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殇》潘·摩菲斯特

14、殉教者修女院

　　最初的眩晕过去之后，高斯的双眼适应了昏暗的油灯光，映入眼帘的是一间狭窄的土室，颇似修士们苦修的房间，空气里却弥漫着芳香的高级灯油燃烧的气息。

　　头痛加上干渴，使得年轻人的反应愈加迟钝，呆滞地瞪着坐在床边披着黑纱的女子。那是一位气质高贵的夫人，黑色的面纱遮住了忧郁深重的苍白面容，隐忍着痛苦的双瞳却焕发着天国玫瑰一般的庄严美丽的光辉。

　　黑衣夫人拿起一只粗陶的细颈水瓶，将瓶口送到年轻人因发烧而干裂的唇边，示意他喝一点水。

　　但是年轻的男子却睁大了迷茫的双眼，皱着眉头努力地回想着什么。

　　“来，先喝口水吧。你昏迷了整整一天了。”夫人伸出柔软白皙的手指，轻轻触了触年轻人的额头，带着清凉的触感的手指象母亲的手一样温柔。

　　高斯象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摸了摸被绷带包扎起来的后脑勺。

　　“别乱动！肿还没有消，有一点轻微的震荡，大夫说不是很严重……还是先喝口水吧！或者吃点什么？”

　　“夫人……是您？我想起来了！“高斯一把抓住对方纤细的手腕，不顾淋了自己满身水。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您救了我？上一次，您不肯回答我，又不愿意我报答您的恩情，这次无论如何我也要弄明白。”

　　“不要问，不要问……”黑衣夫人慌乱地试图抽回被紧紧抓住的右手，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情，那孩子执拗地凝视着她，恳切地令她心都痛了。

　　“夫人……为什么？为什么当初您要给我提供阿尔芒的消息？为什么您能得到提拉岛禁地的通行证？为什么您能拿到地堡的详细地图？还有，当初我被王家近卫军追捕的时候，掩护我并给了我合法通行证的那位女士也是您派来的吧？现在，您又救了我……求求您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是女神吗？可您的手却象母亲一样温柔，而您看起来那么痛苦！告诉我，求您了！如果救我是那么令您痛苦的事，您为什么还要帮我？”

　　一口气激动地说出那么多话，高斯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不错眼珠地等待着回答。

　　“你真要知道？”夫人秀美的面庞笼罩在黑纱的阴影里。

　　“是的！”

　　“你不后悔？”

　　“是的！”

　　“如果……如果你想要知道，你必须忘记一些事情……”夫人的声音颤抖着，然而乌黑的眼睛却直直地注视着高斯，那样殉道圣女一般的悲悯和痛苦，足可使一切铁石心肠的人动容。

　　“忘记什么？”

　　“忘记……复仇。”

　　“什么！”高斯惊愕地高叫出来，再怎样也没想到是这个答案，然而夫人那坚决而恳切的神情却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让我忘记！国王，还有那个出卖了兄弟们的叛徒，他们把阿尔芒害成那样！把我最爱……戴的人害成那样！我怎么可能不去报仇？我恨不得把他们全部剐碎了喂秃鹫才好！”年轻人咬牙切齿地发着恨，不注意把一直紧住着的夫人的手腕捏得变了颜色。

　　“求求你，求求你忘了这一切吧！带着那个人离开，走到天涯海角！我发誓我会尽一切的努力来补偿你们，保护你们的安全，只求你忘了这一切！”

　　“您？”高斯诧异地注视着夫人，“您要补偿什么？您和这一切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帮我又要我忘记这一切？”

　　“我也有我想要保护的人啊！求求你别再问了！”夫人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哭腔，黑色的面纱挡住了她的面容，全身却在不住地哆嗦着。

　　“您要保护谁？我的仇人？”

　　“你一定会杀了他的！求求你放过他，一切的罪过都由我来赎吧！以前也是，现在也是，为你和那个人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是为了赎罪。他以前是个多么好的孩子啊，只是被魔鬼迷住了心窍……即使这样，他还是我最宝贵的亲人啊！”

　　“您说的是……”高斯缓缓地撩起了夫人的面纱，哀伤的面孔铭刻着这个国家最古老的统治者血统的印记。

　　“国王……我不会放过他的……夫人，我不想伤害您，但是，我……不能对不起那个人……”

　　“所以，忘了这一切纷争吧！带着他，带着他走得远远的！到一个仇恨到不了的地方去，给他幸福！”

　　“您？”突然被点中了要害的年轻人呆呆地望着激动得双绯通红的夫人，松开了手。

　　“我以公主的名誉向所有神灵起誓，提供一切你们需要的东西，在任何时候保护你们，只要你答应，不要去找理查！我会令他忏悔，令他一辈子为他所做的忏悔，再加上我的，双倍的忏悔还不够吗？”

