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寄生5 ...
-
薰中纳言遣人请来阁梨,将举办大公子周年忌辰的佛事托付与她。遂又对她说道:“但想,我时常来此,由于触景生情,不免悲从中来,然则这是毫无益处的。因此想拆毁这山庄,依傍你那山寺建造一所佛殿。反正迟早要造,不如早日动工。”便将建造图样以及若干佛堂、僧房等画出来,与之商谈。阁梨大加称赞,说此乃无量功德。薰中纳言又道:“当年八亲王建造寺院,好在佛事上做些功德。只因念及她两个儿子,所以才未能如愿。而今是匂亲王侧夫的产业,我本不该随意处置。然此地距河岸太近,过分显露,莫如将其拆毁,代之以佛寺,另易地建造在屋,你觉如何?”阁梨道:“无论怎样,此事皆乃慈善之举。据说以前曾有一人,伤痛女儿死去,把尸体包好挂于颈上多年。后感化于佛法,便舍弃尸裹,潜心向佛,终入佛道。如今大人睹物思人,看到这山庄,便生悲伤,委实有碍修行。若能易为寺院,则对后世有劝修教化之功,理应早日动工,即刻召集风水博士,选定吉日动工。再特选几名技高的工匠,督促指导。而其他诸多细节,则按照佛门定规布置即可。”薰中纳言便将诸种事宜规定布置下来。遂召集附近领地人员,吩咐道:“此次工事,均须遵照阁梨指示。”此时,夜幕已降,只得泊宿山庄。
薰中纳言想:这恐是最后一次见此山庄了。便趁尚能见物,向各处巡视了一番。但见各处佛像皆已迁入寺中,只剩下牟君所用器具。见那器具陈旧简陋,便想起他那孤寂贫困的一生,甚觉可怜!不知今后如何度日,薰中纳言便对她说道:“这宅应改造了。在未完工前,你可住在廊房中。倘欲送物件给二公子,可遣人来此,妥为办理。”又叮嘱他诸种细事,倘是别人,这般老朽丑陋,恐怕薰中纳言早已拒之千里,哪能如此青睐有加。但对此人却异乎寻常,薰中纳言不但许他睡于近旁,还与他叙旧谈心。因旁无他人,尽可放心说话,故牟君也无顾忌地谈到了薰中纳言的生母柏木之事。她道:“你母弥留之际,是多么渴望见你一面啊!可那时你尚在裙褓中呢,当时情状我仍记忆犹新。不料我竟能活到见你升官晋爵之日,定是当年殷切服侍你母才得此善报吧。想起真是悲喜交加啊?但我这苦命之身,却朽而不死,见到了诸多逆事,甚觉耻恨。二公子屡次对我道:‘怎不常来京中走动呢?只管幽居,想是疏远我吧!’然我老迈无能,除念经诵佛外,实不想烦扰别人。”便不厌其倦地叙述大公子生前的生性特点,性情爱好乃至诸多轶闻趣事。虽口齿不清,却也说得有模有样,薰中纳言听后,设想大公子待人象孩子般不善言语,而性情却温文尔雅。念此,眷念之憎爱分明越发强烈,想道:“二公子比他哥哥更具风情,但他对于性情不甚合宜之人,甚是冷淡疏远。只有对我大为同情,愿与我永结情谊。”她将两公子的性情如此衡比了一番。
