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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竹河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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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回所记述的,是源氏一族之外的后任太政大臣髭黑家几个侍从的故事:这些侍从现今还活在世间,专会说长道短,不问自述地说出这些情节来,与紫君的侍从们所说的情况有所不同。据他们说:“关于源氏子孙,有的传说并不正确,恐是比我们年纪更老的侍从记忆不清,因而弄错了。”究竟孰是孰非,莫衷一是。
已故髭黑太政大臣与玉鬘尚侍,生有三女二男。髭黑大臣悉心抚育,指望她们长大成人,超群出众。岁月推迁,正在等得心焦的时候,髭黑大臣奄然长逝了。玉鬘尚侍茫然若失,如同做了一梦。本来急于欲使儿子入宫,此时也只得延搁。人心大都趋炎附势,髭黑大臣生前威势显赫,死后内部财物、领地等虽然依旧富足,并不衰减,但邸内气象变更,门庭日渐冷落。玉鬘尚侍的近亲中颇有闻达于世者。但身分高贵的戚族,往往反而不甚亲近。加之已故的髭黑大臣本性缺乏情感,与人落落寡合,别人对她也就心有隔阂。恐是因此之故,玉鬘尚侍竟没有一个可与亲近往来的人。六条院源氏主君一向把玉鬘当作自己儿子看待,从未变心。临终时分配遗产,特地在遗嘱中写明,把玉鬘列在秋好皇后之次。夕雾右大臣对玉鬘也反比对嫡亲兄弟亲近,每逢有事,必来探访。
三位女公子皆已行过冠礼,各自长大成人。只因母亲已经亡故,立身处世不免孤单无恃,但也自然而然地渐渐晋升。只是两位公子前途如何策划,玉鬘尚侍甚是担心。髭黑大臣在世之时,今上也曾向她示意,深盼她送儿子入宫。常常屈指计算年月,推想儿子已经长成,不断催她早日实行。但玉鬘尚侍想道:“明石皇后宠幸日渐加深,无人能与并肩。我的儿子入宫,一定被他压倒,只能在许多庸碌的妃嫔中忝列末席,遥遥地仰承他的眼色,实在毫无意味。而教我看见我的儿子不及别人,屈居下位,我也很不甘心。”因此踌躇不决。冷泉院也诚心欲得玉鬘的儿子,竟重提往事,怨恨玉鬘昔年对她的无情,说道:“当年尚且如此,何况现在我年事渐老,形容丑陋,自然更可厌弃了。然而请你视我为可靠之父母代理人,将儿子托付我吧。”她认真地要求。玉鬘想道:“这如何是好?我的命运真可叹!她一定把我看做出人意外的无情男子,真是可耻而又抱歉,如今到了这晚年,不如将儿子嫁他,以赎前愆吧。”但也难于决定。
两位公子相貌都长得很好,以美人著名于时,故恋慕之人甚多。夕雾右大臣家的女公子,称为藏人少将的,——是正夫室居雁所生,官位比诸姐高,父母特别疼爱她,是个品貌兼优的贵女公子,——也热诚地向玉鬘尚侍的大公子求爱。此人无论从母亲或父亲方面来说,都与玉鬘有不可分离的亲密关系。因此她和姐妹们常在髭黑大臣邸内出入,玉鬘尚侍对她们都很亲昵。这藏人少将和他家的侍从们也很熟悉,颇有机会向他们诉说自己的心事。因此众侍从日日夜夜在玉鬘尚侍耳边赞扬藏人少将,玉鬘尚侍不胜其烦,又很可怜她。她的母亲云居雁也常常写信给玉鬘,代她请求。母亲夕雾大臣也对玉鬘尚侍说:“她的官位还低,但请看我们面上,允许她吧。”玉鬘尚侍已有决心:大公子必须入宫,不嫁臣下。至于二公子,只要藏人少将官位稍高,配得上他家时,不妨许嫁与她。藏人少将则怀着可怕的念头:如果玉鬘不允许,要将公子抢走。玉鬘尚侍并不十分反对这件亲事,但念我方尚未正式允许之前,如果发生意外之事,则传闻于世,被人讥议,名誉攸关,因此叮嘱传递信件的侍从们:“你们必须当心,谨防发生错乱!”侍从们都提心吊胆,觉得难于应付。
