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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与君相知,山回路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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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悠时光,已是大业十二年。从五月到十月,从炀帝巡幸江都到宇文化及受宠于皇上,每一步都存在微乎其微的变化。如今,炀帝重视宇文阀,王阀的势力愈渐消弱。李家依旧默默无闻,不过我觉得,这都只是一计权谋罢了。
七月,炀帝乘龙舟巡幸江都。
杜伏威领导农民起义逼近江淮地区,未几攻克高邮。
十月,鄱阳操师乞揭竿造反,中流矢而败阵。其部下林士宏继承其位,继续反抗。
其中,有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
十月时分,翟让在东郡举旗起义,以韦城瓦岗寨为根据地,故称瓦岗军。
李密投靠翟让,向其进献“攻取荥阳,争雄天下”之策。
在李密的全力帮助下,翟让攻下荥阳门户金堤关及周围属县。
炀帝派遣二万兵马前去镇压,瓦岗军采取诱敌深入、伏兵袭击之战术,将隋军大举歼灭。
李密则于荥阳的大海寺伏击张须陀,张须陀当场阵亡,其部将秦琼、罗士信东窜投奔隋将裴仁基。
荥阳大捷,瓦岗军先拔头筹,至此威震河南。
当时闻得,我觉李密果真是不凡之人,其势头足以掩盖瓦岗军的首领翟让。
以我所知的李密,大隋贵族后裔出身。曾经参与杨玄感的起义,败后经友人王伯当举荐,加入了瓦岗军。李密识兵书,重谋略,受翟让器重,遇事辄与其相商。
不过,李密该是知道得雪被王世充强行娶走的消息,如今她应该和王世充驻留江都。
凭借李密如今的势力,与王世充争霸并非不可。
为何至今,他还未有举动?
莫非,他对得雪只是虚情假意?
想至此,我无端一震。
十二月,河北河间郡起义军聚众十万,格谦自诩“燕”之王。
王世充连忙带兵镇压燕王格谦,将其击毙。且后追击其余部及南阳卢明月部落。
王世充居功至伟,功不可没,炀帝遂晋升其为江都通守。
南越王林士宏于豫章称帝,国号为“楚”,年号太平。
楚国据有北起九江、南达番禺等广袤之地,众至十余万。
时值多事之秋,张金称、高士达举大计反隋。
炀帝遣将军杨义臣击破起义军,高士达部将窦建德逃脱后,遂招集散亡之兵东山再起。
同年,李渊拜为太原留守。
炀帝命李渊主帅,虎贲郎将王威和虎牙郎将高君雅为其副将,率领河东太原兵马五千人,进剿上谷的甄翟儿的起义军。
话说这个甄翟儿是上谷首领魏刀儿的部将,拥兵十万,锐不可当。曾率领义军攻打过太原,大败隋将潘长文和慕容罗喉的军队。此处猛劲,已然威胁太原这块战略要地。
双方兵马于雀鼠谷相遇。
李渊以“羸弱之兵居中,多张旗帜,全部辎重继后”为大阵,以“自率精骑数百分左右队”为小阵,大败起义军,俘获败兵与一众粮食兵器。
寒冬腊月,莫过于数九寒天最为冰冻。太阳都没露头,云中风霜飘摇。大雪纷飞,覆盖整个太原。
我呵气成霜,直觉腿脚虚浮。
云头踏金靴踩在厚重的雪里,水渍柔软了步伐。我感受步子的慢悠悠,本来手环就拖拉着身子骨,加上厚厚的雪阻挡,就再也走不动。
光秃秃的枝桠找不得颜色,黑白之间只是天与地。倏然间,天空飘来了一阵薄雪。
我喟然,忘记带伞。搔乱发髻,迳自苦恼。
突然,眼睑上遮蔽了一片阴影。
心底狐疑,我茫然抬头。
大公子打着一把油纸伞,将彼此的身体都掩在伞下。他笑问道:“你如何站在这儿的?”
看着他的温煦,我的脸有些乱意。困窘笑道:“赏雪!”
他“呵”的笑点头道:“原来如此。”
我附和一笑,直觉暖融融。
他的眼睛很明亮,让我一下子想起四公子。
他们与二公子是一母所生,怎就相差甚多?
我的眼里雾气熏染,看不清他。
段志玄曾暗示地说过“真实与假象只是一念之差”,到底说甚?
如此卓而不著、雅而不俗之人,真如段志玄说的“真实与假象”?
在他眼里,我却发现了一抹如水之秋的馨雅: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
大公子伸出右手,柔顺地擦拭着我脸上的雪花。笑了笑,他道:“冷么?”
我摇摇混沌的脑袋,未语先笑。
弹指间划过的温度,是沁人心脾的暖热,荡开脸颊的羞态……
后几日,雪消。
段志玄在我腰上系了一串铜铃。我问他是“作甚”,他笑着说了“这是二公子交待你的任务”。我尚未知晓何意。
微末,段志玄说“你走每一步,铜铃就会发出‘叮叮’的响声。如今,就得看你如何做到即使运劲,也发不出半声响”。
概括起来,就是走起路来不能发出铜铃之声。
一言蔽之:怎么可能!
就算是猫,再骚也不会走路没声音。
四公子亦说“不可能的事”,甚至还给我举例。
飞燕娇小玲珑,能在人的掌中起舞踏歌。他问我“你可以么”。若我可以,就不必苦恼了。不过,即便再轻盈的人,亦无法做到行如风、跳如弓,那么铜铃不响也不可能,更何况是所谓的“掌中起舞”。
除非老天爷愿意让我过一把“飞燕”的瘾。
我与四公子星夜琢磨着如何不让铜铃发声。尽管按住铜铃,亦可出声;尽管踮着脚尖走,还是出声。后头,我们都生气了,差点儿就要因铜铃掐架一场了。
如果两只猫掐架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空山降雪,孤雁早飞南国。
我与四公子仿若闷葫芦般的,坐在一处小亭中,远眺群山白雪,近观冰面。
我大声叹气,四公子则双手支着下颔发呆。
四公子忽而用手敲我脑壳,笑声脆爽。“呆子!”
