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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三十六章 同归(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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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往事指挥着众侍卫收了宋怀风尸身,便遣退众人,独自去她屋中,细细翻检起来。书架上有几封与宋流的家书和王落写来指点火火寿病情的几封信,她一一读过,皆是寻常内容,看不出不妥。接着翻找,却在几册医书中翻出七八张无字白纸。她心知有异,翻来覆去地查看之下,果见纸上有规律地布着密密的皱痕,细微得有如肌肤纹理,若非留心细看绝难察觉。她立时想起季有瑕提过的一种阳春墨,初写之时与寻常墨汁无异,可时间一久便渐渐淡去,如阳春融雪般消褪无痕。她心下一喜,知道这便是她要寻之物。此番之事复杂缜密,牵涉深远,显然并非出自宋怀风手笔,背后必有挑唆之人。这几张白纸,想必便是关键了。纸上虽已无字,可凭李烬之之能,自能从墨迹消褪后留下的些微皱痕中瞧出些端倪。她忙将纸张收好,再将其余物事各归原位,除去一切翻找痕迹后方才离开。
宋怀风的卧房正与火火寿相邻。秋往事料得王落还未醒,便先转入隔壁。一进内室,便见史克温已在里面,愁眉苦脸地对着坐在床上的火火寿不知念叨些什么。她上前一瞧,只见火火寿软绵绵地半倚着靠枕,神色恬淡,正微微笑着向她望来,双眼朦胧,显然神志不甚清醒。试探着问了几句,她果如喝醉酒一般,答非所问,夹缠不清。叫她做什么事倒是有求必应,乖顺无比。秋往事面色一沉,狠狠瞪着史克温问道:“怎么回事!”
史克温满头大汗,低着头吱吱唔唔应道:“我、我也不知。”
秋往事冷哼道:“你不知?这难道不是你们做的?”
史克温唉声叹气,哭丧着脸答道:“我哪有本事在火火堡主面前用毒。其实我也许久未进这房间了,都是宋大夫做的。她用的是你们风人的法子,我们哪里能知道。”
秋往事暗自皱眉,看火火寿只是神志迷糊,面色倒是还好,料得身体并无大碍,便只得先哄她睡下,待王落醒转再作打算。
史克温待她料理停当,随她出到外厅,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哀声恳求道:“秋姑娘,先前多有得罪,实是出于误会,还请姑娘莫要见怪。我们此番是受奸人所骗,绝无背叛容府之意,届时王妃面前,万望姑娘代为申辩两句。我普日一脉几千人的身家性命,便全凭将军担待了!”
他低垂着头,须发灰白,憔悴得如一片风中残叶。秋往事虽恼他惹是生非,到底也觉得可怜,当下扶他起来,淡淡道:“先生言重了,我又岂能担待得起。事情原委我自会如实禀告王妃,只是先生也要先将前因后果说说明白。”
史克温听她语气松动,忙一径点头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秋往事踱了两步,先问:“宋大夫是几时起对你们提起此事的?”
史克温飞快地答道:“大概两三个月前。”
秋往事暗自盘算一回,不得要领,便先记下,一面又问:“容府来的书信,是什么人送来的?”
史克温微微一顿,皱着眉回忆道:“这……不过是寻常容府信使,倒并不是先前常来的那个,只是一应证件也都齐全,我便从未起疑。具体姓甚名谁,我眼下记不起来,但门卫那里应当有记录。”
秋往事猜测纵有记录多半也不会是真,姑且只得让他先着人去查,接着问道:“好了,你且说说你们的计划从头到尾究竟如何。”
史克温坐直了身子,吞了口唾沫答道:“计划都是宋大夫提的。她说趁着堡中要人大半离开,她可借职务之便制住堡主,那火火堡便是囊中之物。随后再联络北边王庭,假意对他们示好,借他们的力灭掉火火氏集中在北边的主力。对我们来说做这些也就够了,可她还说当门关是李将军据点,要一并拿下,便在大平岗作了安排,届时配合北边,袭取当门关。”
秋往事先前还静静听着,到此处却忽然变了脸色,陡地抬头,急问道:“配合北边?你是说你们配合,让北边去打当门关?这岂不是容府自己谋划着把自己的城池白送给裴初,你们居然也信?!”
