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空星辰》镜邪

2、日食

　　那天之后，越星岚便没再见过那个叫陈清夏的少年。尽管少年的怪异行为给他带来了一阵子的困扰，但没过多久他就把这件事情抛诸脑后了，之后跟乔庄提起权当做笑谈。

　　“那人到底是谁呀？就是前几天在你家见到的那个，叫陈清夏的。”越星岚坐在咖啡店里，一边无聊地翻搅咖啡，一边向乔庄问起那位少年。
　　那少年的言行举止怪异，本来乔庄与越星岚的一致结论都是他在开玩笑，但越星岚忘不了初次与他对视时，令他灵魂战栗的觳觫之感。
　　乔庄是个兼职狂人，课余时间基本都用来打工了。趁着送咖啡的空当，他端着盘子在越星岚对面坐下，难得神情认真，“你信不信灵异鬼神一类的东西存在？”
　　越星岚愣了一下，暗自感慨乔庄家楼下那昼伏夜出的神秘房客带坏了他，斟酌了一下言辞，道，“我知道你研究民俗学，我也承认这个世界的确存在很多未知和科学物理不能解释的东西，从存在的合理性上来讲，科学产生之前的有神论说是绝对的真理，中世纪教会烧死异端的时候一定认为他们做的是最正确的事。人类的认知是很主观的东西，也许千百年后我们今天所坚持的科学又会被另一种真理信仰给推翻，证明是彻头彻尾的谬误。所以我不能说科学是绝对的真理，我也不是无神论者，但我并不相信你的那些怪力乱神，谢谢。”
　　乔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微微笑了起来，“你这家伙就是太有主见，自我意志也太坚定了，要说服你还真不容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越星岚耸耸肩，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又放回桌上，“这种无聊问题我们争论了不下千百回了，没什么好说的。那个陈清夏到底是谁？”
　　“乔庄，七号桌两杯卡布奇诺。”老板在吧台后朝他们这边招呼，大概是发现乔庄在磨洋工，脸色微有不满。
　　“哎，马上来！”乔庄忙拖着盘子爬起来，含含糊糊地对他说，“我也不太熟，他是言景夜朋友的朋友。不是这边的人，已经回去了。”
　　越星岚只好作罢，之后便没再将这事放在心上。

　　日子波澜不惊地转过一个季节，金秋最后一片落叶飘零在地，转眼寒冬既至。
　　电视里各大新闻电台都在播报明天下午三点左右将有千年不遇的日食，北纬三十度附近的哪些地区可以观看。越星岚对天文没什么兴趣更没有研究，比起这个他更关心的是明天是妹妹的生日。他已经订好了机票要去看妹妹，想着妹妹喜欢楼下一家西饼屋的蛋糕，便打电话订了一个，约好了明天中午去取。
　　打电话回家告诉母亲，果然挨了一顿埋汰，“她都胖成小猪了你还给她吃蛋糕？！”
　　越星岚笑嘻嘻地说，“过生日嘛，一年也就一回。茉莉又长了一岁了，时间真快啊。”
　　他听到妹妹在那边欢快地叫着“蛋糕、蛋糕”，母亲小声嘀咕，“长的也只有身体而已。”
　　听出母亲话语中淡淡的感伤，越星岚笑着安慰道，“唉，妈，茉莉这样也挺好的不是吗？她讨你们开心，将来我为你们养老，各司其职嘛。”
　　母亲的声音里含有深深的忧虑，“你不懂我们为人父母的心情。我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小时候还能算是天真可爱，可是十年后，二十年后呢？茉莉过完明天的生日就十三岁了，很快就是大姑娘了。总有一天我们会无力照顾她了，到时候就全是你的负担……”
　　“妈，你在说什么啊！”越星岚打断母亲的话，“你怕我将来照顾不了茉莉吗？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怎么可能不管她。”
　　母亲在那边沉默了一阵，才语带哽咽地道，“妈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茉莉……”
　　“妈，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不爱听。”越星岚淡淡地说，“我从来不觉得茉莉是负担。明天我会过来看你们。”
　　母亲在那边又是一阵默然，然后才“哎”了一声，“茉莉要不要跟哥哥说话？”
　　“哥哥！”
　　听到妹妹甜甜的呼唤，越星岚不禁露出笑容。

