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空星辰》镜邪

4、逃亡

　　新月如钩，静夜高悬。
　　月光透过茂密的针叶林之间的缝隙流泻进来，照映在积雪上所折射出的清幽冷光，使他勉强能在幽暗的森林中穿行，不至于一头撞在一颗又一棵的参天古木上。
　　摆脱那群野蛮人的追杀是在不久之前的事。当星岚背着红衣人勉强穿过那条冰封的河流之后，追杀他们的部落民全都在河的对岸停了下来，隔着数丈宽的河流眼睁睁看他们遁入这片原始森林，却没有人试图追上来。
　　若非那个原始部落对这片森林有什么迷信禁忌，便是这个森林存在古怪。越星岚如此猜想，但他没有更多的选择。进入这片森林是他们摆脱追兵的唯一途径。

　　天空灰蒙暗淡，时间似乎失去了概念，因而黑夜的降临也来得让人猝不及防。他踩着深浅不一的步伐，在这片茂密的丛林中艰难跋涉。
　　这片森林寂静得诡异，即使是到了夜晚。没有野兽的窥视，没有倦鸟归巢的喧嚣，甚至连风过树林的婆娑也没有，唯有雪花沉默地飞旋。伴随他孤独逃亡的，只有厚厚的针叶与积雪在他脚下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响。
　　白天的时候，他不止一次想将背上这恩将仇报的家伙抛下，但随着夜色渐浓，迷宫一样幽暗而深邃的原始森林，更像是一只张着它深不见底的巨口的狰狞野兽，随时会张牙舞爪地将他吞没，远近之处杳无人烟，任何风吹草动的声响都让他头皮发麻。
　　这个时候，星岚就不得不庆幸至少还有背上这昏迷不醒的家伙陪着他。
　　这一天的经历奇幻得就像牧羊少年不可思议的旅程，可饥肠辘辘，筋疲力竭的星岚已经无力去想。他疲惫不堪，步履一步更比一步沉重，但却机械地挪动着。
　　他满脑子的幻想，都是躺在家里柔软宽广的大床上，在柔和明亮的灯光下大快朵颐，有妹妹的欢笑与母亲温馨的面庞，还有香甜的生日蛋糕。
　　他祈祷这只是一场醒来就会消失不见的噩梦，但现在更加渴望的是一条溪流或者一丛野生的蘑菇，来缓解他的饥饿与干渴。
　　嗓子又疼又痒，胸腔内像有一把烈火在燃烧。

　　他终于找到一块还算宽阔平坦，光线也相对明亮的空地。越星岚把背上的红衣人扔下地，自己也脱力地背靠着大树根躺在地上，无神地透过林间缝隙仰望苍穹与明月，缓缓抬起右手举在空中，皎洁的月光为他修长的手指镀上一层银辉。
　　不会有如此真实，如此荒诞的梦境。
　　星岚垂下手，幽幽地叹了口气，歪头看向被他丢在一旁的人。那人匍匐在地上，红袍覆地，银白的长发散落身侧，竟在月色下泛着幽蓝的冷光，有种静谧清冷的美感。
　　银发，蓝眸。到底是哪国人的外貌特征啊。
　　越星岚勉强爬起来，在大树的周围摸索一阵，很幸运地在树洞中找到了一些野生蘑菇。通过气味与口感确认这些蘑菇无毒之后，他便狼吞虎咽将那丛蘑菇一扫而光，方才稍稍缓过气来。果腹之后，浓浓的睡意便铺天盖地袭来。星岚紧了紧身上的风衣，坐在松软的厚厚针叶上，无意识地靠着树根睡了过去。
　　他刚刚合上双眼，原本昏迷的人便睁开了冰蓝的眼睛，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到他身前打量了他许久，五指在身侧数度拽紧又松开，最后选择了较为折中的方式，攀折了一根树藤将他绑了起来。

　　越星岚被一阵诱人的香味勾醒。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他从未有过如此疲劳的深度睡眠，醒来的时候感觉却并不那么愉快。
　　他慢慢睁开惺忪睡眼，先是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用树藤绑了个结实，然后抬眼望去，面前是一丛将熄灭的篝火，上面正架烤着几串香气四溢的蘑菇。再前面是一条淙淙流淌的溪流。那银发男子站在溪水边，红袍被他丢在一边，衣衫半解，正在清洗身体。即使是从男性的审美角度出发，越星岚也得赞叹一下，这人至少拥有一副颀长高挑，比例完美的身材。
　　虽然孔夫子教导过我们非礼勿视，但被人恩将仇报当做阶下囚对待，正怒火中烧的星岚可顾不上什么温良恭礼让。
　　“喂！”他恶声恶气地叫了一声，那人置若罔闻，慢条斯理清洗干净之后，捡起地上的红袍重新穿上，将湿漉漉的长发全拔到身后，才转身朝他走来，路过篝火旁时顺手抽出一串蘑菇，走到他身前半俯身递到他嘴边。
　　受此囚犯待遇的星岚张口欲跟他辩驳，甫一抬眼，却对着那人的面孔目瞪口呆，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他刚才在水边将脸上的乱七八糟的图案全都洗掉了，露出原本的模样，雪白无瑕的肌肤，澄澈蔚蓝的眼睛，深邃优美的轮廓，这无疑是他生平仅见的一张美丽面孔，精致得缺乏真实感，如梦似幻。
　　地球人可以长成这样？
　　或许他惊艳的目光太过直白露骨，那人像受到了冒犯，微微蹙眉，眼里透出几分冰冷的警告意味。
　　越星岚回过神来，不由尴尬，讷讷收回视线，却仍下意识地在对方平坦的胸部逡巡了一圈，然后因为隐秘的羞耻心思而微微涨红了脸，略略低下头去。
　　的确是男人没错。
　　那人对他失去了耐心，摘下树枝上的蘑菇一朵接一朵地往他嘴里塞，整个过程一直表情平淡。
　　越星岚吞咽不及，噎得直咳，最后忍受不了这种残暴对待，吐出蘑菇，叫道，“我要水，我要喝水！water，I want water！”
　　那人秀挺的眉宇轻蹙在一起，看了眼被他撞落在地的蘑菇，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嘴里冷冰冰地吐出一句话。
　　完全听不懂是哪国语言。眼冒金星的星岚深感无力地意识到，造成他们目前困境的主要原因是对方跟他语言不通，而且还对他存在极大的误解。
　　否则，没道理他救了这厮，还被如此恶劣地对待啊！
　　越星岚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放弃了跟这不可理喻的家伙沟通，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作蚕蛹状朝溪水边挪去。
　　那人站在一旁看着他不屈不挠地往水边爬，然后走过来在他腰上不轻不重地踩了一脚，越星岚顿时吃痛地萎顿在地，恨得咬牙切齿，抬头怒吼道：
　　“放开我！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
　　那人低头看了他一眼，走到溪水边捧了一捧水回来凑到他嘴边。越星岚狠瞪着他，也很想表现出贫者不吃嗟来之食的不屈气概，但事实上那人的手刚递到他唇边，他就迫不及待地将他掌心的水吞咽干净。
　　等他发现自己无意识地连带将对方的掌心都舔了一圈时，已经晚了。那人皱着眉很干脆地又给了他一巴掌，星岚眼里又一阵金星火闪，左右脸颊俱是一片火辣辣的疼，心里悻悻地想，这下两边平衡了。

