公子若真要去上香,恐怕三两天是回不来的。昨日京中来的使者说:‘地方官任期一过,也就是大约在二月初一吧,大将就会来这里的。’不知大将给公子的信中如何说。”浮舟脸上愁容满布,沉默不答。右近又道:“真不凑巧,好像故意逃避似的,倒很不好意思。”右近对面的侍从道:“公子去进香,只要写信告知大将便可。悄然逃避可不好呢。进完香,不去常陆守夫人家逗留,立刻回到这里。这里虽寂寞,倒也安逸自在,尽可悠闲度日。比在京中自在多了。”另一侍从道:“公子应在此等候,大将不久便会来接公子进京,那时再从容前去探访常陆守夫人。乳父也是性急,为何如此急迫动往进香,须知世间万事急不得呢?”右近说:“为何不劝阻乳父呢?人年纪一长,思虑往往不周呢。”他们不停地怨怪那乳父。匂亲王记起昔日邂逅浮舟时,确有一个很厌烦的老头子,总觉好像是在梦中见过。侍从们信口胡谈些不堪入耳的话。有一人说道:“二条院的匂亲王夫人真好福气!六条院左大臣尽管权势显赫,侍儿媳也异常优厚,然而自二条院夫人生了小女公子后,亲王对他比六条院那位夫人更为重视。可能是因他身边没有像这乳父那样爱管闲事吧,所以夫人可随心所欲地安排自己的事情呢。”又一人道:“我们这里,只要大将诚心宠爱我家公子,痴心不变,那么我家公子也会有如此福份的。”浮舟听到此便欠身道:“你们怎可如此说话,谈论二条院夫人,倘被知晓,实难为情!”匂亲王一听这话,便有所悟:“我家夫人和他定有什么亲缘关系,不然模样为何如此相似?”她便在心中将两人细致比较。觉得在优雅高贵方面,二公子比他略胜一筹;此子却五官清丽端庄,娇艳可爱。依匂亲王的秉性,凡她魂思梦想之人,一旦得见,纵使其有不足之处,也不肯轻易放过,何况浮舟容貌并不逊色。她便生出了占为己有的欲念。暗忖:“他似乎要远行,不知其父尚在何方?还能再见到他么?倘今夜就能拥他入怀,实乃美妙呢!”她此时神不守舍,一味向洞中窥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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