我嘀咕道:“你才是!”
他“啊”的问道,我才一下醒神。努努鼻子,我瞪他一眼。“作甚?”
他挑了挑两条平平的眉毛,溜溜跋扈。清空嘴里的闷气,反问道:“你想作甚?”
我“唉”了声,“到底如何才能做到不发出一声响呢?”言语甫毕,我跳身飞出亭子。清脆悦耳的铜铃声穿插在丝丝冷风中,多了些神秘。
四公子倚柱起身,观视我的举动。想道:“才一个翻身而已啊。”闷声问道:“你方才可是运劲过猛了?”
我荡开眸中的烟色,呵气道:“没有,我已经很轻、很轻地飞出去!”故意加重“很轻”二字。
他着眼看,一脸不解。
我道:“不管我走路跑步,抑或运功练武,铜铃还是会发声的。你说,我该如何是好?这根本是梦魇,我完成不了。”说完,泄气地坐在雪地上。
四公子赶紧跑过来,拽着我的胳膊拉我起。“你别坐着,要是着病怎么好呢。”
我咬咬唇,未说。
他道:“你别忘了,当初二哥就因你不可在一个时辰内用水填满缸子,遂冷声斥你,要你离开。莫非现儿亦是如此?”
我激灵了下,看中他的眼睛。“可是……这任务比挑水还难十倍,功夫利害的人都无法做到不发铜铃声,何况我只是个小丫头。”我模仿四公子,撅着嘴难过。
他探出手,用力地捏住我的鼻子。捏得生紧,我一下子就呼不着气。不一会儿子,我两腮通红、眼睛混沌。得逞之后,他才松手。
我“咝”地呼气,怒道:“你这是干么?”
他笑得乐呵呵,不知所言。
猜想出我的鼻子定是红彤彤,遂我哼气道:“快点儿给我想些法子!”
他双手抱臂,小大人似的模样。“你不是一直随息颜做学问的么,倒也想想古书上可有叙述此等事情好了。”
我“啊”的惊呼,继而淘气笑道:“四公子果真调皮!”戳戳他的面颊,我大步往院子里跑。
四公子抚着尚有余热的面颊,脸皮一阵发烧。
良久,我抱着一沓沓书籍回来。让四公子为我找,自个儿就在雪地外头琢磨法子。
又过时辰,四公子大声道:“找不着!这书上全然无人这么做过。”
我一个蹲身,踉跄地倒在雪上。
他咋呼顿住,且后大笑不已。
我搅开丛丛白雪,跳脚大骂。“你是甚玩意啊,敢取笑我!”当时,他笑得格外豪奢。我怒发冲冠、目眦尽裂,很想冲上去撕了他的嘴巴。
登时,大公子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底。
我收起张牙舞爪的姿态,轻声唤他。
此刻,四公子止笑一瞧,果不其然。
大公子进亭,但见石桌上、地面上皆是良书古籍。隐逸地挑开衣摆落座,疑惑道:“这是……”话有余味。
我正欲说话,四公子一阵抢白。“我们正在想方设法,如何走起路来不发一声响。”
大公子“噢”的问道:“你们寻得结果了么?”挑了挑眉,仿佛起了兴致。
我们同时叹气、摇头。
他清雅一笑,“沉冤,这又是二弟的难题?”
我先是愕然,再是迷惘点头。
他绕转眉头,譬喻道:“你们可听说过小贼在街上偷钱袋的事?”四公子扭头。我能想象,此等锦衣公子,哪会有这么一日!不过我也没试过被小贼偷盗,因为我比他们还穷酸。
撇撇嘴,我说道:“岂止听过,还看过。”
这话出来,大公子“噗嗤”轻笑。“小贼是如何做到不动声息就把他人身上的钱袋偷下?”
我骨碌碌地流转眼波,旋着一绺头发。“靠近时,手腕伸去他人衣衫,轻轻一撩便可中的。”
大公子笑着摇头,“不是。”
我和四公子异口同声,“那是甚?”
他道:“若要一击即中,须得先下手为强。”见我不懂,他说得明白些。“一字曰:‘快’!”
我当即恍然醒悟,心道:“若要偷取成功,一定要在那人发现之前偷下钱袋!”说道:“可是,即便再快,也还是会碰触铜铃而发声。”
大公子绽开笑颜,足尖一点,飞身往外。
我与四公子对视一眼后,赶忙跑出去。
大公子落在一棵松树的枝头上,两眼微笑地俯视下面的我们。
沧澜之中,隐有白雪丛中一点绿。
我昂起头,看他作甚。
四公子在我耳边,窃窃私语。“大哥该不会要从上头跳下来罢。”
我鼻子吐气,打趣道:“古语有云:尊老爱幼。遂要是先跳的,该是你。”
他“哼”的吐出一口白雾,两眼直直瞪住我。
大公子左手摘下一把松叶,右手如是。未几,将手中的松叶朝天抛上。他踩着树干往外一跃,兜揽身子于空中旋予,双臂交叠,手法疾速利落,轻易就捉住一把松叶。坠落之时,他纵身,左手运力打向树梢,借力腾空,手掌精炼地又捉住一把松叶。来来回回,无踪无痕,丝毫寻不着错处抑或漏处。
一轮下来,他已安然落地。怀中的松叶一如当初丰满,他笑看我道:“看清楚了么?”
