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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柳茵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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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安和自然不知道他爹娘就寝前的私房话,这个点儿,他敞着小肚皮,睡得呼噜噜。
私房话涉及的另一个人,柳娘子,醒着,且异常清醒。
留县地处江南,民居多精致小巧,不同于北方院落的宽朗大气。由于人口众多,土地珍贵,自太祖起,朝廷对占用耕地,擅自圈地这件事量刑极重,久而久之,南边的建筑越来越在层高上下功夫,于细节处见精巧,亭台楼阁,田园村落,不乏二层小楼。
柳家客栈就是这样一栋典型的小二层。袁雨客今晚与赵进喝完酒后,回房不过片刻,就悄无声息到了柳家客栈。他坐了不下两个时辰,喝了三壶酒,他一直安静地坐在窗边,独坐独饮。他不和人交谈,也不与人搭讪,他隐在角落里,眉眼低垂,甚而连掌柜的和小二哥离开时,都似没留意到这么个人,互相招呼着离开,随手带上门,留他独自一人。
随后柳娘子出现在二楼的扶栏旁。
柳娘子靠在雕花木栏上,她上袄下裙,其间一抹腰上黄,眼角半挑,神情三分慵懒,聘聘婷婷下楼,动作五分灵巧,吴侬软语,每一个字都像是嘴里滚了几滚,再自舌尖里吐出,是枕边的呢喃,言语七分温柔,话里的涵义,却是十分直白。
“我规规矩矩做生意,不知是哪里劳动了你的大驾光临?”
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刻,明月当空,喝酒的人从窗边望出去,院子里一地月光银亮如水,这样的夜,合该归去。
袁雨客忽然起了乡愁。
他想起了京郊的南山,他孤身自山脚踏上通天栈道,石板缝隙冒出新生的青苔,有风从崖底起,被尖刀悬崖劈开,卷着潮湿的水汽,泯然于黄绿斑驳的摇曳树影间。南山山势陡峭,山脉循地龙蜿蜒起伏,通天峰手可摘星辰,两侧层次渐开,似张开的巨大翅膀,落于九曲松江河畔,北临上京城,倦鸟归巢。
他曾长久地伫立在悬崖旁,脚下踩着万家灯火,他看到月华似轻纱笼罩,血液里奔腾不息的野望,他按耐不住咆哮的冲动,总有一天,他袁雨客的名字将响彻大江南北。
他要做大庆朝的第十九位凌烟阁名臣。
袁雨客叹了一口气,他抬起眼,眼里竟然有责备的光,像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他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嘴边:“嘘——多安静的月夜。”
柳娘子轻笑,她声音柔媚,音色较一般女儿家略低沉几分,她在袁雨客面前坐下,隔着一张方桌,纤长手指抚过桌面,落花随水,惊起一丛夜鸟。
砰——袁雨客手中的酒杯突然炸开,残酒溅了一脸。
“可惜可惜,好酒好酒。”袁雨客一抹脸,他坐姿歪七扭八,说话间酒气浓重:“我今晚喝了不少酒,我很想回房好好休息,谁知道我一回房,却发现行囊被人动过。我只好来找你谈谈。”
柳娘子道:“你不来这一趟,我权当你是过路人,各自相安无事。”
“何必呢,你们悄悄坠着我,等着盼着我离开留县,然则我不行,我既然来了,自然要带点东西走,或是消息,或是人。我待了几个月,查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我想一想,有时候打草惊蛇也不失为一招棋,若你们总是蛰伏,我也不容易找到切入口。”
“我不知道你要查什么,但我闻得出你这身味儿,披着官皮的走狗,一群水沟子里阴暗的老鼠,偷偷摸摸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骂得毫不客气。
袁雨客摸摸鼻子,瞧瞧,这通身的气派,大好的郎君,放在上京城,也是能勾动小娘子心思的冤家。
一个男人被另一个女人指着鼻子骂,总有些尴尬。
柳娘子是女人,还是个漂亮的女人,风情入骨,一双手伸出来,白嫩无暇。
袁雨客是男人,还自觉是男人中的男人,汉子中的汉子,他难免有些难堪,清了清嗓子,道:“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做官的走官道,行船的走水道,俗话说黑白两道,我行事虽然没有亮出名号,你也晓得,似我们这等人,走的是通天道。”
柳娘子道:“废话无需多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袁雨客道:“不要这么焦躁。长夜漫漫,既然我们扯破了一部分脸皮,有些事也不妨摊开来说。”他接着道:“柳茵娘,生于永宁七年,于永宁十三年离开留县,是时,其妹玉娘失踪,传闻被拐走。柳春嘉,建平十五年生人,娶妻祁氏,生有两女,后携全家离开留县,不知所踪。柳茵娘在元和元年的时候回到留县,开了家柳家客栈,据传是漕帮留县坛口总把子王改花的姘头。柳茵娘有两点为人所乐道,一是貌美,二是力大。据说柳茵娘六岁的时候,因其妹被拐走,怒而闯县衙,单手举起县衙前的石狮子,掷出去后砸出一个大坑,石狮子陷进去,与地齐平。”
袁雨客说到这里,突兀拔身而起,拎过桌上的酒壶,仰头对着壶嘴灌了一大口,他翻身上桌,两条腿盘膝而坐,一只手捏住柳娘子的尖下巴,强按着抬起上扬,居高临下看她。
“你告诉我,你爹柳春嘉,是怎么上了个山就带回一个祁氏,你告诉我,你娘祁氏,为什么要在你妹妹失踪后强行带你们离开留县,你再告诉我,你柳家的后院里为什么埋着一个小儿尸骨,你又是为什么在这家客栈里,雕满了大大小小的雅拉尔花?”