史克温不敢抬头,吞吞吐吐道:“这个,宋大夫当日说不过是借他们的刀一用,好叫李将军没有防备,引得他赶回去救,便可趁机活捉。至于当门关,她说容府早有安排,只要融洲兵马一动,区区一座孤城随时可收回来。”
“收什么!”秋往事重重一挥手,急道,“融洲又不是只有当门关这一处口子,北边有燎人,西边有裴初,这会儿都蠢蠢欲动呢,哪儿有余兵来应付这头。何况当门关一失守,五哥六哥沐姐姐他们立刻便成孤军,腹背受敌,就算融洲真能抽出兵来,等夺回了当门关,只怕他们尸骨都凉了!他们一败,释卢便丢了一半;释卢一丢,融洲便也丢了一半。到时就凭你们这点区区势力,没有容府撑腰,还真指望去向裴初讨一杯羹吗?!这么明摆着的事都不明白,你们真是……唉,罢了,你们现在做到哪一步了?”
史克温听得冷汗涔涔,心下一迭声暗骂自己昏了头,忙结巴着道:“这、这……咱们当日吩咐卓旭一接管大平岗便立刻动手,这会儿只怕已经……我、我立刻遣人叫他停手!”
他说着便急急转身向外跑去,秋往事一把拉住他,沉声道:“来不及了。你叫卓瀚亲自和我过去,大平岗的兵我要借用。还有,王妃一醒来便告诉她当门关丢了,叫她弄醒堡主就立刻过来。”
史克温不敢怠慢,慌忙匆匆出门,凑了五百骑士,交由秋往事和卓瀚领着,直奔大平岗而去。
却说王落与秋往事走后,王宿与火火沐留在康塔草原,一面整日坐立不定地等着各方消息,一面忙着将散在各处的火火氏部族聚拢起来,随时准备开战。两日后的清晨,王宿尚未起身,忽听帐外有人兴奋地高叫道:“六将军,五将军回来了!”
王宿大喜,一骨碌跳下床,穿着睡袍光着脚便冲出帐去,还未见到人便大叫道:“五哥!五哥!”
只见李烬之身上穿着海布宫侍从的服饰,远远走过来,见了他微微一笑,抬手指指他身后帐篷。王宿会意,又见火火沐也已高呼着奔了过来,便回进帐内,刚匆匆抹了把脸,两人便走了进来。
还未坐定,王宿便抢着道:“五哥,小七回来了!”
李烬之顿了一顿,垂着眼看不出什么神色,点点头低声道:“我听外头兄弟说了。她和四姐一起去火火堡了?”
“没错。”王宿倾身凑上来,急急问道,“你们两个……”
李烬之摆摆手打断道:“先不说这个,当门关那里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当门关?”王宿愣了愣,摇头道,“当门关有什么事……”他忽地一顿,面色一凛,匆匆道,“是了,昨夜刚收到消息,说大平岗的守将换了普日那一系的人,莫非……”
李烬之了然地点点头,沉声道:“就是这个了。你们昨晚收到消息,那么换人至迟也在三四日前,这会儿恐怕已经动上手了。”
王宿大惊,忙问原委。李烬之将这几日遭遇复述一遍,又道,“普日息把什么都同我说了,想必会赶在我们做出应对之前立刻动手,大概这两日便会打过来了。”
火火沐脸一沉,冷哼道:“正好,我们也准备好了,打完了他们,瞧瞧普日桑还蹦跶什么!”
王宿也摩拳擦掌地附和着。李烬之却摇摇头,问道:“你们现在手头有多少人?”
火火沐答道:“现成能用的大约有三万,剩下边上能叫得应的大约还有五万。”
李烬之低头算了算,忽道:“这三万先都调去救当门关吧。”
火火沐吃了一惊,愕然道:“这怎么行?你不是说北边这两日便要打过来了?虽说再凑五万没问题,可那得要时间啊。这三万一走,前面没人顶一把,还怎么凑得起来?何况姐姐那里还不知怎么养了,堡里的人也动不了。抽了这三万,可真只能任人打到大门口了。”
李烬之微微一笑,似是十分笃定,不紧不慢地答道:“北边的兵根本不必担心,自然有燎人拖着他们后腿。你只管让你族人避开,别碰他们兵锋,他们走不了多远便会回去。至于堡里,四姐和往事都去了,那交给她们便了,我们不必操心。倒是当门关,顾雁迟千里迢迢调了显军过来,那是志在必得,一旦失陷,咱们被夹在中间,腹背受敌,届时别说三万,就是再添几万也不济事了。”
火火沐听他说得也不无道理,可想想要敞开大门任人进来,毕竟心下发虚,正自犹豫,忽听外头有人禀报:“将军,外头有人求见,说是当门关来的。”
三人互视一眼,皆是心下一凛,忙唤人进来。来人肤色黝黑,蓄着络腮胡,一身翻皮短袄,看来便似个寻常释卢牧民。他递上一块令牌,半跪下行礼道:“小人刘进,是费将军座下。”
当门关守将费梓桐原是中原大帮龙帮帮主,手下自有一批能人异士。投了容军后明面上虽脱了江湖身份,暗中毕竟仍是追随者众,只是如非必要鲜少往来。此时李烬之一见这令牌上刻着一条蜿蜒金龙,显然此人并非容军兵士而是龙帮中人,便知当门关必是情形不妙,以致费梓桐不得不动用江湖势力。王宿见了令牌也是面色一变,忙急声问道:“费老大怎么了?”