我“咿呀”支吾,眼里存有说不出的赞叹与仰慕。
四公子更是拊掌,“大哥的功夫好利害,难怪爹如此倚重。”
大公子看着四公子的卖乖,不住一笑。“若你能多多练习,亦可如此。”
四公子顿时无声,小嘴抿得紧。
我一旁偷笑,幸灾乐祸。
大公子道:“沉冤,如今你还未稳重自己的力量,内息也紊乱,遂你暂时只能像我这么做了。”我点头。
我“嗯”的嬉笑,眼睛眯得弯弯的。
这一日,是我在李家度过的第二个年头。也是,我离开亲人的第二个寿辰。凑巧的是,我、得雪的生辰竟与四公子的生辰出奇的相同。原道是,我们仨儿乃同年同月同日生。
可惜,得雪不知道,也看不到。
想起,我不禁苦厄。
昨年的生辰,是四公子与我度过。
是以,他是第一人发现我们的寿辰一样。
黄昏道、古风廊,我与四公子坐在毯子上,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在此冷天内,喝点儿酒才能暖和身子。
我看向他,笑道:“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与之碰杯,仰头饮酒。
四公子“呵呵”惹笑,饮一口酒道:“同喜,同喜!”欻然,他从腰后掏出两个闪亮的物品。
我瞄见,竟是两个酒壶。
他的眉头有些得意洋洋,“这是当今皇上赏赐给我爹的九曲鸳鸯壶,世上仅此三个。爹拿了两个,还有一个被宇文化及拿走了。”旋即,“现儿我送一个九曲鸳鸯壶给你,当作你的寿辰之礼。告诉你罢,这酒壶内藏机关。酒壶中有一隔断,将其一分为二。一壶二酒囊,一囊一酒酿。”他故作神秘,悄声地将自己的嗓子压低。
我笑着接过酒壶,直觉眼泪都落了。
有此青梅竹马,此生大幸。
他一愣,凑近脸庞看。“咦”了声,手指戳了戳我的腮边。“你哭了?”
我不肯说是,倔犟道:“放屁!”
他捧腹大笑,扔下了酒坛子,粘着我的手臂,靠近我一点。在我脸上呵气,浑身的酒味浓烈。“沉冤,这是你在李家的第二个生辰罢。”我点头,不语。“其实……你该高兴了!因为有四公子替你庆贺寿辰!”他说着一下哽咽,似乎身同感受。“我以往的寿辰,只有大哥是真心与我度过的。爹、娘、二哥,还有其余兄弟姊妹,都是放屁!”语毕,他笑得沧桑,仿佛有许多鲜为人知的心酸过往。
我咕哝道:“我也没甚好友知己,就爹与得雪。”甫毕,眼前一花,冒出泪光。
四公子伸出手,往我眼角擦了擦。“不哭了!我们今日都是寿星,哪能哭哭啼啼的!”
我扒下他的手,握在自个儿手心摩挲。点头,我笑。“从今往后,你都会像现儿这么陪我过么?”
他笑道:“当然!我说到做到!”
我露齿一笑,歪斜身子,将脑袋靠在他瘦弱的肩膀上。“四公子,有你这个知己,真是沉冤的荣幸!”眯起双眼,眼前事物变得模糊。
他的侧颜抵着我的脑壳,“可是……我不……想做你的知己……”
我一笑,只把后头的“想做你的知己”听进耳内。
突然,我想到一件大事未完。缩身坐直,见他要倒的样子,我悻悻而笑。扶好他,我拉住他的一条胳膊,卷起袖子,准备张口大咬。
谁知,他一瞪眼睛,赶忙将手缩进背后。“你干么?”
我鼓起脸,“就当作你的寿辰礼物不好?”
他怒色上头,吼道:“你分明是报仇呐!”将另外一只手也缩在背后。
“小肚鸡肠!”我细声自语。
他仿若听到似的,在我额侧就是一敲。“呆头呆脑!”
我扬起脸,狡黠一笑。倾身扑去他的怀中,不料他一闪就过。我趴在地上痛吟,无可奈何。双手拍着毯子,满腹委屈。撑身跳起,我瞄准他的手。他一惊,拔腿就跑。我在后头追着他,惹得他又惊又喜。
跑累了,就走;走累了,就散。
与四公子道别后,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房。
眼神延伸,段志玄坐在软垫上,等候我的大驾光临。
我“诶”的喜道:“段大哥!”
他笑着数落我的甜言蜜语,且后才道一声“寿辰如意”。
我大惊失色,仿若受了山鬼的咒术。心道:“原来,他记住了我的寿辰!”想昨年,他因有事而不能与我共度良辰美景。今年,他都记念着。
他轻拍我的脸,才让我回神。豪爽笑道:“送给你的,见怪不怪。”说完,轻松地缩起了脖子。
我看着他放在桌面的礼物,共计三份。我觉得奇怪,“段大哥,你最近攒钱多了,怎么如斯阔绰?”
他“哈”的玩笑道:“你今日才晓得你段大哥是腰缠万贯啊!”
腰缠万贯,也不能这么豪爽不羁罢。
我陪同他一笑,心中却怪。
须臾,他正起面色。“这里是我、二公子与辅机送给你的一点心意。”
我迟迟未语,反复思想。
他道:“怎么,奇怪了?”心念道:“这丫头倒是奇了二公子怎会有此心机!”
我支吾道:“当真?”
他将一份寿礼塞入我的手里,示意我打开。
我应允,打开一个锦盒。里头放着一个精致如画的小瓶子。
他道:“这是辅机送给你的香膏,他说‘沉冤最近又是挑水,又是飞上跳下的,身上定有许多伤痕淤青,用此香膏涂抹,不仅能散瘀,还可留香’。你瞧,辅机的心机细腻、体贴入微,方是个好男子。”
我瞄了瞄他的脸色,“那他人呢?怎么不亲自把礼赠送给我?”又说幼成庭训于书香门第,一点礼仪也不懂。
他道:“他从二公子入宫面圣,暂且也回不来。”
我“哦”了声,心中也好高兴。
段志玄把自己的寿礼呈现在我眼前,是一柄匕首。虽说朴实,却也用处极多。这,是他自个儿说的。他道:“我不像辅机那般心思缜密,但也想过,像你这般莽撞的丫头,若是没有暗器防身,许是你的错失。遂我就拣了这份礼给你!”
我突然性地摸上了发髻的空悠,笑着感激道:“你送我的礼物,都是想我记住你的谆谆教诲呢!”