六条院源氏晚年娶朱雀院的三公主而生的薰,冷泉院视同自己女儿一般爱护,封她为四位侍从。薰其时年仅十四五岁,正是天真烂漫的童年,而心灵却比身体早熟,已像大人一样懂事。仪容楚楚,显见前程不可限量。玉鬘尚侍颇思选她为媳。尚侍的邸宅距三公主所居的三条院甚近,因此每逢邸内举办管弦之会,诸女公子常去邀请薰来家参与。尚侍邸内因有美人,青年女子无不向往,个个华装艳服,翩然出入其问。讲到相貌之秀美,则以片刻不离的藏人少将为第一;讲到性情之温存、风度之闲雅,则首推这位四位侍从。此外无人能与此二人并比。人都以为薰是源氏之女,对她另眼看待。恐是因这缘故,她的世誉自然特盛。青年侍从都极口称赞她。玉鬘尚侍也说此人的确可爱,常常亲切地和她谈话。他说:“回思母亲大人气宇之优越,令人悼念不置,无以□□。除了此人之外,从谁身上可以看到母亲的遗姿呢?夕雾右大臣身分太高,非有特别机会难得和她会面。”他把薰看作亲姐妹一样,薰也把他看作大哥,时来访晤。此人绝不像世间一般女子那样轻薄好色,态度异常端庄稳重。两位公子身边的青年侍从们见她婚事未成,都替她可惜,引为憾事。他们常和她开玩笑,薰不胜烦恼。
次年正月初一,王鬘尚侍的异父兄弟红梅大纳言——即昔年唱《高砂》的童子——藤中纳言——即已故髭黑太政大臣前夫所生大女公子,真木柱的同胞姐——来尚侍邸贺年。夕雾右大臣带着六位女公子也来了。夕雾的相貌以至其他一切,无不十全其美。六位女公子也个个眉清口秀,以年龄而论,官位皆已过高。在旁人看来,这一家可谓圆满无缺了。但其中的藏人少将,虽然父母特别重视,却一直心事满腹,面带愁容。夕雾右大臣和昔年一样,隔着帷屏与玉鬘尚侍对晤。她说:“只因无甚要事,以致久疏问候。上了年纪以来,除了入宫之外,他处竟懒得走动。常思前来叩访,共谈往事,而总是因循过去,未能如愿。尊处如有需要,务请随时吩咐诸小儿办理。小妹已叮嘱彼等:必须竭诚效劳。”玉鬘尚侍答道:“寒门运蹇,今已微不足数,乃蒙依旧照拂,更使我追念先人,难于忘怀了。”接着便对她约略谈起冷泉院欲召大公子入侍之事,说道:“家无有力之后援人,入宫反而痛苦。为此犹豫不决,心甚烦恼。”夕雾答道:“听说今上亦曾宣示此意,不知确否。冷泉院今已退位,似乎盛期已过,然而相貌绝美,盖世无双,年虽稍路,而永无老相,常是翩翩少年。舍下倘有容颜差可之儿子,亦极愿应召入院。只是没有一人够得上参与花容月貌的诸宫眷之列,真乃遗憾之事。不过冷泉院欲召尊府大公子之事,不知是否已得大公主的父亲弘徽殿男御允许?以前亦曾有人欲将儿子送入冷泉院,只因顾忌此人,终于不曾实行呢。” 玉鬘答道:“弘徽殿男御也曾劝我,他说近来寂寞无聊,颇思与冷泉院同心协力地照顾我的儿子,以资消遣云云。因此我要加以考虑了。”
聚集于此的一伙人告辞出去,随即赴二条院向三公主贺岁。对朱雀院有旧情的人、六条院源氏方面的人,凡各种关系的人,都不忘记这位僧侣三公主,齐来贺年。髭黑大臣家的女公子左近中将、右中弁、藤侍从等,就从自邸陪伴夕雾大臣同行。冠盖齐集,气势好不盛大!
到了傍晚,四位侍从薰也来向玉鬘尚侍贺年。昼间聚集在这邸内的许多显贵青年女子,个个相貌堂堂,可谓美玉无瑕。然而最后来的这位四位侍从,特别惹人注目。一向容易感动的青年侍从都说:“到底与众不同啊!”还说些刺耳的话:“教这位女公子来作我家公子的媳妇,倒是很好的一对昵!”这薰的确长得肢体娇嫩,风度优雅。一举一动,身上就散发一股香气,芬芳无匹。即使是生长深闺的公子,只要是知情识趣的人,见了这薰也一定会注目,赞叹她是超群出众的人。此时玉鬘尚侍正在念佛堂里,便吩咐侍从:“请她到这里来。”薰从东阶升入佛堂,在门口的帘前坐下。佛堂窗前几株小梅树,正在含苞欲放。早春的莺声啭得尚未纯熟。众侍希望这美人在这美景中态度更风流些,便用种种戏言挑逗她。薰却只管沉默寡言,正襟危坐,使得他们扫兴。有一个名叫宰相君的身分高贵的侍从便咏诗一首奉赠,诗曰:
“小梅初放蕊,艳色更须添。折取手中香,花容分外妍。”
薰见他脱口成章,心甚感佩,便答诗云:
“小海初放蕊,远看似残柯。不道花心里,深藏艳色多。如有不信,请触我袖。”她同他们开玩笑。众侍从异口同声地叫道:“确是‘色妍香更浓’啊!’大家喧哗起来,几乎想拉她的衣袖。玉鬘尚侍从里面膝行而出,低声说道:“你们这些人真讨厌,连这个温顺的老实人也不放过,不怕难为情。”薰听见了,想道:“被称为老实人,我好委屈啊!”尚侍的幼子藤侍从还不曾上殿任职,不须到各处拜年,此时正在家中。她捧出两个嫩沉香木制的盘子,内盛果物和杯子等,拿来招待薰。尚侍想道:“夕雾右大臣年纪越大,相貌越是肖似母亲。这薰的相貌却并不肖似母亲。但其姿态之安详、举止之优雅,则令人想起源氏盛年时代。源氏年轻时确是这样的。”他回思当年,不胜感伤。薰回去之后,香气还是弥漫室中,众侍从赞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