薰中纳言在谈话之中有意提起二公子所说的那个酷肖大公子的人。牟君答道:“此子诸多情况,我也不甚明白,大多是听人传言而已。据说已故八亲王尚未迁居山庄之前,夫人病故。而亲王难耐寂寞,不久便与一个叫中将君的上等侍从私通。此侍从品貌倒还端正,但亲王与他交往短暂,故知者甚少。后来这侍从生下一子。亲王也知这事,然因嫌其烦累,遂与他断绝往来。但又痛忏深悔,便皈依佛法,过着青灯古佛的僧侣生活。中将君失去凭恃,只得辞职而去,后来听说嫁给了一个陆奥守,跟妻赴陆奥任地去了。事隔几年,中将君返京,辗转央人向亲王示意:儿子已出落得可爱,一切皆平安无恙。亲王听了却十分冷漠,不肯收留他。中将君不胜懊恨。其妻后来又当了常陆介,便又跟随赴任去了。此后沓无音信,殊不知今春这位公子已寻到了二公子。这公子恐有二十岁了吧。不久前他父亲曾来信,说‘公子长得风姿绰约,但怪可怜的’等语。”薰中纳言听了他的细致说明,想道:“由此看来,二公子说他酷肖其兄,倒不会有假,只不知能否有幸一见!”念此,想见之心愈发急切,便对牟君说道:“此子只要略似大公子,即便在天涯海角,我也要去寻得。八亲王虽不认他,但毕竟是有血统亲缘的人。”牟君道:“中将君是已故亲王正夫的外甥,与我是姨表兄弟关系。他当时在八亲王府供职,我居于外地,所以与他不曾深交。前些时大辅君从京中来信,说这位公子将到亲王坟上祭扫,希我能好生看顾。但他一直未来。你既然有意,等他到时我定将尊意告知于他。”天即放亮,薰中纳言准备回京。昨日黄昏时分京中送来许多绢帛等物,于是她便将所送之物分赠予阁梨看管。令中诸法师及牟君的仆役,也皆有布匹等赏赐。此地确实苍凉寂寞,贫瘠不堪。但因薰中纳言时常探访,赏赐诸物于他,因此生涯倒也自足安稳,可以从容自在地修研佛法。
朔风呼啸,残叶乱飞,一片凄惨暗淡。薰中纳言看到这般光景,不胜悲凉。令人欣慰的是,那常春藤仍顽强地缠在虬枝盘旋的古木上,毫不褪色地活着。薰中纳言命人从其中摘取一些红叶,拟送与二公子。独自吟诗道:
“追君曾似寄生草,此情若绝旅居孤。”
牟君回道:
“朽木独守寄生处,重访荒居悲独宿。”此诗虽古风十足,但亦不失雅致风趣,薰中纳言觉尚可慰情。
匂亲王闲暇在家,此时,薰中纳言遣人送来了红叶。侍从竟毫不顾忌地送了进去,说道:“这是南方所送。”二公子以为又是谈情论爱之信,心中颇感不安,但又不能隐瞒,一时急得手足无措。匂亲王寓意颇深地说道:“多好看的红叶啊!”便取过来看,但见信中写道:“尊处近日可好?小生前日赶赴宇治山乡,山中萧疏惨淡,徒增无限伤心。至于详情,容他日面叙。山庄改建怫殿一事,已交阁梨照办。曾蒙玉诺,方敢易建屋舍,其它诸事,吩咐牟君即可。”匂亲王看罢说道:“此信写得甚是漂亮委婉呢。恐是她知我在此吧。”薰中纳言可能确有所提防,故不敢在信中放肆。二公子见信中并无别意,正暗自庆幸,殊不知匂亲王却说出此等讥讽的话来。匂亲王只得笑道:“你复信吧。我不看便是。”便背转身子向着别处。二公子不便再撒娇做作,便执笔写道:“闻君探访山乡,令人欣羡!将山庄改建佛殿,实乃功德之举。日后我修佛参禅之时,不必另觅它处,倒可省心也,而旧居亦不致日渐荒芜。承你多方看照,费心尽力,乃区区之言不敢言谢矣。”照此回信看来,两人交谊极为普通,无可厚非。但匂亲王生性重色,以己猜人,表面宽容大度,而内心却是疑虑重重,放心不下呢!