他笑骂我一声“鬼丫头”,被我猜中了心思,未免俊脸生红。
最重要的问题,是二公子的寿礼。这应是段志玄或长孙无忌告知他的罢,不然以他之个性,该不会做出此等有损仪态之事。
段志玄料得我心中所想,于是将二公子的礼物推到我面前。
小巧的方体锦盒映入我的眼球内,让我好奇,也让我心惊。
低头观察手上的两只手环,再看腰间的铜铃,身子骨不禁哆嗦起来。
我慢慢地将锦盒打开,但见一支朴素却清雅的红玉海棠钗。钗头染红了春睡海棠,东风袅袅,滞留瑞香。我哑然,无法表达言语。
段志玄笑道:“奇了,二公子怎会突然相赠海棠玉钗?”虽说是笑,可他的心内却笑不出。思量道:“二公子对海棠的喜爱,实乃众人周知。如今,他竟将心爱的海棠镶嵌成钗,是有何意?”
我脊骨发凉,觉得不是好兆头。“段大哥,如斯贵重之礼,我还能收下么?”
他一愣,少顷问道:“你担心的是这个?”
我点头,不然他以为如何。
他“哈哈”一笑,觉得面色窘然。“既然是二公子的寿礼,你当是收下罢。”
我呆着想道:“收下?难保他有甚意图啊!”这支海棠钗分量恰当,手感润和。
段志玄道:“要不,你就待二公子回来后询问他呐!”
我恍然若梦,铮亮眼睛。“也好!”
他“噗嗤”偷笑,又开始数落我。
冰消雪融,温暖的气息却未曾到达。
我踱步在书房外逗留,倾身探头观望,终于见着二公子。
他推着轮椅进内,眼眸不自已地扫过我的神不守舍。“听息颜说,你在此等候良久。”
跟他进门,我却不敢过于靠近。只稍稍,亦能被他身上独特的霸气与寒色渐染。“二公子,在此先感激你惦记我的生辰,只是公子毋须赠送我如斯厚重的寿礼。”
他将轮椅转过,视野攫住我手上的锦盒。“你认为无福消受?”
意思就是说:你怕你的穷酸样儿戴不起贵重的发钗么。
我一惊,赶紧道:“并无此事!我只是觉得,一个小丫头平日里素颜未妆,突然拥有一支精致发钗,恐是难登大雅之堂!”心中默想道:“何况,男女之间有情……才可赠送发钗……”
二公子双眉忽皱,陡然断定道:“错!一支发钗从来就登不上大雅之堂。”
我抖落身上的瑟瑟,想道:“莫非是我多虑了?”
他双手支着轮椅的扶手,慢慢地将身体撑起。
我胸前一滞,惊色上脸。想道:“他、他又……”想来试探我的忠诚?
这个把戏,耍一次还不够,还要再来一次?
我的小心肝可再也承受不了他的“考验”。
二公子的身体微微站直,双眸直视我的惊慌,悄然迈步,已是稳重熟络。
我一见,更是惊愕。想道:“他的腿……”
他道:“轮椅,只是一时的不舍。”
我呆着脑袋,嘴里突地呼气。
原来,他的双腿早已痊愈。
我压抑着慌忙的心,“倒是我粗心大意了。”
哼,装模作样,果然是他的本色!
他淡淡道:“我坐了两年的轮椅,你却因粗心而忽视了主子的状况。”
就是说:你根本都不关心主子的!养只狗儿,都比你忠心百倍啊。
我睁大眼,瞧着他迎我走来。不经意间,我倒退了两三步。
二公子突然一顿,只停在了我的一丈之内。
我呵气,不知哪儿来的勇气逼使着我。手直觉地将锦盒呈上,“公子之礼,我不能收下。”
他从我的手上拿过锦盒,打开,果真是原封不动。他婉转一笑,取下锦盒内的海棠钗,摆在我的面前。“你收下了志玄与辅机的寿礼,却不肯收下我的?”
问题轻软,却一语道破。
一个主子的礼物居然比不上两个属下的,怪哉。
我承认,对于其他人来说,我更怕他。不仅是他的难题,还有他的为人。吞了吞口水,我道:“公子这么做,会使我起疑的。”
他兴味地问道:“何以见得?”我不敢说,猛的吞口水。他的酒涡浅浅凹陷,看向我的眼底。“一支发钗,不表明甚。”
明显说清楚:你可别误会了,我对你可没甚想法的。
突然间,我七上八下的心竟有一丝松懈。抬头看他的梨涡浅笑,一时三刻间竟不可自拔。
看罢,果然是我的多虑。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果然适合我!
二公子问道:“方才我的话,你可有听进去?”
我“嗯”的点着下颔,回想着他上一瞬说过的话语。
可是,他道:“该罚。”又是这么一句轻重难分的话,让我的心又一会儿子提上了喉咙处。
他走近我,右手上的海棠钗巧妙一转,趁此插入我的发髻。
我“噔”的退后一步,看住他一气呵成的动作。
他又是近前,俯身在我耳畔私语。“我不希望你会有下一次的疑虑,但我却希望……摘下海棠钗的人……只是我……”悠荡荡的尾音延长,让我的心颤抖不已。他身上的气息炽热,专属的王者之气竟有一刻错开了我的思绪,可这么威胁的霸道意味着甚?
四字真言:敬畏如初。
与我保持距离,他寒淡地看我一眼后,遂迈步出去。
我使双手按住胸口的激烈跳动,怵惕道:“他在警惕我……”不能再有第三次的多心。可是,我又想道:“他的话,到底何意?”最后一句近乎耳语,我却无法辨别他的用意为何。
摸了摸头上的发钗,我斯须想到了失去已久的木簪子。
外头闪躲窗棂的人影,哆嗦了半晌。跨入门槛,他看向我问道:“你还是很害怕么?”
我僵着脖子,侧头看竟是长孙无忌。“你、你怎么来了?”
