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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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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斋年是北平极有名望的老人,当年在重庆偶交了陆老爷这个朋友,从此当上皖系府的顾问。他非常相信“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天子”的权利,也是“臣”的傲骨。可等陆老爷子退下来之后,他依旧愿意留下,继续当陆子峥的顾问。
他看得出,在这个臭棋篓子和流氓混混齐飞、抽大烟共喝花酒一色的时代里,像陆子峥这样的,就算不错,就算很有希望。而陆子峥也很敬他,平日总是请他坐着,而自己站着讲话。
可今天有些不同。李斋年坐在酸枣木椅子上,道:“三少爷,你靠着,你靠着说话。年轻人,身体须要保重!”
陆子峥这几天殚精竭虑,频忙公事,到傍晚有一点发烧。等他和同僚商完事回来,竟烧得更加厉害,因此靠着一个软塌坐着,手上翻来覆去看着几页公文,道:“我让他们拿的人,拿来了么?”
李斋年道:“调查处不过十多人,账上忽然有三万块亏欠,实在奇怪。三少爷,你让抓了他们其中一个先做审问,这就很好。免得打草惊蛇,我们都白忙一场。”
如是,两人低声地靠近谈话,连外头下起暴雨也没有听见。
沈黛披着衣起夜,看见书房的灯还亮着,就信步往那里走过去。秋婵上来送茶看见了,忙跟过去,沿着走廊不断地关窗:“小姐,你怎么出来了?雨下这么大,仔细着凉!”
沈黛向着书房道:“我来看看他,这么晚了,还有这么大动静?昨天他就有点烧,还不许请大夫。”
秋婵掩着嘴笑起来,拉着她回了房,一面从小瓷瓶里舀出一小勺檀香燃上,一面道:“小姐这样聪明的人,也有‘当局者迷’的时候。您听听,这是外头风吹竹林的声响,可不是书房传来的。三少爷和李老先生谈公务,怕是还要一会儿呢。”
沈黛侧耳一听,这才略略放心,抬手揉了揉有些熬红的眼睛,仍旧回去睡下。
李斋年前脚刚走,张元和王觉仁后脚就来了。
“王科长,你也坐”,张元往沙发上一靠,很随意地一笑道:“哟,老同学,你自个儿照照镜子去,烧得眼睛红。”
陆子峥摇头表示自己没事:“你们说。”
王觉仁道:“您要我查的,关于调查处闹三万元亏空的事,怕不那么简单。表面上看,不过是几个人贪了点大钱,但我细致一查,发现不少问题。”说着从牛皮包里翻出几张纸头来,指着道:“陆少,您看,主要是这么四个人:杨宗瑞。他领走五千块钱,在账上记着去福兴衣庄购置行头,我们上衣庄问过,根本没有那样的票号。左迟。前天凌晨三点钟,有人看见他偷偷出城三次,而且是一路出了城往河北去。咱们也查过,他祖籍河南,早先在金陵师范读过书,在河北并没有亲戚。况且他去河北,怎么偏在深更半夜里去?”
“河北?”陆子峥一听,伸手接过那几张纸仔细看了,目光沉吟。
王觉仁接着道:“还有这两个人”,他又抽出三张纸来,上面有几个人的画像:“就是他们。他们出洋回来,为什么肯在小小的调查处做事?”
“王科长,你疑心是细作?”张元凑近看着画像,忽然指着其中一个道:“哎哟,这个人,我出洋的时候和他是同学,他还跟我吹过一大碗牛,说起自个儿是直系府里的科员。”
陆子峥心里一震,依旧不改声色,道:“调查处归谁管?”
“陆二少爷和赵处长。”
陆子峥点点头,推开眼前所有的文件,提笔签下一张条子:“这四个人,立刻叫人带部下到家里拿住,连夜审问。姓赵的让他罢职下课,派人好好盯着,如有不妥,立刻审问。”
王觉仁道:“另外,早先就抓住的那一个人,程科长讲他迟迟不肯开口,请示您要不要动刑?”电刑、鞭刑算是轻罚,满清刚刚过去不久,传下来的花样招数多得很,除非对有着“至硬的傲骨的人”和“至强的体魄的人”——而这两种人,现在几乎找不到——,否则几顿刑罚洗去一身血肉,不怕谁不招。
陆子峥犹豫了。他没有进北平之前,很懂得怎么使用枪、鞭和刀子让人屈服,他手下也不缺这等好手。
然而进入北平之后,他见识到更多的、更不同的人。那些人大多受过教育、有的甚至从英吉利、美国留洋回来,他们没有刀枪不入的身体,却敢于挡在刀枪面前大声地说话。只要刀枪打不死他们,他们就有说话、和做事的权力。
从那时起,陆子峥开始对刑罚的效力产生疑惑,他想,暴力的手段兴许只会开创出暴力的时代,而打着文明的名号去攻克天下的流氓必当永远是流氓,人们害怕的是他手中的枪棍,而并非敬畏他本人。
可他必须让囚徒们开口,他需要那些口供。刑罚无疑是最快而有效的方法。
王觉仁走之后,陆子峥把心里矛盾告诉了张元,他的多年的老同学,兼好友。
张元听罢,大声笑道:“竖子不能与之谋!”
