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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三十六章 同归(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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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日息乍听李烬之话中露出破绽,一时且惊且喜。正自心念纷呈,蓦觉眼前一花,劲风扑面,一声惊呼未及出口,便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大力卡死在喉中,只挤出一丝变了调的尖细声响。他气息一窒,只觉浑身血液尽数往头上涌去,整个人不自觉地挺直起来,“嘶嘶”勉强透着气,双眼瞪得极大,惊骇莫名地望着面前忽远忽近、模糊不清的面孔,怎么也不明白为何忽然成了这般情状。
李烬之猝然出手制住了他,一时也停顿下来,暗吸一口气,整了整思绪,方略微放松手劲,低笑道:“看来你们的动作比我想的还快。”
普日息用力喘着气,整个人都虚乏无力,脑中也是混沌一片,嗡嗡作响,只听着李烬之的声音轻飘飘地绕在耳边,却全然无力思索如何应对,吱唔了半晌,方强堆起满脸笑,结结巴巴道:“将军这是、这是做什么?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将军有什么要求,只管直说、直说便是,我无不应允、无不应允。”
李烬之既已撕破了脸,哪里还同他敷衍废话,当下冷冷一笑,问道:“你们在南边已经动手了?做了些什么?”
普日息虽是昏昏沉沉,心中却还警醒,到底知道轻重,正忙不迭地摇头否认,却觉喉上一紧,本已细若游丝的气息登时断绝。胸口鼓胀欲裂的痛楚令他癫狂般地挣扎起来,却丝毫撼动不了喉头铁钳般的扼制,反而令得眼前加速发黑。直到几欲晕厥之时,喉际方略微一松。他抽搐着一阵呛咳,整个人软软地瘫在床上,如离水之鱼般大张着口,用尽力气喘着气。
李烬之待他面色由青转白,喉口粗嘎的杂音也渐渐减弱,方倾身压上前,面无表情地问道:“殿下现在想起来该说什么了?”
普日息双眼无力地翻着,正瞟见床后墙角处七倒八歪叠作一堆的黑影,却是李烬之潜进内殿时撂倒的侍卫。他心下叫苦不迭,暗悔先前不该无端发火,否则他迟迟没有动静,侍从早该上门催促。如今却落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就算说了真话,也不知能否逃得性命。但觉喉上的力道又缓缓重了起来,他满腔惊骇,再顾不得多想,慌忙摇着头,喘道:“我说了、说了。”
李烬之冷冷盯着他,沉声问道:“你们几时开始同南边联系的?”
“是南边主动找上顾大人。”普日息艰难地吞一口唾沫,声音却仍是又干又哑,“顾大人还在风洲之时便收到他们的密函,说想同我们合作,共同除了火火氏,我们两家南北共治,平分天下。”
“他们主动?”李烬之微微一怔,先搁下疑惑,接着问道:“那头出面的是谁?”
普日息老实答道:“是史克竺。”
李烬之知道史克竺是跟在普日桑身边的普日氏旧臣,微微点头,又问:“你们如何计划?已做到哪一步了?”
普日息渐渐缓过劲来,心思便又活泛起来,当下眼珠一转,答道:“计划也是那头提的。他们说一等火火沐离开,便能制住火火寿,假传她的命令,调大平岗驻军出其不意歼灭你们和火火沐一伙,以此挑起容府和火火氏之仇。待两方相争,我们便可趁机发兵,坐收渔利。”
他虽说得满脸诚恳,李烬之却清晰地察觉到他体内气脉起伏不定,立时知道他心绪忐忑,所言必有问题,当下冷哼一声,二话不说手底便狠狠加劲。
普日息尚未来得及为自己的急智沾沾自喜,喉上的铁钳竟又要命地收拢起来。他心下大惊,怎也想不明白这七分真三分假的说辞究竟哪里被他瞧出破绽,一时又是挫败又是骇然,绝望得几乎想大哭一场。好容易觉得颈上力道略轻,他心神俱震之下,再不敢存半分侥幸,不等李烬之开口,便连喘带咳地一气说道:“我、我说,我都说。火火寿真的已落在他们手中,大平岗那里也真的做了手脚,只是他们不是要偷袭火火沐,是要偷袭当门关!”