长孙无忌近前,低眸瞧我的双目空洞。“二公子赠送的发钗很是别致,也很……适合你。”
我撇开眼,迳自想道:“他的话……”囫囵问道:“你方才都见着了么?”
他道:“只一会儿子,别无偷听的意思。”苦留在心头的是一袭淡描风轻。
我咬咬牙,问道:“只看着,没听见?”不会罢。
也对,反正我俩说的话轻悄悄的,他也听不到甚。
他抿唇,语言中有了些涩味,就如雨后春笋腐烂成了一地的酸笋。“你盼我听到甚?”
我暗自沉吟半时,其后才无奈道:“我与二公子之间的事烦冗复杂,但却是分明如澈。”既不是亲人之情,更谈不上男女情思。
他找了个位置坐下,拿出一个茶盏,为自己斟茶。“听不懂。”当真,他是这么想。
我坐在他身旁,脸色正经严峻。拍了一下他的头,手指头霍然指着自个儿头上的海棠钗。“这,将会是一把枷锁。锁住了我与他的信任,却抹清了我的疑心。”我继续说,“长孙辅机,我真心实意报答、追随二公子,自是不会多想。可惜,二公子却一直都不曾相信我。这,教我如何是好?”一直都在试探我的二公子,怎会轻易相信我。
长孙无忌一时红了脸,说道:“二公子任人唯贤,断绝不会埋没人才。”
我“哈”的垮下肃容,笑嘻嘻道:“果真如此?”
他“嗯”了声,毋须多说。
几日晴后,又下起了一阵大雪。
这不奇怪,奇怪的是李家的人知道二公子能走路了,但无一人高兴或者怀疑。
仿佛就是只有我自个儿不知道罢了。
后院里,我将掌握的要领秘诀,全都使在功夫上。
大公子与四公子在旁观看,指点我的一招一式。雪地上,隐约还是能听“叮叮铛铛”的铜铃声,却比以往来的微弱。
三招之内,必可隐去铜铃声。
一,“快”字诀。
二,“跳”字诀。
三,“躲”字诀。
第一招,是我领悟大公子的话语学来的。其余二招,乃是我自个儿独创、独用。
不过三招用后,我累得气喘不已。
四公子走来,抚着我手问“还好么”。
我点头示意“很好”。
好个屁,该死的手环又在此时打乱我的气息。
他不放心,遂离开替我捎件厚衣裳。
我走向大公子,问道:“我的招式使得不错罢?”
他微笑,“若再苦练一番,铜铃声定当消去。”
我一喜,双手不自已地捉住他的胳膊。“这回,我得好好感谢恩师啊!”
他“呵呵”痴笑,“恩师?”
拉过他,我笑了。“倘若大公子不嫌弃我这笨拙的丫头,大可尝试收我为徒。”多是玩笑,可我却有着股子的认真。
大公子抽出自己的胳膊,伸手握住我湿热的手心,带我前行。
我一抖,指节微微藏着绯红。看他的背影,我有些感慨。
灵茅挺三脊,神芝曜九明。
他就像一壶菊花酒,那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士情怀。愈深入探究,就发现酒酿味道甘醇浓厚。
隐士爱白,大公子如是,一袭白袍衬着他的面如冠玉。
我想着,面色泛红也未觉。
亭中,他扶着我坐下。侧旁的他,安静无声。
我瞧见,他没有松开我的手。
彼此相握,有一种奇特的感受。
不知多久,我想了、看了,也就乏了。身子骨偏重一旁,混沌之中挨近大公子睡去。
大公子瞅那人儿的睡梦正酣,不敢烦扰。于是,他将人儿搂在怀中,指腹轻柔地扫着人儿的发丝。
那人儿好动,不自觉就把温热的东西当成了高床软枕,轻微地抱着,婉婉成眠。
大公子以为人儿是醒了,侧脸转过,嘴唇却在倏然间轻拂过人儿的额侧。一丝轻微的气息涌入了他的喉头,扰了他。收紧了双手,让人儿更靠近他的怀抱。
四公子满怀高兴地往后院跑,却在刹那顿足。观望,亭子中的大公子唇笑颜舒,那人了就呼呼大睡、毫不知情。他的脚步放得很轻,怕是打搅。可还是被大公子发现。他被大公子轻声一唤,身形晃了两晃。故作镇定,放开笑容。“大哥,沉冤是怎么了?”
大公子无奈地笑,“睡去了。”
四公子漫不经心地看,“哦”了声。
大公子将怀中的人儿轻轻推出去,轻倚在柱子外。他从四公子手里拿过披风,柔曼地盖在人儿的身上。尔后,他低声道:“你跟我来。”
四公子随大公子走,来至池塘畔。
大公子沉思半晌,忽然道:“你怎么不告诉我,沉冤与你同日寿辰?”
四公子目眦紧张,不敢吱声。
半时,大公子叹道:“大哥并非怨怪你的不相告,而是想提醒你一些事情。”他轻拍着四公子的肩头,愁绪壅塞。
四公子不明白,“大哥,此话何意?”
大公子道:“那日夜里,爹瞧着你们二人在长廊上饮酒。”
话音刚落,四公子脑门一涌冷气,全身激灵。“怎会如此?”
大公子道:“你们虽说年齿相近,玩闹亲密,但你也不可忘了沉冤所属何方!”
四公子的牙关开张,“爹是否怀疑沉冤?”
他摇头,反问道:“以沉冤的来历,能够让爹起疑么?”淡定地看了看四公子。
四公子别眼看去池塘,眸色顿时结冰。“那是为何?”
大公子茫茫地吐出白气,雾岚迷了二人的心思。“沉冤是二弟的属下,可她与我们又是接触繁多,只怕是让爹起了疑心。”此“疑心”非彼“疑心”。且后,“只是,你与沉冤饮酒之事,爹似乎没告诉二弟。”
四公子一惊,梗塞住鼻腔的浓气。“爹想让沉冤当作棋子?”