一室寂静,两个人于可有可无的闲话过后,突然单刀直入,杀机隐现。
举凡江湖人,大多不爱与当官的打交道,说穿了他们都是底层的人,在这个世道里挣扎求生。太/祖起兵的时候,麾下有颇多善战的江湖人,武力卓绝。最有名的就是“喝断陈桥”的白石白将军。据传他一夫当关,持枪独守陈桥断后,于敌阵中几进几出,昂然站立在陈桥东,长/枪指天,声如洪雷:“天佑我大庆!”
轰——陈桥断了,敌军跟下饺子似的坠入急流。
这是正史,有一本野史,对这个事情也有记载,但是说法不太一样。他说的是白石当时呢,其实已经力竭,想想也知道,武功再高,也不可能于战阵中轻松杀个来回,真如此,何必打仗,夜里摸过去,逮着个敌军的将领,刀子一抹脖,什么都解决了。所以呢,个人武力与带军的将帅其实是两码事。那会儿白石内力枯竭,他摆了个造型等死,敌军一看,乐了,刷刷排着队准备来杀他,平日里治军不错,步伐相当的整齐,过桥过到一半,桥榻了,白石捡回一条命。
他们不知道,其实这有个说法,叫“桥梁共振”。
太/祖立国后,论功行赏,十八位凌烟阁名臣里有十三位是高手。他收归了一部分江湖势力,为朝廷所用,如今皇子皇孙身边的暗卫就是那部分人的徒子徒孙。
相对的,始终有一部分江湖人游离在朝堂之外,他们隐入人群,读书的读书,行商贾事的行商贾事,说不准有一天你会发现,隔壁打铁的老王头剁起人来跟砍瓜一样轻松。
还是那本野史,说太/祖曾有言:“世上十成里有七成接触过江湖人,或许是赶车的,或许是行船的,也或许是码头上扛大包的,而这批江湖人中,一百个一千个里才会出一个天资卓绝的,其他人的武功都是泛泛。既如此,就让他们鱼归大海,鸟入丛林,若没有这帮人,这世界怎会如此精彩?”
更偏的野史上还有太/祖的一句话:“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
因不太符合太/祖英明神武的形象,这句话被深深的雪藏。
简单地说,像柳娘子这样生来奇异,自有神力的,不多见,却也不稀罕,所以世人才只视为谈资,津津乐道,而不是怀疑她是精怪,避之唯恐不及。
他们甚至有一种骄傲,一种这个能耐人,是我家乡人的骄傲。
所以在发现有人进过他房里前,袁雨客并不曾对柳娘子有多上心。他发现身后跟着人,以为是留县进了生面孔,引起某些人的关注。他也未曾多留意柳家客栈里的雅拉尔花,会用雅拉尔花做纹饰的,无非是雅拉尔族人,这和他查的事情没关系。
现在,柳娘子用行动扇了他一脸。
他不由有些恼火,态度上自然带出几分强硬。
柳娘子的下巴被高高抬起,修长脖颈弯出优美的弧线,袁雨客捏在她尖下巴上的几根手指,因为用力而指尖泛白,她妩媚地笑开来,如春日里盛放的花朵,她逼上前,整个人挨过去,双手柔软地缠绕到袁雨客的脖子上。
柳娘子小巧的樱桃嘴凑在袁雨客耳旁,滚热鼻息送进他耳廓,极近距离下交贴,她轻声的说话,柔哑声线像秋风里的一声喟叹:“你猜,我会不会告诉你,这些为什么,都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