李烬之暗吃一惊,这才知道先前哪里露了破绽,心中的疑惑却也越来越甚:普日桑一伙毕竟全无势力,算计火火氏倒也罢了,连容府也一并开罪,如此不留后路,背后定然有人撑腰。原本以为是顾雁迟怂恿挑拨,哪知却是他们主动出手,这背后的深浅,便耐人寻味了。
普日息见他沉着脸不说话,生怕又哪里惹恼了他,忙又补充道:“届时顾大人也会调显军过来偷袭,两面夹击。他那头行进到哪一步,我就真不知道了。”
李烬之觉他心浮气促,知他仍是有所保留,心下略一盘算,若逼得太紧,迫他连燎人一节也说了出来,倒反而坏了先前的安排。料得南方的布置他已吐得差不多,当下手臂一收,将普日息半拎起来,冷冷道:“多谢殿下配合,还要劳烦殿下送我出城。”
普日息见他不再逼问,一口气还未透出,又听他要挟自己为质,吓得魂飞魄散,双手乱舞,指着床角的几只木枕叫道:“那、那里面有我的令牌,将军拿了便可出城,我绝不阻拦、绝不阻拦!”
李烬之瞟向床头,依他指示取过其中一只在手里一掂,果觉比寻常木枕略微轻上两分。他略扫一眼,便知关窍所在,随手拨弄几下,便将木枕拆作上下两层,露出中间挖空的暗盒。
盒内零零碎碎装着许多令牌印鉴锁匙一类物事,他取出其中一枚材质最精,雕工最细的方牌问道:“是这个?”
普日息知道瞒他不过,老老实实地点头。
李烬之将令牌收入袖中,满意地微微一笑道:“那便多谢殿下了。”语毕手起掌落,斜劈在普日息后颈处,他登时上身一挺,随即软软瘫倒,人事不知。
李烬之不敢耽搁,拉过被褥将普日息摆作熟睡模样,随后便偷偷摸出寝殿,赶在天亮之前离开海布宫,凭着令牌顺顺利利地出了城。
深冬的草原一片肃杀。遍地光秃秃的,零星几蓬灰扑扑的杂草。北风一卷就是千百里,扬起低低的尘。寒意透过厚重的皮袄往骨缝中渗去,虽是纵马疾驰,也免不了手脚指尖的冰凉。
秋往事望着阴沉欲雪的天色,心情也一径的凝重。容府士兵多来自南方,难以适应这样的酷寒天气。释卢战事一起,便只能倚重火火氏,若是火火堡出了什么状况,这一役只怕真要一败涂地了。
一行人马不停蹄,赶回火火堡时日刚偏西。堡内数骑人马出来迎接。秋往事远远认出带头的是普日桑身边的史克竺,与达水凡对视一眼,彼此皆觉心下一沉。
史克竺驰到近前,目光一扫,见人群中没有达水泰,眼中立刻掠过一丝警觉,面上却仍是堆着热络的笑,高声招呼道:“阿凡回来了,一路辛苦!”
达水凡上前以子侄之礼相见,照例客套几句。
史克竺装作忽然省起,伸长脖子四下望望,讶然问道:“怎么不见你父亲?”
达水凡早有准备,坦然答道:“我们不知堡主有何差遣,心下惦着,路上赶得急了。父亲不小心闪了蹄,摔伤了一条腿,只能在后头慢慢走,差我先回来瞧瞧。”
史克竺目光闪烁,思索着这话是否可信,面上却立刻做出焦虑之色,关心地问道:“泰兄弟怎样?我立刻差人去迎他。”
达水凡未免他起疑,便不推辞,随口谢过,便皱眉问道:“堡主召得这般急,可是堡里出了什么事?”
史克竺面容一肃,一面领着他同往堡内行去,一面沉声道:“堡主的病又发了,理不得事,所以招你们回来帮忙。”
达水凡吃了一惊,失声道:“又发病?怎么会?不是许久未发了么,我们走前宋大夫还说情形不错。”
“不知怎么就发作了,宋大夫也弄不清。”史克竺眉头紧皱,面有忧色,“或许这阵子天气冷,受了凉。总之你们回来便好,堡中这两日无人主事,大家都乱了。”
达水凡心下忧急,忙问:“怎不去请容王妃?”