大公子眉梢尖尖,双目望住亭子中的那抹熟睡的人影。沉声道:“爹是想利用沉冤,来制衡我们兄弟三人。”
四公子迟迟未语。
大公子道:“一颗棋子能牵掣三个棋手,爹这个操纵者,亦是兴致勃勃。如此棋局,值得放手一搏!”言毕,他的眼睑抖颤。
四公子皱着眉,枯涩的笑容败露了心底的惶遽。想道:“爹真是天底下最老奸巨猾的狐狸!”
大公子的眼眸暗藏波涌,却又无声无息。
辞旧迎新,来到了大业十三年,正月。
杜伏威进据历阳,自称“总管”。
东山再起的窦建德,兵攻信都、清河诸郡,并于清河俘斩隋将杨善会。不久,他在河间郡乐寿筑坛,自诩长乐王。年号丁丑,始设置百官,分治郡县。
李密建立蒲山公营,此时以李密的聪慧果断,在瓦岗军中已树立威信。
外头打得热烈,我则在李府逍遥自在,实在有点过分。
这日午后,我趴在房里头,左耳听息颜一板一眼的《论语》,右耳早已去了找周公解梦。
接连几个月,息颜只管将《论语》解析,不顾我是不是了解。
而我,也不愿多听她说凉心话,自顾睡觉玩乐。
我知道,息颜只是二公子派来监视我一举一动的人。不须真正教我学问,遂二公子也不会管她这么多。
是故,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沉浸在武学方面。
一觉睡醒,我支着脸左顾右盼。
息颜还在捧着《论语》念着,双目从未看过我。
我揉了揉鼻子,看到窗外的阳光。想道:“我睡了都快一个时辰了,她都没有叫醒我!”究竟是任我自生自灭的意思啊。
如此的日子,还怎么过下去!不如找四公子一边玩耍、一边学习更好。
想到酣处,息颜的声音骤然响起。“姑娘想甚?”
我支吾了半句话,这才回神。看住她,我笑道:“没有啊!”
她冷道:“若姑娘还是倦的,就再眯会儿子罢。”眼梢略含讥讽。
我一滞,忽然想到甚。“假若有一日,二公子要对我进行考课,我却一点都回答不上,你说那时候我还能优哉游哉地眯会儿子么?”嘴角勾笑。
息颜并未被我的话刺激到,却道:“想必姑娘多虑,息颜只是伺候二公子与夫人的侍女。”婉转地说,她只是一个“被摆设的夫子”。
我道:“是么!”
她将《论语》放置桌面,“息颜已经尽责,姑娘能否理解尚是未知之数。假若二公子问起,那便是姑娘自个儿的事情了。”
我“哈哈”的拍着大腿,说道:“好!你这话让我想到了‘瞒天过海’这一计。”
息颜扬眉一笑,眼中的冷意如昔。“息颜不懂姑娘假想的兵法计谋。”我耸耸肩头,觉得无所谓。她撩起眼皮,看我。“不过还懂得现实的‘瞒天过海’。”
我嘴一努,不觉奇怪。问道:“你想说甚?”
息颜道:“听闻大人最近物色官家女子,意欲配与四公子为妻。”
我瞳孔骤然收缩,心里暗想道:“四公子要娶妻?”难怪几些日子都见不着他。
息颜婉约道:“本来事情须得宣扬出去,好让众人都为四公子欢喜。只是奇怪,此事却是鲜为人知。”
我定眼看她,心想她要如何出言讽刺。
可是,她道:“息颜自知多管闲事,还请姑娘见谅。若没事的话,息颜就先退下了。”朝我颔首作福,尔后退出门外。
我想着头痛,心里道:“四公子当真要娶妻?”
当夜,我踟蹰良久,才去寻四公子问清楚。
才踏出房门,就见大公子急忙跑来。捉住我的手,温和的面容充满紧张。“沉冤,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看他,反握住他的手。问道:“怎么回事?”
“四弟离家出走了。”他吐着白气,衬在夜里的凉意中显得格外单薄。
我惊呼,不知所措。
他道:“我料想他定是因为娶亲之事而离家出走。”我问他事情的来龙去脉,他逐一道来。“几日前,爹召了四弟。闲聊之间,爹说‘小孩儿如今年岁长了,是时成家立业’。四弟一听,赶紧摇头推搪。爹好言道‘我已经命人招集了一些官家千金,从而让你物色几个人选’。当时,四弟情急地拒绝了爹的好意。爹闻言生怒,说了‘既然你不选,好罢。那么就让我来替你物色,如若让我选中的,就立即成为你的夫人’。言毕,爹怒着离开。四弟也是怒火攻心,一气之下就往外跑了。”
我听后,只能唏嘘。不一会儿子,问道:“既然四公子不愿迎娶官家千金,为何李大人不可让他自行寻觅心中所爱?”
大公子握好我的手,低头攫住我的视线。“假如能这样的话,我们就只是普通人家而已。”
我大愣,身子有些瑟瑟发抖。
大公子道:“男女情爱,并非我们所能掌控。”我低着头,不敢回话。
压下心中疑问,我蓦然抬头。“四公子离家出走了,为何府邸里都没声息?”
他吁了口气,“爹觉得四弟只是一时意气,遂不让府里的人出外寻找。我想不到法子,无可奈何下只能寻你帮助。”
我道:“既然如此,我得马上出去找他。”说好,我迈起步伐。
可是,他反手扣住我的臂腕。“沉冤,后门外已经置了一辆马车,你驾车去罢。”
我点头,转身离开。
跳上车板,我手里牵起辔绳,大喝一声,驱使马车奔走。不管如何,先寻四公子要紧。
安谧的夜,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
我奋力驾驶马车狂奔,希望能在最快的时间内追上四公子。
听外门的侍卫说,四公子是驰马离家的。
正月里寒气逼人,刺入肌骨,我浑身打抖,双手因摩擦辔绳而通红。身上的凉薄,打入命脉,血气有些逆转。我呼着白气,熏袅的烟雾朦胧了我的视线。
良久,前方隐约跳动一抹身影。马蹄击碎了地上的泥淖,荡起了花哨的颜色。
我呼唤着四公子,叫他快些停下。
可是,他并未听从,仍是挥鞭狂奔。
我的心慢热,觉得这小子实在是孩儿气。用力拍打辔绳,马车飞快地追去。旋即,我的马车已与他同行一道。伸出颤抖的左手,我道:“四公子,把手给我!”