陆子峥看着他。
张元继续道:“你这人真是!子峥,现在到处是‘臭棋篓子’、‘白字将军’、‘乡野匹夫’,这一些人,他们怎么能够和你一样,占着这个城那个城?谁有枪,谁有力量,谁就是赢!我再和你说罢,你应该知道的:古时候泓水之战,宋襄公说什么‘临事不忘大礼’,非要等楚军列阵之后才肯开战,最后被楚军打得大败。谁管你的仁义大礼?”他说到这里,补充道:“现在还不到谈道理的时候,远远不到。”
陆子峥闭目点了点头,似有所思。
张元看了眼摆在屋角的座钟,时针已经指向凌晨一点,便起身告辞,临走顺手拍了拍他肩膀:“老同学,你先歇着吧,啊?有事儿明天再说,囚犯还得吃碗饱饭、睡个饱觉呢。走了!”
张元一走,陆子峥彻夜未眠,他拉过床头电话,迅速转了几个键:“是我,陆子峥。请张座、黎先生接电话。”
他已隐约看到这一件事绝非小可,其背后定有一张精心设置的、埋伏许久的蛛网:北平是一颗堂皇的明珠,直军绝不可能轻易松开嘴。调查处的那四个人只是埋伏在深处的小小的炸弹,即使他们招供、或枪毙,只不过发出劈啪的一声响,而根本无济于事。
他不能等。
陆子峥连夜地和人商议、讨论,最终拍了电报:调河北黎玉树全师二万人,从赵县一路进入廊坊,随时听候调动;调刘兆麟部三万人,分守外城青云店、永乐店到西山口;汪宗祥一部仍守西山;调北平城内散兵一万三千人,分守外城。
“三少,电报拍出去了。”
陆子峥点点头,打发人出去。此时已近四点钟,全北平的天空是青色的,偶尔有一两缕白烟似的云,如有人起得早,还可看到半轮月亮尚未隐去,斜斜地挂着。
有喜鹊的鸣声、有卖货郎走街串巷的鼓声、有游鱼争跃的水声,护城河依旧循复长流,守护着这座还算安宁、祥和的古城。
陆太太紧急请来西洋大夫:“他这孩子,昨晚烧得眼睛血红,我问他,你怎么不请大夫,他只是笑。我实在担心得很,所以请你大早上就来看一看。”
唐大夫收起听筒,从药箱里摆出四五瓶药剂、药水来,起身和蔼一笑:“陆少年轻,发一点烧,不要紧的。我已给他打过一针,烧不久就能减退。另外,我这里留三天的药片、药水,陆太太多费心嘱咐用药就可。”
秋婵推门进来,放下托盘上的粥和温水,转身也安慰陆太太,道:“太太,您请歇罢。大夫说了没事,就一定没事,三少爷休息几日就好。”
唐大夫也道:“小姐说的对,休息,现下主要是休息!”
陆太太这才略略放心,一面叫人客气地送大夫出去,一面在床沿坐了好些时候,秋婵和陆皎夜、陆玫几个三劝四劝,终于才把她请回房里去。
沈黛一早起来,就听说陆子峥发了高烧,心里虽然担心,但见陆太太坐着不走、又怕影响他的休息,一直不敢去看。直到中午的时候,才走到楼上看了一回,正好遇到秋婵从房里出来: “秋婵姐,他怎么样?”
秋婵走过来道:“三少爷吃了药,烧也退了。太太吩咐不准都旁人进去,怕打扰他休息,便是王科长来也给挡门外头了”,她看了看四下无人,这才向沈黛招一招手,悄声笑道:“小姐进去吧,只一小会儿不要紧,有我呢。”
沈黛朝她感激地笑了笑,便推门进去。
陆子峥不曾睡下,手里拿着两颗棋子,专注地在地图上摆弄,抬头一看:“你怎么来了?”