史克竺随口应道:“已差人去了,约摸这两日也便到了。”
说话间已至堡前,众人下马入内。史克竺引着达水凡往大厅行去,其余一干随从自有人领着往别处歇息。秋往事正欲寻个借口跟在达水凡身边,却见他脱去外袍随手朝她一扔。她立时会意,接过袍子捧好,顺势不着痕迹地跟在他身侧。
达水凡一进厅内,便提出要见火火寿。史克竺一面招呼他坐下,一面道:“我已差人禀报了,你别急,先等一会儿。”
说话间有侍女奉上茶水。秋往事知达水凡身为火火氏人,精通毒蛊,见他毫不犹豫地饮下,便也放心地一口饮尽。等了片刻,便见一名侍女过来通传:“堡主有请。”
秋往事与达水凡换个眼色,皆知史克温绝不会让他们见到火火寿,当下打起十二分警觉,随他向外行去。
曲曲折折地绕过大段长廊来到火火寿房前,一推门浓重的药味便扑面而来。史克温率先进入,正欲命人去内室通报,已有一名女子自里面推门而出,至几人面前略一欠身道:“两位大人来了。”
这女子衣着考究,虽比之火火沐等略次一级,却显然并非侍女身份。秋往事乍见之下便觉面熟,待听她开口说的竟是风语,立时想起这便是自离开秦夏后再未见过的宋怀风。她不由暗吃一惊,立刻瞟向史克温,却见他面色自然,浑无异状。再细细打量宋怀风,只见她较之一年前消瘦不少,面色也有些苍白,整个人看去羸弱不堪,眉目间却不知怎的偏透出几丝刚强之色。
秋往事见她神色凛然,大不同于当初的娴静温婉,知道她果然也卷进了这场是非中。正猜测她是受到挟制还是另有所谋,这一头达水凡已心急地问道:“宋大夫,堡主身体究竟怎样?”
宋怀风微蹙着眉,指指内室道:“堡主现下没什么大碍,正在里头等候公子。只是我有几句话想先同公子说。”
达水凡听得无碍,面色略微一宽,立时躬身行礼道:“这次又有劳宋大夫了。大夫有话只管吩咐,在下自当从命。”
宋怀风微微一笑,抬手请他至厅内小几边入座。秋往事见史克温也若无其事地过去坐在一旁,越发摸不清他打的什么算盘,只得也跟过去全神戒备地立在达水凡身后。
宋怀风似有些为难地望着达水凡,沉吟片刻,肃容道:“有些话我本不当说,只是堡主如今既是我的病人,我便得尽医者之职。公子也知道,堡主的病成因有二,一是天生体弱,二是思虑过甚。药石之力,医得了前者,却医不了后者。若是堡主不能下决心脱开杂事俗物,潜心静养,纵有仙丹灵药,怕也总有力所不能及处。”
达水凡听得心下一紧,顿时变了脸色,急道:“二姑娘已在逐步接手堡内事物,想必很快便能主事;我们也会再劝劝堡主,着她好生修养。余下的,务必请宋大夫多多担待。”
宋怀风静默片刻,忽抬起头,双眼清亮有神,缓缓道:“公子请恕我直言,若要堡主痊愈,沐姑娘便不宜接掌火火氏。”
秋往事闻言一怔,隐约觉得不对。达水凡也是一愣,整个人似都有些呆怔,顿了片刻方喃喃问道:“为何?”
宋怀风紧盯着他,嘴角露出一丝莫名的微笑,说道:“堡主与沐姑娘姐妹情深,沐姑娘主事,堡主岂有甩手不管的道理?总还是要她劳心劳神,于事何补?依我之见,只有舍了这份基业,寻个世俗不到之处安稳度日,才是治本之策。”
秋往事愕然楞住,怎也料不到她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呆呆地出了神,心头一片懵懵然,不知头绪。怔了片刻,忽觉怪异,这才想起达水凡一直不曾出声。她心下一凛,抬眼瞟去,却见他神情恍惚地坐在椅上,眼皮颤动,竟似打起了瞌睡。她陡然一惊,登时精神一醒,这才发觉自己反应迟缓,显然不知何时已着了暗算。
她知道不妙,正欲立刻出手,心下却忽地一转,立刻一个踉跄,装作脚下一绊,整个人直直往下跌去,额头故意重重磕在地上,“咚”地一声响。
达水凡轻轻一震,惊醒过来,一时却还未明白发生何事,见她倒地,慌忙欲立起来探问。哪知才一站起,便觉一阵晕眩,一个晃荡便“砰”一声坐回椅内。这一下顿知不妥,欲振作精神,眼前却是阵阵恍惚。他又惊又怒,勉强撑着神志,“锵”一声拔出腰刀,摇摇晃晃地指向史克温,狠狠道:“你、你下毒!”
尚未见史克温回答,却听身后一人悠悠然道:“公子是用毒的行家,难道辨不出这不是毒?”
