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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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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峥和沈黛回到陆家已是下午三点钟,大部分宾客已经离开,只剩下不多的一些亲友,留着吃一顿晚上的便饭。
他上了楼,拿了装着莹绿南海夜明珠的寿礼,转身往陆老爷子书房去了,敲门道:“父亲。”
陆老爷子有些诧异——他很少有主动叫出“父亲”两字的时候。想要一个人低头而温驯,枪可以让怕死的男人屈服;而对于不怕死的男人,惟有女人能让其屈服。陆老爷深谙这个道理。
陆老爷看了一眼寿礼盒子,只道:“你别开口,我也知道你要说什么。跟我提那个沈小姐对不对?哦,还是叫她准三少奶?”
陆子峥听出父亲语气里有几分不豫,因而没有说话。
“你知道你爸撒手不管大事,现在已拿你没办法。但老三,你答应过我,在我的老朋友几家里挑一个小姐娶来,你不记得么?”陆老爷踱了两步,缓缓道:“只有姻亲,才最可靠!将来有了大事战事,人家才会帮你!”
陆子峥道:“不会有那个‘将来’。”
“你还太嫩,你懂什么!怎么没那个‘将来’?战场生死局、枪炮不长眼,你是经历过的人,怎么敢说出这等糊涂话!你别忘了,当初打下这里,有没有旁人的帮忙?你怎么不想想,他们也全可以帮助另一边,他们为什么帮你?莫不是将来图一个贵婿!”
陆子峥只是微笑,他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惹恼父亲。
陆老爷子知道这个好儿子的手段——跟着自己的一半元老旧人,全被他无声无迹地料理干净;他购洋枪洋炮、起用留洋新人,从保定一路打上北平。从这样看,他的确有那么点儿天才。可来日莫测,他应当为将来作一点打算!
于是陆老爷让他坐下,尽量心平气和地舒了气,伸手笃笃扣一下桌案,道:“我的意思已经很清楚。我懂你们个个都是年少气盛,谁也不愿辜负谁,你爸爸也是从那个年纪走来的,我会不清楚么?你可以娶她,给一个名分,也不枉然!”他看了看陆子峥的脸色,接着道:“但是,你在外头得置一个小公馆,这样两边都不漏下。”
陆子峥静了片刻,道:“不可能。”
陆老爷皱起眉头:“我是在同你商量——有商有量。你这个样子,干脆作罢了!休想!”
陆子峥和父亲对视,书房里空气凝滞一般,连钟表也走得比往常慢许多,他从父亲的眼里看到了难以更改的坚决的顽固。他看着那张已显老态的带着伤痕的脸,想起这是自己在世上的、唯一的父亲,心里终有一个角落塌陷进去,于是放松了些语气,迂回道:“父亲,咱们各退一步。她得在我身边,这就足够。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今天是您寿辰,儿子给您拜寿。”
陆老爷看着他行了礼,起身往外头走,也不想过多追究,只张了张嘴,缓缓地说一句话:“想做一番大事,怎么能儿女情长;既要儿女情长,做什么大事!古往今来,江山美人谁可兼得?老三,你要好好记住。”
陆子峥脚下顿了顿,一步不停走了出去。
陆太太和沈黛在客厅坐着,出面留她小住:“他就是赶着寿宴,才请你来了。住小半个月你不愿意,那好歹住上四五天的,到过了中秋再回去。你在那边,左右也没人陪着过节,一年一中秋,怎能这么着?在这儿还有大丫头、六丫头一起说说话,哎,小住几天,总不算失礼数罢?”
陆皎夜笑道:“妈就偏心!从前偏我哥不说,现在有了新人,转眼管我叫‘六丫头’!”
陆玫恰和大姑爷从楼上下来,看她们几人说说笑笑,就过去道:“还说悄悄话儿呢?大家都等着给爸拜寿,你们还不一齐进去?”
沈黛看了看陆玫,又看着陆太太。陆太太道:“你呀,现在你和六丫头是一样的,去,一起去罢!”
赵麻子换了自己最好的蓝色缎子长袍和短马褂,一溜烟小跑着上陆家来。他心猜陆亦嵘这么急着叫他来,一定是想接着提拔他,从哪里开始提拔呢?就从给陆老爷拜寿做起!
于是他一手提着外贸商行买来的金华火腿,一手提着两罐竹叶青酒,用华而不实容易褪色、但挺好看的金纸包着罐子口,一路爬似地爬上楼梯,到陆亦嵘的书房来,见面就长长作了一揖: “哎哟,二少爷,给您问好!多谢,多谢看得起我,请我来一趟!”
“行了行了,你少废话”,陆亦嵘面色不善:“我是叫你把各处的进出款都划在我账上,可短短三天,怎么有了三万块钱的亏空?你在干什么!”
赵麻子如有晴天霹雳,一下懵了,糊里糊涂道:“三……三万块钱?什么时候的事儿?”
陆亦嵘道:“你少给老子装蒜,钱被你用到哪里去了?”
赵麻子看他脸色铁青,手上顿时急出了一阵汗,拼了命的想了半天,一拍大腿道:“哦,哦,有了!二少,您还记得么,调查处不是忽然招来好几个有学问、有身份的先生么?就是他们!前天,他们说要拨一笔款子用,我一嫌麻烦,我……我就让他们自个儿拿钱去了!”