　　“不，夫人……”高斯缓缓地摇了摇头，注视着公主悲哀的身影。

　　“求求你，快走吧……我，不想让他的罪孽更深……”象是气息奄奄一般的声音从面纱底下断断续续地传出，“快带着那个人逃走吧……理查已经下令，全国通缉你们了！你带着一个重度残疾的病人，无论如何都很显眼，我会给你们通行证和马车，把他伪装成生病的亲戚，逃到国外去！去我母亲的国家亚森，那里有属于我的庄园，到边境上就会有人接应你们，到了那里，就安全了，你可以，一辈子陪着他……”

　　“可是……”高斯心情复杂地看着看似柔弱却为了挚爱的兄弟而背着他做出这许多需要绝大的勇气和智慧的安排的公主，那种为了要保护的人不顾一切的心情竟是如此相似，虽然她所要保护的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

　　真的……可以原谅吗？即使，自己有那么一些些被公主所打动，可那刻骨的仇恨已经铭写得太深……更何况，自己能够代替阿尔芒原谅这一切吗？那个高傲得象鹰一样的人，是宁死也决不会原谅的吧？

　　忘记这一切，带着他离开吗？如果真能使他幸福，那么即使忘记仇恨也无所谓……可是，他会愿意吗？直到今天，自己的心意也不曾有半分让他知道……那份怜惜的心意，那份想藉由自己的双手给他安宁和幸福的心情，那种远远超出了崇拜和尊敬的情感，那种……想要和他肌肤相亲，融为一体的欲望……高傲如他，在那样完全不能支配自身，只能依赖一直被自己当作孩子的人看顾的情况下，只会感到深深的屈辱吧……

　　所以，所以……到底应该怎么做呢？万能的神啊，如果您能看到这一切，为什么任由凡人挣扎在无边的苦海之中呢？

　　“求求你，快走吧！再迟就来不及了！王城里的探子恐怕已经知道你的消息了。你现在在城郊的殉教者修女院里，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敢搜查这里。换身衣服，带上通行证，晚上从地道离开，给你准备好了马车，车里有一个装钱的箱子，足够你们旅途上的费用，还有出境的证明在这里，除了车夫以外，需要的话我会派最忠实的仆人跟着你。记住你的身份是的派兰地方的莫顿子爵，有了这一层和王家沾亲带故的身份守卫们不会为难你。接出阿尔芒后不要停留，一路离开，他的身份是你父亲的朋友，亚森来的贵族塞里斯伯爵，出国做客重病不治，想要死在家乡，因此你奉父亲之命护送他回家，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边境上还有我安插的人手，他会妥善处理的。”公主一口气说完这些，期待地望着在矛盾中挣扎的年轻人，

　　是的，这是必须考虑的现实问题……无论如何，自己来王城的事已经暴光了，虽然被公主所救，但是路德那个小人一定不会放过他。为了安全，还是先带阿尔芒离开吧……但是，接受了公主的帮助，就意味着放弃了报仇……这一点，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代替阿尔芒决定的。

　　“谢谢您的好意，殿下。但是有些承诺，我是不能轻易做出的，因为那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所以，还是让我象来时那样，一个人离开吧。不然，您让人把我抓起来也行，反正我已经在您手中了。
　　“你……还是不愿意放过理查吗？“
　　“是他先做了卑劣的事而一直不悔改吧。“
　　公主沉默了。黑花边的衣袖下白皙的双手沉默地绞动着，黛色的纤眉随着内心的动静跳动。
　　高斯翻身下床，虽然头部还有些隐隐作痛，但基本上已经不碍事了。他穿上自己的靴子，拿起放在一旁的长剑，准备推门出去。

　　”请等等！“公主叫住了他，递过去一个精致的小皮口袋。”我知道，你心意已定。但无论如何请收下这个：沿路的通行证，这个无论如何你们一定会用到的。上面是空白的，姓名和身份你们自己填写，里面还有一百塞莱司，路上用得着。还有请收下一匹马，步行无论如何来不及。别忙着拒绝！我不会要求你们什么的，这个，是为理查的作为赎的罪……”公主隐忍着痛苦，一字一句坚决地说：“但是，如果你来找理查复仇的时候，我正好在场，我会用我的生命来保护他！”

　　“我明白……尊敬的夫人，请允许我向您致敬。如果没有那么恩怨，我会成为您最忠诚也最谦卑的仆人。”高斯恭恭敬敬地吻了公主伸过来的左手，收下了她所赠予的临别礼物。

　　从地道钻出修女院，天空已是夜幕低垂，晴朗的夜晚，月明星稀，前进的道路象反射着清朗的月光，象一条明亮的带子蜿蜒到远方。

　　高斯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夹紧马肚，挥动响鞭，朝着来时的方向绝尘而去，将王城巨大的阴影远远地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