沈黛靠近他坐在床沿,凑过去轻轻碰他的额头。陆子峥握她的手:“一早就不烧了。”
沈黛刚想说话,床头电话忽然作响,陆子峥伸手接了,只听里面人声道:“陆少,这帮人,几顿鞭子果然招了!那杨宗瑞原来姓冯,是直军里一个小头头,他们这几个全是一起的。我还想再问,结果他娘的受不住,自个儿咬断舌头挂辫子了。只怕直军还有大动作,您请定夺。”
陆子峥又吩咐了几句,顺手挂上电话。
沈黛坐得近,隐约听到几句而不便多问。陆子峥看出她的忧心,伸手搂得近了一点,低声道:“不是什么大事。”
沈黛侧头听着他左胸口的心跳,一下一下那样有力,只安静地享受这一时一刻的光阴。她脑海里闪回出很多画面,在小胡同里,他骑在马上;在方家、在戏楼、在什刹海、在小相国寺,在北平的很多小街小巷里。这些片段连成纵着的一线,她再往将来想,想到了炮声枪声、打开的城门、四处奔跑着的人。
她赶紧刹住念头。
她起来的时候,陆子峥闻到她鬓发之间好闻的皂角香气,没由来地一笑。沈黛几乎被那一笑慑住,站了一会儿,才有点回神地别开头,把桌上的高汤焯蔬菜,和清粥移到他跟前:“我这就出去了,你休息罢。”
允禧时常地出入赌场,他几乎在赌场里生了根。他从记事起就很会玩牌,王府里的女人和男人一样地无聊落寞,便靠打牌——雀牌、牌九、押宝、骰子——来消磨度日,他跟在母亲和几个长兄长姐身边耳濡目染,学会了如何谨慎而机灵地赢钱。他和好些人一样,认为会打牌是天真的美德,宫里的人,不管宫女太监还是上殿,不都常常地玩牌么?在他十五岁时候收到的寿礼里,就有一副顶好的,象牙牌底镶嵌和田玉的牌,纯白细腻,没有一点一毫的瑕疵,被他视作珍宝。
他从前并不经常玩牌,只把它当作一项必要的交际手段,在客人下场的时候,他只站在后头,稍稍地指点几句。他的世界里还有赏花、观鸟、读书、品画等等的娱乐,他没必要把时间荒废在玩牌上。
可现在大不一样,赌牌成了他的职业,他需要去挣钱。他天天跑赌场。
起初的时候,他只在晚上七八点钟出去,小赢一把十几块钱就能收手;可渐渐地,他发觉凭自己的本事完全可以赌更大的输赢,他开始坐庄、开始几百几千地赌钱。赢了当然好,即使输了,他总能在不久之后翻盘,而不至于输得多么惨。
他在城东城西的赌场出了名,有人管他叫“六爷”。
允禧从未告诉过那些人他的身世,大清朝的贝勒爷在赌场里赌钱,太不光彩!可那一声声“六爷”还是让他飘飘然,他仿佛又回到了贝勒府里。
成天消磨在赌场里,一桌接一桌地赌牌,几十块的输赢已是家常便饭,几个月下来,他倒挣了三千多块。
毓如看到这么些钱,心里反倒害怕起来:“开赌场的都是傻子不成?他们怎么愿意让你赢这些钱?只怕大输大赢还在后头!允禧,趁早收手吧,两三千够咱们用一阵子。”
允禧想了一想:“花光了钱,再怎么去挣呢?”
“外头的人,他们全不赌钱,不也没有饿死么?”
允禧不假思索地反问:“怎么,你要我和他们一样,去拉纤、去城墙上砖头?”
毓如觉得自己的丈夫有些变了,不像从前那样斯文、儒雅,连大话也不敢说一句,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可她一想,心里也很不好受:真要一个贝勒,至少曾经是个贝勒,出去给人干活?还有没有脸面!
一来二去,也就作罢。
这一天,毓如和丫环宝翠上街回来,宝翠道:“格格,今儿去给福晋请安不去?”
毓如看到周围人纷纷侧目:“什么时候了,往后别叫我格格。”
宝翠跟着她跨进院子,撇了撇嘴,道:“您不是格格了,她还不是有五六个丫环仆前仆后地伺候?她还是福晋呀!”
毓如杏眼一盼,作势就要打:“瞎说什么!”
南边屋子后头蹲着两三个小丫环,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从那屋角升起来一股灰蒙蒙的烟。等到毓如走近,才有一个机灵些的发现了,赶紧叫起同伴,三个人一溜烟地准备跑开。
毓如心中有事,见这情形,只以为六福晋不待见她,连同下面的丫环也避她不及,便几步上前:“回来!”
两个小丫环只作没听见,闪身进了屋。跟在最后的一个看见毓如已经走到跟前,躲避不掉,只得道:“格格。”
毓如打量她一番:“我叫你,你没有听见么?不进去伺候福晋,鬼鬼祟祟地在后屋干什么?