陆亦嵘怒道:“放屁!他们是谋客,又不是刺客,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他的一声怒喝招来几个仆人探头探脑,这才稍微缓和了语气,道:“这可是三万块钱,不是儿戏。好了,我不和你多废话,你去查这些钱被他们用在哪里。查不出来,你就下课!”
赵麻子一听“下课”,登时腰也弯了、腿也忍不住地打颤,好几个麻子在脸上不住抖动,他是处长,他是赵处长,可不能这么完了!他一连声地答应了,赶紧猫着腰跌跌撞撞跑出去,连那火腿、和酒也忘了拿。
赵麻子刚走,赵曼娜就进来,往沙发上一坐,道:“刚才谁呀?好家伙,差点没撞死我。”
陆亦嵘道:“那姓赵的混蛋。不知道给我招进来什么人,两天,挪去三万块!不对劲,肯定不对劲。”
“三弟知道么?他不知道就完了。我早说那姓赵的贼模贼样,没什么用处,偏要出了大事,你才信”,赵曼娜靠着把玩自己发圈,顺口道:“不过,你也是该省一点儿。平时理发从来给五块钱的小费,往后就给一块钱罢!你又不能挣个大,到处耍什么威风?”
陆亦嵘本就在气头上,听到这句登时怒起。他在外头要应付自个儿三弟和各色人等,回家要应付母亲和她,早就不胜厌烦,就道:“从前给惯了五块小费,现在忽然变成一块,人家还以为 陆家穷得快完了!再说,你见过三万块么?那么多钱!个中一定有问题!你懂个屁!这三万块钱的亏空是怎么来的?怎么,是我给五块钱的小费给出来的吗?”
赵曼娜见他额头上青筋暴起,知道他这回是真的生起气来,说不定事情有那么点严重,只好道:“行了行了,跟我犯什么气?你以后的那些洋烟洋酒,少买一点!这总对吧?”
陆亦嵘看她往往不断缠着要自己买化妆品、买各种吃食,自己的钱却连买一点中意的东西也受到阻碍,心里怒火久久难平,便深吸了一口气,道:“今儿是爸生日,我不和你吵得要死要活的。我走!”说着从衣架上抓起外套搭在壁上,一摔门出去了。
他快要走到底楼客厅,才想起今天客厅里必有不少人在,自己这副样子走出去,实在是让人看笑话,就立在楼梯上,没有动。站了一会儿,听见底下有两个丫头走过去:“哎,这是要叫准三少奶了罢?”“嘘,先别瞎说话!”
一会儿,又听到陆皎夜的声音:“哥,这是武汉来的灯影牛肉吧?那么贵可划不来。”沈黛笑道:“对清欢佳肴绝不能省钱,是不是?”几个人都笑起来。
陆亦嵘站在楼梯上,听到这句话倒很同意。他觉得人活一辈子,不抓紧着吃点好的、不享受够了美食,那算什么?
赵曼娜未嫁之前还算娇俏可人,如今倒成了这么个俗妇,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这么想着,转身从墙上开的窗口往外看出去,只见夜色漆黑,街上看不见人,远远地仅有一两盏灯笼仍旧亮着,明明灭灭,心里不由一哽一哽地难受。
他从小门出去走到街上,叫了几个狐朋狗友,直奔八大胡同去喝花酒。
蒋丽荣和赵麻子搬进了空关着许久的喻家。赵麻子有点害怕:“喻家死过人,这……这不太好吧?”
蒋丽荣道:“怕什么?你又没害过她们!”
赵麻子急了眼:“我说你是猪油蒙了心啦?你忘了,咱们去打喻意祯的报告那事儿!还有复清会、花悦怿、喻兰卿那事儿?”
“那全是我姐和你的主意,可不关我事儿。喻兰卿是被炸死,骨头都给炸焦了,和你有什么关系?她娘本来也就病歪歪的,她们哪,是命不好,能怪咱们?”蒋丽荣看赵麻子还在犹犹豫豫,就站在萧家院子里,一手挽着他,一手指着南屋,道:“我受够了她了!她仗着是我娘家表姐,当初接济我几年,真把自个儿当我妈!你看看她,是不是到处欺负我、压着我?我姓蒋,她姓萧,本来么,就没关系。你不搬呀,我搬!我就不信姓喻的一家能变成鬼,吃了我不成!”
赵麻子被她的“正气凛然”所感动,心里也少了许多害怕,于是提着几个皮箱跟她进了喻家,把东西统统堆在院子里,抹了把汗,道:“哎,说起来我可真冤!不知道怎么的,咱们调查处里的那些人,几天里用了三万块钱!听陆少爷那口气,敢情是我作怪?”
蒋丽荣一听他提钱,立刻警觉起来:“你给我仔细说,怎么回事?”
赵麻子对她说了一遍,又叫苦道:“当初是二少爷说,只要有点本事的人,都可以招进调查处,我就给他办了——多卖命啊我!现在要我查这些人什么背景、怎么回事,我……我哪儿查得到哇!”
蒋丽荣从西边屋子里翻出一只铜水壶,一边擦拭,一边用鼻子一阵嗅,她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不好,可别是那些人有什么问题,到时候全推在你身上。”
她想了想,很快作出决定:“明天你就去,跑一趟钱庄,把咱们的钱转到外国人银行里。否则难保陆少爷翻了脸,把钱给没收了!”
“对,对!”赵麻子在院子里踱了一圈又一圈:“这他妈还真有点‘高处不胜寒’。还是存到外国银行好,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