他的坐骑高大,俯身看我。别扭负气,他的小嘴不喜。“干么?”
我吼道:“快过来!”
他“哼”一声,乌黑乌黑的大眼睨去别处。
“你跑了这么久,不冷么?”说着,我的身子又在打颤。
他似乎看到了我的哆嗦,心有些软气。“你、你怎么追来,何人让你来的?”嚷起来,赶走底气不足。
我道:“我自己偷跑出来的。”
他一愣,手里的马鞭松弛。“我不信。”倔犟的口气,全是牙关碰触的抖动。
我“哈”的吐气道:“四公子,你心中有事何不与我讲,为何要让自己受罪呢?”左手被冷风侵蚀,几欲僵硬。
四公子转头看我,“你不懂。”小嘴扁着,眼色下坠。
我或许真的不懂,只是我不想看着自己的知己出事。右手卸下辔绳,双腿并靠一蹬,身子已起。左手伸长,一把抓着他的右臂。
他与我拉扯磨蹭,不愿过来。我觉得左手快要麻痹,劝道:“我不懂,你就讲到我懂为止啊!”
他的眼睛有些泪花,吸吸鼻子的冰凉,似乎不想再挣扎。
趁此机会,我立马用力将他一扯。
他亦踢开马镫,顺着我的力道过来。最后,他抱住我坐到了马车的车板上。
我左手挽着他的右臂,右手拉过辔绳,收了收,让车子慢行。
四公子揽住我的腰,脑袋靠在我的肩头上。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是风雨,只是他的苦涩。“沉冤,我不想娶妻。”
我点头,说了一句“知道”。
他道:“我与爹说‘我的年岁幼稚,不着急成家立业’。可他却道‘你二哥一十六就娶妻了,你不过年幼他几岁,娶妻也是早晚之事’。我不听,遂与他争吵。后头,他骂我‘不孝子’,还用娘亲来压制我。”说完,他的语调哽咽。
我问道:“你不想娶妻,是不是因为你心中已有所爱之人了?”
突然一问,四公子抱着我的手抖了抖。他慢慢地抬起头,对视我的眼睛。“……有,只是她不知道。”迟疑的话,听得出他的真情实感。
“既然如此,你何不带她会见李大人?也许,大人会中意她呢!”我笑了笑。
他摇摇头,“不管如何,爹都会要我娶妻。”
我道:“她的身份不配当李家四夫人?”他一愣,未作表达。
浅笑一声,我只觉贵族之家的人都是身不由己。看着表面风光,其实心底哀凉。“四公子,纵使你心有不甘,也不可让大公子忧心啊!你可知,你这么离家出走会有多危险?”
他摇头晃脑,只搂紧我。
在四公子的头顶上吹气,我故作浮夸。“现儿外头兵荒马乱,到处都是起义军。要是突然杀出一个不义之士,恐怕我俩都得身首异处了。”
千万别让我乌鸦嘴说中啊。
四公子骤然“噗嗤”,眼眶的泪花收回去。“净说些不吉利的胡话!”
我忽略他的话,问道:“回去后,你要对抗自个儿的亲爹么?”
他激动道:“要!我不会答应爹娶妻的,我定要对抗到底。即便回去,我还是我。”好一句“我还是我”,这才是我认识的四公子。
我“嘻嘻”偷笑道:“有点儿小志气啊!”
他鼻子一努,好不得意。
马车走得缓慢,似乎为我们的重逢在停留。
忽然,冷风稀疏,地上的落叶和着雪水搅动起来。脚步纷沓、寒铁兵甲、篝火血沸,都朝着我们推近。
我收紧辔绳,“吁”了声。马车停下,我与四公子抬头看去微光的地方。
当即,一大群人快速地将我们囊括。
娘亲的,还真的好的不灵坏的灵。
四公子握着我的左手,我则反握他的手。我朗声道:“来者何人?”
军队马甲扬尘,兵器孤寡寒冷。倏然,一道金光扑面而来。罩面一看,一支木杆子使出“推心置腹”,将杆头涌来。我吸口寒气,推开四公子。跳落马车,我侧身防御,踢脚挡住杆子的劲力。
四公子绕过来扶住我,紧张的心情呼之欲出。
我定眼看去,一名男子翻手收起木杆子,立在背后,两眼圆的,可谓铮铮傲骨,却又憨直。兵甲护身,腰壮膀阔,长长的脸不算粗野,又不是好看。
四公子在我耳边说话小心,“此人使的是马槊。”
诶,这小子终于有点见识了!
那人走前,借着细光上下打量我。最终,他哈气说道:“你就是段沉冤。”不是疑问,肯定得很。未等我反应,他举槊攻击我的头顶。我拉着四公子,往后倒退。此时,军队争先恐后冲来,挥着手中兵器与我们对打。
我捞头搔发,想道:“此人怎会识我?莫非……”是王玄应的人。
不会罢,这么冤魂不散。
那人左足一飞,挥动马槊,迳踢我身。我翻跟头往后躲,双脚已与他相撞。我疼得呱呱痛叫,他毫无痛色可言,双足依旧朝我重踢。我不敢再斗,跳一个跟斗着地。左掌右掌,连环出击。他使着马槊,旋转打开我的双手。我被他打退,而四公子则冲前与他打斗。
我先行解决小喽啰,四公子与那人一拳一槊地斗,不分上下,就连影子也分不出谁胜谁负。
斯须后,四公子由于年岁幼弱,不敌他人,只能退却。那人举槊就攻,两眼瞄准我。我惊呼,绕身翻转,与他开始对招。数合之下,我们斗得难分难解。不一时,我左手窜到他的后背,手指打出“笃笃”两声,早是点中他的“胃俞穴”。他的嘴巴蓦然张大,趋势作吐。我窃喜,右手击出一掌,他的马槊未及反应,已是中我一掌。
脚跟稳重,他瞪眼看我。“刁钻的丫头!”