　　红衣人带着他在森林里穿行，这片雪域森林似乎没有尽头，从新月如钩到满月如轮，他们不知跋涉了多少个日夜，但前方仍然是一望无际的针叶林，积雪压在枯树枝头，不时有枯枝败叶跟白雪一起坠落下来，打在星岚身上。
　　雪域森林里万籁俱寂，他们两个像两只游荡在其间的幽灵。没有动物就没有能补充体力的食物，他们不得不依靠森林里的蘑菇菌类果腹。如此几日下来，他的身体变得虚弱，甚至不能跟上同行者赶路的步伐。
　　夜晚最难熬。星岚坐在篝火旁边，穿过林间缝隙望着夜空，只能望见极为狭隘一片天，不过银河明亮，星辰密集，它们在夜空孤独而璀璨地闪耀，每一颗星辰都像一只来自过去的眼睛，友好地注视着他。星岚接近痴迷地望着天空，心里感到一丝宽慰。至少天空星辰的形状还是他所熟悉的，并非全然陌生。
　　银发蓝眸的俊美青年坐在他对面，专心致志地烤蘑菇，烤好之后扔了一串到星岚怀里，自己拿起另一串。越星岚光是闻到蘑菇的香气都想吐了，但除了这些，他们在森林里找不到其他更好的食物。
　　他依例道了声谢，强迫自己吃下去，整个过程味同嚼蜡。
　　其实跟他相处几天，虽然语言不通，肢体语言也是鸡同鸭讲，二人依然处于零沟通的胶着状态，但通过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星岚猜想他应该有很不错的出身，无论面对什么处境都镇定从容，临危不乱，举手投足之间自然流露的贵气也非一般人所具有。至于银发蓝眸是哪国人的外貌特征，这是个什么鬼地方，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依然半点头绪也没有。

　　对方跟他达成和解是在他们遭逢了一次意外之后。
　　开始几天阶下囚的日子堪称水深火热，青年似乎急着赶路，将他的手绑在身前让他跟着他走。星岚气得七窍生烟，把除了赶路之外的所有精力都用来咒骂对方的恩将仇报和不近人情。如此折腾了两三天，青年对他的咒骂置若罔闻，倒是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竭，他也就偃旗息鼓了，气鼓鼓地跟在他身后走。虽然处境恶劣，但对方似乎暂时没有抛下他或者杀了他的打算，每天定时给他食物和水，晚上将他绑得结实放在篝火旁，再靠在一旁的大树上闭目歇息，醒了之后继续带着他赶路。
　　这样的恶劣情形一直持续到有一天，他们翻越一个小山头，下坡的路又陡又滑，乱石嶙峋，冰雪覆盖，那人走在他前面，一个不察，扑通一声掉进了极深极窄的一个雪窝子里。星岚跟在他身后，差点也跟着掉了下去，幸而及时将绑在一起的双手卡在了一块石头上，才躲过一劫。
　　他在山坡上挣扎了许久，脚下踩到一块石头作为着力点，小心翼翼爬起来，远离了那块崩塌的雪洞，找到一块棱角尖锐的岩石，将手放上去反复摩擦，最后终于成功磨断了树藤，解放了双手。
　　手腕处血迹斑斑，勒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火辣辣地痛着，他坐在雪地上，等手腕处的同感被寒冷麻痹，眩晕感消失，才又勉强站了起来。
　　他离开那片陡坡，一无所惧地往前方幽暗的森林走下去。他心想，森林再大也有尽头，这片森林里除了树与雪什么也没有，我不必惧怕。那个疯子如此恶劣对待他，让他在原地自生自灭好了。不然被他抓到可没什么好事。
　　他绕过一颗又一棵的落叶松，不时地拨开前方盘根错节的树枝与藤蔓，天空阴翳死灰，白雪飞旋飘零，但前方越来越深重的阴影告诉他，黄昏已经降临。
　　星岚停了下来，不再继续往前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