达水凡浑身一震,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盯着宋怀风,愕然道:“你、你?为什么……”
宋怀风眉目低敛,淡淡一笑,径自道:“公子不必紧张。这屋里的药味是息风平枢汤,不过是帖安神助眠的方子,加上先前茶里的积冬草,最是神效,纵是经年的失眠症,也保管一试便灵。这回虽然量大了些,也不过多睡几日,对身体并无损害。公子大可安心睡一觉,醒来之后,想必便一切都过去了。”
达水凡脑中阵阵发晕,心下怎都想不通她身为容府之人为何会这样做,恍惚之间不觉疑惑地回头向秋往事望去,还未寻到人便已一歪头,倒在椅中昏昏睡去。
秋往事方才佯装跌倒,头在地上一磕,惊痛之下神志顿时为之一震。她枢力精纯,本不易受药物所制,此时精神一振,便彻底清醒了。她却顺势伏在地上不动,佯作晕去。
但听史克温纵声大笑,啧啧叹道:“到底风人心眼多,我还怕他不着道,伏了许多人手,哪知如此顺利。”
“这里毕竟大多是火火氏的人,强行动手,难免惊动。释卢毒蛊和风族医药大相径庭,又是两药相混才生效用,他自然不能分辨。”宋怀风语气倒是淡淡的,全不似史克温的兴奋,“他在我这里着了道,第一个怀疑的却是你不是我,未免不合常理,看来他果然已经知道你们的打算了。”
史克温声音一沉,冷哼道:“我就知道他爹没回来定有缘故。兔崽子倒精,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
“不管哪儿得的消息,他们既然知道了,想必沐姑娘这里也瞒不住。好在看样子他们还只是猜测,没得准信,因此还在观望。我看你该抓紧些动手了。”宋怀风的语声有些沉哑,带着些说不出的惫怠,语气却平淡得听不出半点情绪。
“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史克温傲然笑道,“达水泰他儿子都在咱们手里了,不怕他不服软。卓旭应当也已动上手了,火火沐他们就算知道什么,也来不及了。释卢被火火氏搅扰了百年,终于又该回到正路了。”
宋怀风似是漠不关心,淡淡道:“其余的我不管,只是一点……”
“我明白。”史克温了然地一笑,接过话道,“李将军的事嘛,这个我自会放在心上,宋姑娘尽管放心。火火寿那里,还要姑娘操心。”
宋怀风应了一声,起身道:“那我便先进去了,其余的便有劳先生。”
史克温起身送她进了内室,接着便叫来几名侍卫,吩咐道:“把这小子弄回咱们那里看好,路上当心别让杂人瞧见。至于这个,”他踢踢秋往事道,“拖出去寻个地方了结了便是。”
秋往事听着几名侍卫架起达水凡出了门,跟着自己也被一人提起,倒扛在肩上,晃晃荡荡地向外行去。
廊中寂寂无声,侍立在门外的侍女守卫皆对他们视若无睹,显然已被史克温抽调成了自己人。
秋往事微微睁开眼,小心地略侧过头。但见那人扛着她转过一个弯,便自最近的一扇侧门出了堡体,来到堡中央的大片空地上。
天尚未黑透。正是晚膳时分,空地上不见人影,只有马匹悠悠然四处散着。那人径直往中央的湖泊行去,在一个幽僻的角落将秋往事往地上一扔,接着去边上觅来一块大石,以绳索缚紧,正要系到她脚上,忽觉喉际一凉,下意识地抬手去摸,刚触到一片温热,便觉眼前一黑,颓然栽倒。
秋往事轻而易举杀了侍卫,七手八脚地扒下他的衣帽换上,又包好他颈际伤口,在他腿上系上大石,将他推入湖中沉了下去。做完之后,她却怔怔地立在湖边发起呆来。宋怀风的行为,实在大出她意料之外。听她与史克温的对话,虽有疏离之意,却并无被动,显然并非受到胁迫,倒反而有些居高临下的指点之感,看起来不仅是主动参与,甚至可能是主使之一。
秋往事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反叛容府于她何益之有。既然本人身上动机全无,便只能是受人指使。这指使之人与她父亲宋流是否有关?与宋流背后的李烬之,又是否有关?
心下思绪万千,乱麻一团,脑中竟白刷刷一片,全不知该如何应对。先前之所以不曾当场出手,也是因为忽然想起这一层。容府水面下的暗流汹涌,她早已有所体会,李烬之点点滴滴流露出的野心以及江一望日益加深的戒慎,她也并非察觉不到。可她却始终不曾想过,若这矛盾真到了不可调和的一日,她又应当如何自处。哪知就在毫无预备之下,这一问题却如此突如其来地摆到了眼前。
正自呆呆立着发愣,心下忽生异感。她暗自一凛,眼角一瞟,果见一个黑影正悄悄地向她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