庭中衰草遍地,惟有芒草坚强繁生,令人略感欣慰。也有芒草尚未抽穗,晚风压腰,摇摇欲坠。此景虽极寻常,但时值晚风萧瑟,亦足勾人情思。匂亲王吟诗道:
“幼芒频频承玉露,哪能不报滋润情、’他身穿平日惯常之服,披上一件便抱,便操起琵琶弹奏。琵琶声合着黄钟调,哀愁凄惨,真是个珠落玉盘,清音回肠荡气。二公子原本酷爱音乐,闻此音,心中怨恨顿消,轻倚茶几,从小帐屏旁边稍稍探头张望,那姿态更是妩媚动人,答诗道:
“轻民微拂芒花寂,秋色调零惹人悲。并非我一人悲秋,但……”言罢潸然泪下,然终觉不好意思,忙以扇遮面。匂亲王揣摩其心境,也着实可怜。但总是气度狭小,难以冰释。她想:“他郁闷之态尚且让人怜爱,更何况情绪佳时呢?惟恐那人是不会轻易弃之吧?”顿时炉火上升,痛惜不已。
白菊尚未经霜,故没全然盛开变紫,用心栽培之菊。变紫之期反倒更迟,偏有一枝已呈紫色,异常美丽。匂亲王随兴将其摘来,口吟古诗:“不是花中偏爱菊”。并对二公子说道:“从前有一亲王,傍晚正赏菊吟诗之时,忽逢一古代天人自天冉冉而降,授之以琵琶秘曲。但当世万事浅陋,委实令人感叹至深。”遂停止弹奏,推开琵琶。二公子甚感遗憾,道:“只怕是人心浅薄,而不致研习罢了。流传的秘技怎会轻易变更呢?”她似乎想听听那早已生疏的娴熟古法,因此匂亲王道:“一人弹奏实在单调,你来与我合奏如何?”遂命侍女取筝来,让二公子弹奏。二公子说道:“先前我也曾练过,但大都早已忘却,恐有辱视听,不敢献丑。”他心存顾虑,未触筝琴。匂亲王道:“如此小事,你尚且拂我意,委实太绝情了!我近来所接触之人,虽不曾整日相守,尚未深知,但却细琐之事也不曾对我隐瞒。但凡男子,总须柔顺乖巧才好,那位薰中纳言大人不也是如此认为么?你对此君不是极为信任、亲睦么?”她怨恨起来,极其认真。二公子无计可施,只得操起筝来,玉指轻动。弦线已松,故此次所弹为南吕调,推听筝音清朗悦耳。匂亲王唱催马乐《伊势海》以和,嗓音清明豪迈。众侍从躲于一旁窃听,纷纷笑逐颜开。几位老侍从暗自议论:“亲王另有钟爱,原为憾事。然身居高位之人,有三夫四侍亦不为过,公子也算有福之人,先前孤居宇治山乡时,岂料有如此福份呢?如今声言要重返山乡,真乃愚蠢的想法!”如此唠叨不休,年轻的侍从皆来制止:“静些!”
匂亲王为教二公子弹琴,便在二条院逗留了几日。以时日不好等为由托辞不去六条院,六条院里的人不由得生出些许怨恨。此日夕雾左大臣下朝之后,亲至二条院。匂亲王闻后,心里嘀咕:“为何大张旗鼓亲临此处呢?”遂前去正殿里迎接。夕雾道:“只因事疏无聊,况且久未来此拜问。此目睹物思人,感慨至深呢!”闲谈了些事后,遂携同匂亲王回六条院去了。随行人中有夕雾的几位女公子和几位官中显贵。华盖云集,气势煌赫。二条院人见之,自觉无法攀比,不免自感形秽。众侍从皆来窥看左大臣,有人评道:“这位大臣倒生得气度轩昂!她的女公子也正值成年,英俊挺拔,不过尚无一人可及母亲。真个俊美女子!”但也有人讥议道:“夕雾左大臣如此身份显赫,竟也亲自前来接媳,未免太失体统。”二公子想着自己寒微的生涯,怎能与这声赫煌势之人相提并论,惟觉相形见绌,心绪更为悲伤。窃思:“与其如此遭人白眼,尚不如闲居山乡,或能免受精神之忧郁呢!’不知不觉间,是年已告终。
时至正月底,二公子产期迫近,身体愈发不爽。匂亲王本曾见识此类事情,心中不免焦躁,甚觉无计可施,遂又增添几处寺院举办安产的事。明石皇后闻之,也派人前来慰问。二公子同匂亲王结婚三年,其间谁知匂亲王曾钟爱过她,常人并不注重,岂料明石皇后也来探问呢?众人吃惊,也仿效前来。薰中纳言也常替二公子担惊,却只能适度问候,不敢越雷池半步,时常忧愁叹息,猜虑后果如何。也只得暗自举办安产祈祷。
