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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东亭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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薰大将虽欲寻访常陆守养子,向他求爱,却又怕遭世人非议,说她过于轻率,有失稳重。故也不敢直接写信与浮舟,而是托了老僧牟君,屡次向浮舟的父亲中将君转达她的爱慕之心。而这父亲呢,却认为薰大将终不会真心爱恋他儿子,只觉得承蒙这位贵人用心良苦的追求,很是荣幸罢了。他暗自思忖道:“此人乃当今红极一时的人物,我儿子若是攀附了她,那才好啊!”遂心下犹豫。
这常陆守身边的子女,多是已故前夫所生。后夫也生了位公子,两人很是疼爱。以下年幼的尚有五六个。常陆守对这些子女,个个悉心抚育,疼爱异常,却独对后夫带来这个浮舟不甚关心,视同外人。为此,夫人常为此而怨恨常陆守无情。他日夜不宁地为儿子婚事操劳,希望他得嫁人家,荣华富贵,从此扬眉吐气。加之浮舟天生丽质,聪慧无比,其他兄弟断不能及,作父亲的又怎甘心将他与别的儿子等同看待?是故父亲很可怜他,屡屡为他抱屈。
闻知常陆守有许多儿子,当地贵女纷纷来信求婚。前夫人所生的二三位公子,皆已挑选如意,并完成婚嫁了。中将君眼下关心的,便是为自己带来的这个儿子择一佳媳。他对浮舟朝夕照料,疼爱备至。常陆守乃公卿之家出身,众亲属皆身份高贵。因此其家财甚为丰厚,生活极其奢华。宇舍辉煌,衣食华贵。唯独在风雅方面不尽人意。她性情异常粗暴,颇有田舍野妇习气。恐因自小埋没于那远离京都的东国之故,惯说土语,发音也极含混。对于有权势的豪门大户,她颇生畏怯,常是敬而远之。万事皆如意,只是少了些雅趣,不请琴笛之道而专擅弓箭。虽为寻常地方官人家,但因财力雄厚,所以集聚了当地所有优秀的年轻男子来当侍从。他们一个个装饰华丽。平日里,他们或是合唱几支简易的曲子,或是讲些事故,或是整夜不眠地着守庚申,做些简单粗俗的游戏。
倾慕浮舟的富家子弟们,闻得他家繁华之状,相与议论:“此男子想必十分美貌,惹人喜爱吧。”她们将他描绘成一个美人,梦寐以求。其中有个叫左近少将的,年仅二十二三,性情温和,才学之丰富,有口皆碑。但也许她装束打扮太过素朴的原因吧,几个与她交往的男子皆相继疏远。如今她极为诚挚地来向浮舟求婚。浮舟的父亲想道:“此人当为众多求婚者中最合意的了,见识丰富,品行高洁,又性情温和。光景比她更好的高贵小姐虽多,但对于一地方官的儿子,即便是美貌无比,恐怕也不会来求婚的。”浮舟之父对左近少将极是看重。凡她寄来的情书,都交与浮舟,并伺机劝他写些富有情味的回信。这父亲便自作主张选定了浮舟的妻子。他想:“常陆守不关心我这儿子,我却要极力提拔他。凭他的美貌,日后决不会受人怠慢的。”他与左近少将商定,于今年八月中完婚。便忙着准备妆查。连细微琐屑的玩具,也都极尽精致。泥金画,螺钢嵌,凡精美玲拢之物,他皆收藏起来,留与浮舟;却将些粗劣物品交与常陆守,对她道:“这可是精致物品。”常陆守不辨优劣,只要是男子用物,她皆购来,只管往亲生儿子房里堆放,多得连行走都不便了。又从宫中内教访聘了老师来教儿子学习琴与琵琶。每教会一曲,她不论站坐,皆向教师膜拜,又命人取出很多礼品来大肆犒赏教师。礼物之多,皆快把教师湮没了。有时教习绚丽的大曲,于暮色幽暗之时,师生合奏。常陆守听了,感动得直掉眼泪,又胡乱地评赏一番。浮舟的父亲稍有些鉴赏能力,看到这种形状,觉得粗俗不堪,并不附和着赞赏。妻子总是怨恨他道:“你藐视我的儿子!”