　　是的，他妹妹是个智障，八岁那年跟母亲出去游玩时不小心掉进游泳池差点溺水，抢救回来后脑组织受到了永久性损伤，智商一直停留在八岁不再增长。母亲一直为此感到自责，辞了工作在家照顾茉莉。在别人看来茉莉或许是个可怜的智障，但在越星岚心中，茉莉永远是他最疼爱的妹妹。
　　母亲伤感的话语引起了他一些不快的烦恼，越星岚在床上翻来覆去大半夜才浅浅睡去。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打点行李，两个城市相去不远，他也就去一两天，没什么好打点的，草草收拾了一个背包便出了门，打算取了蛋糕之后直奔机场。
　　越星岚走之前不禁回头看了房间一眼，他住了十八年的屋子，陈旧但不破败，心里莫名升起些微妙的眷恋，临出门又折回去打开书房的门。看着书架上满满当当鳞次栉比的书籍，窗前那把他总是盘腿坐在里面读书的皮椅，书桌上微微泛黄的台灯灯罩，他才算心安了一些，走过去合上书桌上摊放着的，他刚看到一半的《上帝之城》，出门后小心翼翼锁上了门。
　　他只觉得那一刻浓烈的眷恋情绪涌现得毫无理由，自然想不到，这是他告别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的最后一眼。

　　越星岚拎着蛋糕走出西饼屋没多久，适才还晴朗的天色蓦然昏暗下来，大街上突然刮起了一阵阴冷的寒风。
　　“快看，日食，日食开始啦！”身旁吵吵嚷嚷地跑过一群学生，个个兴奋不已，大街上的人不约而同都驻足抬头望着天空。
　　越星岚肩上挎着背包，手里提着蛋糕，抬头一望，果然太阳被月亮侵袭了一道小小的缺口。越星岚看了看表，招了辆出租车赶往机场方向。
　　开到半路的时候，司机突然停了下来，“小哥，前面封路，过不去了。这里离机场也就二十来分钟，不赶时间的话就走过去吧。”
　　越星岚无奈地付钱下车，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抄了条近路往机场赶，一个人在空旷的城郊荒地上走着。

　　天色愈来愈暗，空气愈来愈冷，风声愈来愈大。
　　明明是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一段路，他却像怎么也走不到终点。越星岚感觉到自己四肢僵冷，脚步也是一步更比一步沉重，勉强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月亮已经侵占了大半个太阳，只留下一道牙印般的缺口和一圈金环，缺口处金光大盛，就像金环上镶嵌了一颗璀璨夺目的宝石，形成了日环食中最不可思议的钻戒型日食。
　　那宝石一般的缺口越来越逼仄，光芒却似乎越来越白灼炽热，越星岚只觉眼前炽白一片，太阳的温度遥隔了光年的距离打在他身上，浑身升腾起一种将被熔化的灼热沸腾之感。他的眼睛涩痛无比，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闭上。
　　背包带断裂，蛋糕掉在地上。
　　他站在空旷的荒地上，天昏地暗中，视线被天空的异象所牵引，世界都在他的身后消失，只有那一道从天际金环上镶嵌的宝石透下来的灼目白光，充斥着他的身体，视野，甚至灵魂。他觉得痛苦，却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他想要呼救想要呐喊，却找不到声音。他觉得震耳欲聋，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嘈杂喧嚣车流与人群通通在他的世界里消失，整个人都被那道光芒虚化了一般。
　　越星岚被恐惧淹没。

　　白茫刺目的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道人影。
　　是那个少年。那天在乔庄家楼下对他说了许多奇怪的话的少年。他站在越星岚面前，身姿修长，面孔俊秀，漆黑的眼眸明亮如夜空寒星，柔软的发丝随风轻飏，蓝格子衬衫衣角翻飞。
　　“陈……陈清夏！”越星岚想起了他的名字，慌忙伸出手，就像溺水之人想要抓住救命的稻草。
　　少年却只看着他，那目光亲切温柔，就像看着旧时的好友一般，却又被沉重的悲伤与阴影笼罩着。他没有抓住他，而是朝他微笑着，缓缓开了口，越星岚只觉眼前光影碎裂一阵天旋地转，闪电与火花竞相霹雳。意识混乱浮沉之际，他听到了陈清夏叹息般的声音，吐出的话语犹如古书上隽永而凝重的字符：
　　“当冰雪与王座俱时消融，大地与神祇一起复苏，天空的星辰斗转位移，拂晓的光线穿破云层……归家之路将再度显现于汝面前。”
　　越星岚感觉到自己在不停地旋转下坠，当那声音消失后，绝对的寂静带给他莫大的恐慌，他朝虚空伸出五指，惊慌地大叫，“陈清夏！”
　　隔了好久好久，少年苍凉阴郁的声音遥远得仿佛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
　　“记住，越星岚，王座之争毫无意义。”

　　越星岚猛然睁开眼睛，灰烬与雪花同时飘落在他的脸上。
　　天空是一片灰蒙蒙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