刘进抬起头,先戒惧地扫了火火沐一眼,并不说话。火火沐自然知他用意,未等李烬之开口,便抢着道:“可是大平岗那里捅了篓子?我们都知道了,你快说吧。”
刘进一愕,讶然望向李烬之,见他点头,才自怀中掏出一封信函,递过去道:“费将军眼下已不在当门关内。这是他的书信,请将军过目。”
李烬之接过信函,展开匆匆一扫,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一面将信递给王宿,一面对火火沐道:“当门关已经失陷,咱们现在只能借重姑娘的三万人马了。”
“这么快?!”火火沐吃了一惊,讶道,“大平岗不过万把人,应该吃不下当门关啊。难道是显军到了?”
那刘进显然对火火沐有些不满,冷哼道:“这位姑娘应是火火族人,难道还不清楚你们最拿手的本事么?”
火火沐面色一变,低呼道:“难道……”
“沐姑娘不必紧张,他们的确用了毒,却还不算太严重。”李烬之语调平缓,波澜不兴,仿佛所说之事与他毫不相干,“数日前大平岗来人往当门关送了许多牛羊酒水,说是犒军。你我两家交好,最近形势又紧,这两处间本就有些走动,费将军便不曾起疑,分下去吃了。当时也并无不妥,哪知一日后,那晚吃了牛羊的兵士便皆开始上吐下泻,又过一日,连不曾吃过的也纷纷病了,城内数日之间便倒了大半。”
火火沐一捶拳,恨恨道:“是食象蛊。人一沾染这蛊,便也成了毒源,只要一人中毒,周围之人都难幸免。好在普日家的手艺不到家,只能用些性平的,若是用了烈性的,当门关只怕已成死城了!”
李烬之点点头道:“这是不幸中之大幸。只是虽说死不了人,但城内的战力毕竟大受打击。大平岗便趁机围城。城内根本无力一战,费将军为免白白损失,便弃了当门关,退往小苍山去了。”
火火沐听得心急,一把抢过王宿手中的信匆匆扫着,一面问:“那当门关现在呢?”
李烬之抬手指指刘进道:“现在,要问这位刘兄了。”
刘进忙躬身道了声“不敢”,肃容道:“大平岗这拨人追着费将军进融洲了,现在占着当门关的,是显军。”
王宿眉一挑,低呼道:“来得好快,融洲那里怎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李烬之轻哼一声,眼中透着冷意,淡淡道:“想必是从燎邦借道,绕过来的,这中间的行程不是三日五日,看来顾雁迟早就开始谋划这一步了。这事米狐哲不可能不知道,却对我只字未提,看来这小子果然也有自己的如意算盘,最好咱们同显军、米狐尝在融洲斗个三败俱伤,他便舒舒服服在释卢捞便宜。”
“燎人就这两面三刀的德行!”火火沐忿忿道,“那咱们现在怎办,真的只能动这里的兵马了?”
李烬之微微一笑,摇头道:“现在倒不必了。”
火火沐听他忽又改口,不免吃了一惊,讶道:“怎么?又不管当门关了?”
“当然要管。”李烬之不紧不慢地答道,“只是不必用这里的人了。沐姑娘也听到了,当门关主力并不曾覆灭,只是被大平岗的人追到小苍山去了。”
王宿心下一动,插口道:“你是想用他们杀个回马枪?”