那左近少将等不及八月佳期,便央人来催促:“既然亲事已定,何不早日完婚?”浮舟的父亲觉得:要他单独提前筹备,尚有困难,而且他还不知对方心意究竟如何?因此,当媒人来到时,他对她道:“我对这儿子的婚事尚有忧虑。先前蒙你作伐,我也曾多方思虑。少将职高位显,既蒙他青睐,自当遵命,是以订了婚约。但浮舟早年丧母,靠我抚育成人。我素来担心教养不严,日后被人耻笑。其他儿子皆有母亲教养,一切由她作主,不须我费心。只是这浮舟,若我突遭无常,他恐就无依无靠,不堪设想。素闻少将通情达理,是故尽抛前虑,将儿子许配与他,但深恐他日忽有意外,对方突然变心,让我们遭人讥嘲,那时岂不可悲?”
这媒人到了左近少将处,将常陆守夫人的话如实转达。少将变了脸色,对她说道:“我可不曾知道他不是常陆守的亲生儿子呢!虽同为他家的人,但外人若闻知他乃前妻所生,势必轻看了他。我于他家行走,面上也不好受。你没有打听清楚,岂可向我谎报?”媒人受了委屈,答道:“我原本不知他家情况,只因我弟弟在他家供职,稍知内情,我才向他们传达您的意思。我只知浮舟公子是他家众多儿子中最受宠爱的,便以为他是常陆守的亲生儿子。谁料他家会养着别人的儿子呢?且我又不便过问。我只听说:浮舟品貌兼优,他父亲极尽宠爱,尽心教养,惟愿他日后嫁个德才兼备的好妻子。那时您来问我:‘谁可以替我向常陆守家提亲?’我自思与他家尚有些关系,便答应替您作媒。您说我谎报,岂不冤枉。”此人性情悍直,又能言善辩,竟说了这一番话来。左近少将也不相让,说道:“你以为作了地方官的儿媳是很有面子的事么?不过是近来这种事多了,常人并不计较,只须公公婆婆另眼相待便可。然而即便将前妻所生之子视同亲生,外人亦当以为我只是贪他财产。源少纳言和赞歧守神采飞扬地出入他家,独我一点也得不到常陆守的眷顾,实在大伤体面。”媒人到底鄙俗诌媚之徒,深恐这门亲事不成,自己在两方皆没趣,便放低声调对少将言道:“倘你真欲娶常陆守的儿子,这位夫人另生得一小儿,虽然年纪尚轻,我倒可为你撮合。这位小姐人称‘公主’,深得常陆守疼爱呢。”左近少将说道:“呀!回掉了当初追求的从而要求另换一个,这恐不甚妥当吧!不过,我向他家求婚,原是为了这位常陆守之声望,希望得到她的扶持。我之目的,并非仅在于一个美貌男子。倘只求品貌出众,其实易如反掌。家境清贫而酷好风雅之人,最终总是穷窘落魂,为世人所不齿。我只求一生富足安闲,受点讥评也无关紧要。你不妨去试试吧,若是常陆守许可这门亲事,倒也未尝不可。
这媒人的弟弟于常陆守家西所,即浮舟房中供职,先前少将给浮舟的情书,皆由他传送。其实媒人又何曾见过常陆守。这日她冒然闯到常陆守府上,求下人通报说有要事相商。常陆守闻报,淡然道:“我好像听人说起过此人,她来过不止一次。可今日我并未唤她,却不知有何事?”媒人忙央人代答:“我是受左近少将之托而来。”于是常陆守同意见她。她便对常陆守一一道来:“前不久,少将致信夫人,求娶浮舟公子,蒙夫人允诺,约定本月内完婚。可正当佳期已定,大礼将成时,有人劝少将道:‘这位公子虽确为夫人所生,却非常陆守的亲生儿子。若你这想要凭借公子结了这门亲,外人会讥笑你攀附常陆守呢。大凡贵女给地方官作儿媳,总是企望婆婆敬她如主妇,爱她如亲女,一应事务,皆替她撑持。如今你娶了常陆守的养子,恐怕得不到其他儿媳那般礼遇,反倒受她怠慢。这又何苦来着?’劝的人一多,使得少将颇犯踌躇。她求婚之初衷,原在于大人的显赫声威与雄厚家道,冀望大人扶持她,却没想到这公子并非亲生。是故她对我道:‘人道他家还有许多年轻公子,如蒙不弃,任许一人,便当大慰平生。你就为我探探口风吧。’”