那丫环支支吾吾:“咱们……咱们说会子话。”
毓如越发不信,劈手夺下她怀里的包袱,听说很有些丫环趁着乱,把主人家的东西偷出去变卖。“那这是什么?”毓如伸手抖开包袱。
从里头掉出一管镶着春水绿翡翠的烧蓝雕花长管烟枪,几张媒纸、几块艾绒火石掉下来,连同几小块黑色的膏子。
毓如低头认了片刻,大吃一惊,扬手向着那丫环就是一巴掌:“贱蹄子,这是怎么回事!”
小丫环生生受了一巴掌,连脸颊也不敢去捂,只顾低着头小心地捡起东西,从袖口不断擦拭烟枪,她怕毓如再打,只出声道:“格格别嚷,别嚷!这不是奴婢的东西,奴婢不敢呀!”
毓如心里起了疑:“谁指使的你?这样的东西一旦抽上再停不了,你想害谁去?”
小丫环见她怒气小了,赶紧起来收拾了一通,道:“是……是六贝勒拿来,给福晋用的。旁人不都说,抽□□,少抽两口,能治百疾么?果然,福晋这几天精神头好的多了。”
毓如看着地上湿濡濡的,沾了好些黑乎乎的膏沫子,连忙往后退了几步,恐怕脏了自己的鞋。她心里怒火几乎掩饰不住,不断地怪允禧糊涂:三贝勒可不是抽这个死的?这东西要能治病,全城的大夫早该死完了!要他们做什么?
她强压着怒,把一缕额发拢到后头去:“你说真的?敢撒谎,立时撕了你的嘴!”
小丫环哪里敢看她,啄米似的不断点头,得到她的应允,赶紧转身跑回去了。
毓如走到自己的屋子里,站在门口朝院子看,不知是怎么回事,她总觉得整个家里烟雾蒙蒙的,充斥着大烟的味道。
“宝翠,你闻闻,院子里什么味道?”
宝翠屏息闻了闻:“格格,饭菜的味儿呀。”
毓如觉得自己许是气昏了头:“罢了,你去吧。对了,贝勒说今儿几时回来?”宝翠摇了摇头,只说不知道。
天逐渐下起小雨,淅淅沥沥打在梧桐叶上,打在屋檐上,再由屋檐滑下来,响个不停。毓如就撑着伞,在院子里等了允禧几个时辰。她一手捏着帕子,因为有好几次,允禧出去不曾带伞,回来淋了一身的雨。
宝翠来劝了几次,她也不愿回自己屋里。她的屋离福晋的很近,风一吹,她总觉着能闻到大烟的气味。
等到下午一点钟,允禧才从外头回来。
毓如一看见他,就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忘了用帕子给他擦擦汗:“你在闹什么?咱们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你还有教外头人指指点点,说咱们这儿有个大烟鬼么?”
允禧今天赚了几十块钱,心情颇好,听她一说不由皱起了眉:“谁在说这儿有大烟鬼?谁?”
毓如刚想说话,只听他回过头来,双手覆着她的肩:“沁芳的病一直不好,少抽一点这个□□,大家都说是最有效的。怎么,你要看着她病死、疼死,你才乐意?从前我只当你的脾气烈了一些,如今怎么这样。”
毓如强忍着气,结巴了几下才说出话来:“抽这个,还不把人抽空了身体?要是抽大烟真能治病,还要大夫做什么?这么指甲大的一块烟膏,要几十块钱,可不……”
允禧朝前走了几步,一下回过头来:“钱钱钱,我算听明白,你就是为钱!怎么,你嫌我不中用,买了□□便养不起你?”
毓如言辞恳切:“允禧,你想想你阿玛,他那么反对大烟,是为了什么,是……”
允禧听她说了这句,心里怒起,道:“我阿玛过世那么久,你休提他出来!你也配!”
毓如本想跟上去再劝几句,听他一说,心脏收紧地麻木地一疼,竟呆立在原地,只剩唇还在翕动。
这时候,福晋沁芳房里出来一个丫环请他,他抬脚跟着去了,再回头看她一眼,叹气道:“她是我的发妻,我不能丢她不管。你也看到,找尽了大夫来治病,有过用处么?”他走了几步又是一停,说得很轻:“你要看得入眼,就这么凑合。你要非看不顺眼,就请出吧。”
毓如大震。她就立在院子里,任小雨斜飘,侵湿了半边衣衫也不管,手心里轻轻地摩挲那块手绢,帕子上的刺绣有些扎手。她仰起头,眼眶里有晶莹滚了几滚,忽然两行泪落下来。
宝翠看见了,赶紧打着伞过来,拉她要回屋里:“格格,格格!我去找沈大姑娘来,贝勒不是很听她的劝么?她有办法,我去找她来!”
毓如心底像系着一块沉铅似地生疼难受,连带胃里也一阵绞紧难受。她摆了摆手:“你回来!就是十个沈姑娘来也不济事,自家的难堪,别让旁人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