“不错。”李烬之点头,“显军的如意算盘恐怕是想让大平岗和当门关拼个两败俱伤再来拣便宜,哪知最后成了这般情形,两边倒都没什么实质损伤。大平岗的兵毕竟仍是火火族人,不过是让普日家篡了指挥,只要沐姑娘派个有分量的人去说明原委,这一万骑便仍是我们的人。再把当门关兵士的毒一解,凭这两支队伍,出其不意地杀回来,显军必定措手不及。”
火火沐面色一喜,正要叫好,刘进却插道:“我去当门关一带踩过盘,路都被显军封了,不好过人,这信也是死了许多信鸽才好容易传出来的。你们要去小苍山,恐怕得绕过须弥山走。”
火火沐又皱起眉来,发愁道:“这不得十天半个月的,赶不及啊。”
李烬之笑起来,悠悠然道:“沐姑娘难道忘了当初阿宿他们是怎么穿过孙乾的封锁到了释卢的?”
火火沐眼前一亮,大喜道:“是了,暗道!”
王宿也兴奋地跳起来,叫道:“我带路,两日准到。”
火火沐跟着站起来,解下腰间弯刀扔给李烬之,兴冲冲道:“也不用找别人了,还是我亲自去一趟最稳妥。这里的事,便交给你了吧,只要拿这把刀出来,便没人敢不听你的。”
李烬之沉吟片刻,也起身道:“也好,那我便留下。事不宜迟,你俩收拾下便上路吧。”
两人当即各自准备好行装,挑了几名水性好的侍卫,又带上李烬之的手书和令牌便匆匆上路。李烬之则接掌火火氏军队,一面四处遣人去打探消息,一面收整行装,随时准备拔营。
秋往事与卓瀚带着人马日夜兼程,第二天日暮时分已望到了须弥山。她勒住马四面一望,向西走是当门关,向北走是大平岗。正犹豫着该往哪里走,忽见往北面探路的几名骑士远远驰了回来,中间还簇拥着一人。她一眼认出正是达水泰,心下一喜,忙挥着手迎上前去。
达水泰脸颊深陷,双眼泛红,显是数日未曾安睡。他一眼瞟到边上的卓瀚,似是吃了一惊,匆匆凑到秋往事身前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卓老头也在,堡里怎么了?”
秋往事含含糊糊解释两句,只说堡内已平定,又着急地问道:“你从大平岗回来?那里怎样了?”
达水泰面色一沉,狠狠瞪了卓瀚一眼,答道:“我赶回去时,大平岗已里里外外都是显军了。我不敢妄动,在边上转了两日,总算见到一个当初的下属。一问才知,原来大队人马已跟着显军打下了当门关,现在只有千把人留在大平岗,显军倒有万余人。我见无可作为,便想先回来报个信,路上就遇见了你们。”
秋往事一惊,讶道:“当门关已经丢了?居然这么快!”
达水泰沉着脸,恨恨道:“是卓旭这小子耍了阴手段,用了毒。”
秋往事皱了皱眉,低头思忖片刻,很快抬头道:“既如此,我们也不用去大平岗了,直接上当门关。沐姑娘那里恐怕还不清楚这头情形,就劳烦大管事去知会一声。”
达水泰肃容点了点头,当即连夜上路。秋往事一行略作休整,也便匆匆起程。天蒙蒙亮时,已到了须弥山脚。
秋往事带着人进了山,打算从小路绕到当门关侧面,再寻机会混进关去。山上积雪难行,一路跌跌撞撞,直到近午时分才总算望到了城墙。秋往事让众人藏在密林深处,自己同卓瀚一起带着几个人悄悄地摸到林边,正伸着脖颈细看城头上的守兵是显军还是火火族人,却忽听后方一片喧哗,刀兵之声大作。
秋往事心下一凛,知道林中的人马已被发现。城上的守军也听到动静,登时“铮铮”地敲起示警钟来。她才一转身,城上的箭便已密密麻麻地射了下来。
她一把拉起卓瀚,一面只拣丛林茂密处跑去,一面挥刀格挡箭矢,很快便见到那五百侍卫与一群人缠斗在一处,且战且走地向这边退来。
秋往事见追击的不过百来号人,立时斜插而上,几道银光飞舞盘旋,转眼之间冲在最前面的显军便呼啦啦倒了十来个。显军一时折了锐气,攻势顿时受阻。火火族人趁机稳住脚跟,回身杀一阵,将他们冲得四下散去,便立刻抽身退走,逃离城下。
秋往事一面跑,一面留心着身后动静,听得林外喧喧嚷嚷,显然有追兵赶来。她知道一时之间只怕难以逃下山,只能先寻个地方藏身。四下一扫,指着西北一处山头道:“先占地利,往高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