常陆守道:“我对少将此事所知不详。其实对这个儿子,我本当将其与其他女子一视同仁的。然而家中子女甚多,虽欲一一照顾周全,终究力不从心。由此夫人就多了心,怨我将此子视作外人,漠不关心。于是此子之事,夫人索性一概自己作主。少将求婚之事,我略有耳闻。只是不知她竟如此看重我。她既有此意,倒令我不胜荣幸。我有一个亲生儿子,在诸多儿子中,最为我所疼爱。此前虽有几人来作媒,但我皆因虑及当今之人大多薄情,如定亲过早,反招烦扰,因而一概拒绝。我昼夜思虑,原是想为他找个稳重可靠妻子。讲起这位少将,我年轻时曾在她奶奶大将大人麾下驱驰,那时我拜见这位少将,觉得真是年少英武,心下钦慕,情愿为她效劳。惜乎日后远赴外地任职,时目既久,遂致生疏。今既蒙下顾,正遂我愿,不胜欣喜。所可虑者,改了少将无日之约,恐夫人心生怨恨,却当如何?”这番话极为详尽周到。媒人见大事已谐,喜不自胜,回道:“此事不须挂怀。少将只求您一人允诺。他曾言:‘只要是亲生父母所疼爱者,即便年岁尚幼,亦合我意。若是勉强追随,形同馆媚,则非我所愿。’这位少将人品高贵,声望极佳。虽为青年贵女公子,却深解世故人情,了无奢靡放浪之习气。其领地庄园,比比皆是,目前的收入虽不甚丰厚,但自有优裕的家世,远非寻常暴富之辈可比。此人来年即可晋爵四位。这次将升任天皇侍从长。此话乃圣上金口所言。圣上曾道:‘此人才干非凡,无疵可责,怎地至今尚无夫室?须得尽早择定公婆为援助之人。稍待几日,即可升此人入公卿之列,我一日在位,便可保她一日荣贵。’一切政务,皆由少将一人料理。皆因她生性机敏,故能胜此重任。如此人才,世无其匹,如今主动上门求婚,大人可要从速定夺。眼下去少将府上提亲之人甚多,倘大人犹豫不决,难保她不在别处走亲了。我专程登门,实乃全为大人作想。”这些话本是信口胡诌。但素来鄙俗浅薄的常陆守却听得满面笑容。她道:“眼下收人尚少等事,全无干系。既有我在世,必当倾力以助,休道捧之手上,即便捧到头上我也乐意,却怎会叫她受窘呢?若我中道而逝,不能照顾到底,我的所有宝物和各处领地庄园,悉数归于此子,别人休想相争。我家子女虽多,但此子自小就受我百般疼爱。只要少将一心一意爱他,我宁可为她谋求高位而倾尽我所有珍宝。承蒙皇上如此看重她,我做她的后援人便大可放心了。此姻缘无论对少将还是小儿,皆为大好之事。你意下如何?”媒人听得常陆守如此满意,自是欢喜异常,并不告诉她弟弟,亦不去向浮舟父子告辞,径自回少将那里去了。
媒人甚感常陆守这一番话恳挚中听,便如实转告左近少将。少将觉得有些鄙俗,不过并不嫌厌,只管饶有兴趣地听着。听到:‘倾家荡产去谋取大臣之位’的大话,觉得言之过甚,有伤体面,是以听完反而踌躇,道:“此事你可曾告知夫人?他一向热衷于我与浮舟公子之婚事。我既背约,深恐有人非议我为反复无常、不懂情趣的小人,这却如何是好?”媒人则道:“这无关紧要。如今这位公子,也深受夫人宠爱,由夫人悉心抚育成人。夫人所以要先许嫁浮舟公子与你,不过因他为众兄弟中年纪最长者而已。”少将自思:“夫人最为关怀者,乃是这浮舟,如今我忽有变更,恐不妥吧?”但转而又想道:“为人终当以自身前途为第一。为此也只得随他去怨怼,随世人去讥议了。”这左近少将原是如此精明之人。她作此变更之后,也不更换结婚日期,便于原定的那日晚上与浮舟的弟弟完了婚。