二公主的着裳仪式恰在此时举行,朝廷上下无不为此事忙碌。一切预备工作,均由今上一人统筹,故二公主虽无外威作后援。然着裳仪式的排场倒也体面堂皇。他父亲藤壶男御生前曾预先替他备置了一些物品,此外今上又命宫中工匠新制诸多用具,几个国守也从外地进贡种种稀世物品。这仪式真是盛况空前,豪华无比呢!今上原定:二公主的着裳仪式后即招薰中纳言为驸马。照例女方也应有所准备。然而薰中纳言仍是脾气古怪,全未将此事放心上,她只为二公子生产之事忧心。
二月初,宫中举行临时任官仪式,薰中纳言荣升为大纳言,且兼右大将之职。因红梅右大臣辞去了所兼的左大将之职,先前的右大将被提为左大将。于是,薰君几日来便四处忙碌于拜客贺喜,匂亲王处也必须前去。匂亲王为了二公子,正位于二条院,薰大将遂来此处。匂亲王闻之,煞是惊异,说道:“此处有诸多僧人在作安产祈祷,应酬实在不便。”无奈,只得换上常礼服,仪容整齐地下阶答拜。两人举止都很雅致。薰大将启请匂亲王:“是夜特设飨宴犒赏卫府的官员同僚,万望大驾光临寒宅。”因二公子患病,匂亲王正犹豫不决。此飨宴完全依照夕雾左大臣先前的排场,于六条院举行。上四处可见达官显贵,王公贵族,皇子王孙,夫人,公主云集殿上,喧嚣嘈杂,那热闹场面不比当日为夕雾升职举办的飨宴逊色。匂亲王终于也前来出席,但因心中有事,惟敷衍应酬一下,便又匆匆离去。六公子闻之,说道:“太失礼了,这成何体统呢?”这并非针对公子身分低微而发,惟因左大臣声势煌赫,此子素来骄傲成性,颐指气使惯了,养成唯我独尊的秉性。
匂亲王近段时间的奔忙和操心总算没付之东流,次日晨,二公子终于平安分娩,生下一女婴,众人皆喜悦万分,薰大将于升官之喜上又平添一喜。为答谢她昨夜出席飨宴,又兼庆贺她喜得贵女,便立刻亲到二条院,站着相询了一会。因匂亲王闭居于此,故前来贺喜的人甚多,前来送礼嘘寒问暖,第三日祝贺时,照例惟有匂亲王家内私人参与。待到第五日晚,薰大将照世间常规赠送了屯食五十客、赌棋用的钱、盛于碗中之饭。另赠二公子的是叠层方形的食品盒三十具,婴儿衣服五套以及微褓哺育等物。这些礼物并未特别装饰,以免遭人注目。但仔细打量,件件精致异常,方见薰大将用心着实良苦。此外,对匂亲王与众侍女也各有赐送,尽是件件华贵,周到俱全,第七日晚,明石皇后特别为之举行庆贺仪式,前来参加仪式的人个个身份高贵,官位显赫,贺礼丰厚。今上闻知匂亲王生得女儿,说道:“匂皇女初次为母,我岂有不贺之礼!”遂御赐佩刀一具,第九日晚上是夕雾左大臣的祝仪,夕雾对二公子虽不甚好感,但碍于匂亲王情面,也只得勉强派诸女公子前来道喜。此时二条院内喜气洋洋,一片祥和富贵之气。数月以来,二公子心情忧郁,加之身患疾病,故一直愁容覆面,憔悴不堪。而今连日喜庆,满面红光,心情也为之愉悦振奋,薰大将想:“二公子已为人父,今后势必更加疏远于我。而匂亲王势必对其宠爱更深。”心中甚是遗憾懊恼。但想到这原本是自己企盼之事,又觉几分欣慰。
且说二月二十日过去,为藤壶公主举行着裳仪式。次日薰大将即将入赘,此晚之事不准提前公开。但一些喜好饶舌的人讥评道:“天下皆知,高贵无比的皇子,招赘一臣下为媳妇,实在有辱体面且委屈公主。即使今上已决定将公主许嫁薰大将,也不应如此草率完婚。”但今上的禀性,凡事一旦决定,务必立即实行。今上既招薰大将为驸马,则对其宠幸,提耀乃理所当然之事。为帝王儿媳之人,从古到今,不乏其例。但今上正值春秋鼎盛,却迫不及待地招赘臣下为媳,倒使人颇费思量。故夕雾左大臣对落叶公主道:“薰大将如今圣思隆厚,深蒙垂青,乃前世所定罕见之缘。六条院先母,尚且要到朱雀院晚年即将出家之日,方才娶得薰大将之父三公主呢!更何况我呢?我能在劫难之中蒙你厚爱,实乃三生有幸。”落叶公主觉得确是如此,故羞怯缄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