话说那常陆守夫人不动声色地忙着一应准备。他要侍从们一律更换新装,将房间装饰一新,又将浮舟打扮得更加美丽动人,令人觉得虽是少将君这等身份之人,也终有些配不上他。夫人暗里为他伤心:“我这儿子好可怜啊!倘他母亲当年容留了他,亲自抚育他长大,则虽他母亲去世,我亦可稍作增越之想,玉成薰大将之所求。可现在,惟有我自己明白他原本高贵,外人对他全不看重。知悉实情的人,反倒因当年八亲王不肯容留而轻视他。仔细想来,着实可悲!”又想:“时至今日,乃无可挽回。毕竟男大不中留啊!好在这少将之出身、人品还好,又如此诚恳求婚,倒也甚可慰心。”他打定了主意。又加之那媒人巧舌如簧,男子更易轻信,因此大上其当。
夫人想起婚期迫近,心动中很是兴奋,一刻也闲不住,不断东奔西走地忙碌。常陆守走进来,滔滔不绝地对他大讲一通:“你真是浅薄无理之人,竟瞒了我,要将恋慕我儿子的人夺走!你以为你那位亲王家的高贵公子,就必为贵女公子们所追求么?其实不然!他们反倒喜欢我们这等低贱人家的儿子呢!可怜你费尽心机,人家却全不动心,偏偏看中了另外的人。事既如此,我当然只能说:‘悉听尊便’了。”常陆守鄙俗暴躁,哪管对方怎样思量,一味地任情而言。夫人惊得半日无语,痛感世态悲凉,厄祸不断,眼泪夺眶而出,立刻返身入内。他来到浮舟房中,一看见浮舟天生丽质,楚楚动人,又稍感心慰,想道:“幸好上天赐给他如此美貌,有多少人能比得上他呢?”便对乳父道:“何曾想到人心竟有如此浅薄!我自知对儿子皆要同等看待,却尤其关心这孩子的姻缘前程,常思为了他有个好夫婿,情愿舍此残生。岂知如今这位少将竞嫌他无母,舍弃了他这长兄而改娶尚未成年的幼弟,真是岂有此理!这可悲之事,我向来不忍目睹耳闻它发生于近亲远朋之中。常陆守却以为极光彩,一口应承,大肆播扬。这对婆媳倒是匹配啊。此事我决不参言语。这几日,我得离开这儿,暂住别处。”一时悲声连连。那乳父也甚气忿,很为自家公子叫屈。他道:“其实也无甚可惜,恐毁了这门婚事,对我家公子是福而非祸呢!以少将之卑鄙心地,未必真会赏识公子的天生丽质。我家公子的妻主应当是德才俱善,通情达理的。上次我隐约窥得薰大将的仪容、风度,真是英武无匹,足以令见者延寿呢。她既有此真心,夫人倒不如顺了天意,将公子嫁与她呢。”夫人叹道:“唉,这等事,休要梦想了。人皆道这位薰大将所求甚高,不但寻常男子她决不求娶,就连夕雾左大将、红梅按察大纳言、蜻蛉式部亲王等人的千金,都给她谢绝了,最后终与最受皇上宠爱的二公主成了婚。如此看来,要怎样才貌超群、完美无缺的美人才能博得她真心呢?我只想让公子到薰大将的父亲三公主处做事,使他能常常与大将见面。只是,三条院虽好,与人争宠毕竟是没趣的。人皆以为匂亲王的夫人有福分,不想近日也陷入了困窘。以此观之,欲得妻子体面而可靠,先要她心志专一。我即是一例:先前的八亲王何等风流儒雅,却对我全无情意,很令我伤心;而这常陆守呢,虽浅陋粗鄙,俗不可耐,然而志虑专一,向无二心,是以我终得平安度日。有时她脾气暴躁,不通情理,确也可厌。虽极尽荣贵,偶尔争吵,过后也便平安无事了。皇族公卿,极尽荣贵,身分低微的人,又如何相配?恐勉强进去,也是枉然!唉!我家公子真是天生薄命了。虽是如此,我总要拼力为他寻个称意的妻主,以免遭世人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