我朝他吐吐舌,顾左右而言他。
他当时跺脚,横颜直怒。反手扣住马槊,他踏步出招。
我往前翻飞,左手拿住他的右手腕。右手捉住他举槊的左手。“你到底是何人?”以我在太原的地位,丝毫不足以威震四海。
除非,是王玄应的通缉令。
他圆眼一瞪,眼睛煞有呆气。“我没有说我的名字么?”
啊,我彻底傻了!
不顾我的怀疑,他抹走呆气,眼眸里只剩英勇。“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程咬金是也!”
我止住脚,徒然更傻。心念道:“瓦岗军的程咬金?”他怎会前来太原埋伏我?我但且不识他,再且我们并无恩仇。
“你为何来杀我?”我喝道。
程咬金“啊”的低呼,马槊一顿,几欲打到自己。“我不是杀你!”
我道:“那为何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他傻傻转眼,突觉我有些戏耍了他。他举起马槊,横劈而来。“好丫头,定是调虎离山之计!”他吃吃生怒,发力将马槊一送。我左脚悬踢,踢开了他的马槊。他将马槊放置右手,一招“黑虎掏心”将我的双腿铲起。我一惊,赶紧跳身飞起。侧身而落,左腿已是出击。他后退半步,举槊挡过。左掌朝下,聚力外翻。突然他想道:“我这掌力精于他,只恐不到三分力就可击毙她,我不能因此乘人之危。”正与我的右掌相碰使,他蓦地收起,转手中去我的右肩。
我仰后飞落,四公子霎时大惊,双足一点,拦腰接住我。
双双落地,他沉着脸吼向那人。“山野粗人,匹夫之勇!”
程咬金介于文韬不就,不怎么听懂。
我从四公子怀中跳下,看去程咬金,忽而想到了如今瓦岗军乃由李密统率。我霍然问道:“你不杀我,却要捕我。这是为何?”
程咬金不知我的问题所在,只挠挠头道:“奉主公之令,前来寻人。”
我意料得到,“此人,该不会是我罢?”好端端的,李密怎会寻我?
他点了头,以为不慌不忙。“对。”如此呆呆之人,怎会将主公的命令随意相告?
我一笑,“我并不认识你的主公,恐怕是一场误会罢。”
他摆手,“哎呀”说道:“不会!主公命我捕你,实有他之意。我程咬金尊主、惜主,不敢有二心。”转转眼睛,他示意。“若段姑娘不想再斗,遂与我去一趟洛水。你与主公之事,还得解决。”
我直觉心里好笑,“再说一遍,我不认识你家主公。”
程咬金一听,有些恼意。“大姑娘,莫不识抬举。我们主公好意邀请,你当真能敷衍地说出‘不认识’三个字!你实在是不把主公放在眼底!”
四公子将我护在身后,大怒道:“沉冤最近一直未出城,何有机会认得你的主公啊!”
程咬金闷声吐气,心里觉得四公子的话过了分。双手翻下马槊,飞步奔来。“今日你若不去,我便绑着你去!”
情势乍变,我与四公子赶紧出掌,迎击他的马槊。
只听得“啪啪”约计四五声,我们四手对敌,打出的掌力足以震退程咬金。只是,他的臂力惊人,稍用手臂就可挡过我们的掌。且后,他马槊一挥,将我们打落了地上。我低吟了声,四公子赶忙爬过来将我扶好。
程咬金扬起下颔,眼眸精灵。“大姑娘,你的功夫虽是刁钻,却有破绽。”我尽管被他打在地上,却没有怒气。心中暗自佩服此人功夫,觉得他虽是粗蛮,但是有着一副细腻的心态。
程咬金示意他的军队上前将我们捉拿。
倏忽,一道声调打破了喧嚣的夜。
“不知他们犯了何错,竟让程将军如此生怒?”
我与四公子相视,欢欣鼓舞。
大公子的右手拿捏缰绳,左手执着马鞭,后头且还跟随一群兵将。
程咬金不知他是何人,直觉他应该是高干子弟。“来者何人?”粗壮的声调毫无畏惧。
他温晓而笑,轻微抱拳。“在下太原李建成。”
程咬金舌头一咬,眼睛突张。嘴唇翕张,瞬息都阖不上。傻傻呼呼地看去马背上的贵公子,一袭月白袍衣在夜里隐匿着贵族气息,却埋没不了他言语中的润雅。“原是李家大公子啊,在下程咬金是也。”抱拳颔首,有板有眼。
大公子翻身下马,他将马鞭交到后面的随从手上。近前,弯身将我和四公子扶起来。眼睛看着程咬金,笑道:“程将军带领瓦岗军,可有去处?若是没有,何不先来寒舍稍坐会儿子。”
程咬金平日里嘴笨,听不出大公子话中之话。他摇摇头,指着我说道:“谢过大公子美意,我今日在此埋伏,只为她!”
大公子眼角瞅了我一下,嘴角勾起的微妙愈发深厚。“这是为何啊?”
程咬金低头沉思少顷,随即说道:“不为何,只为复命。”
大公子知晓程咬金乃忠心耿耿之人,不过跟着李密却有些可惜。他“噢”了声,表示惊讶。
我插话道:“我说这位程大哥,一来我并不认识你家主公;二来,他为何要捕我啊?”
慢着!莫非?
我试图想道:“李密当真要捕我,还是……得雪?”
程咬金顿时傻了傻,搔搔鼻尖。欻然,他甩头道:“我只是奉命行事,大姑娘就莫问了。”
我看了看大公子,他的眼却看程咬金。
大公子道:“程将军深夜在此,就为了埋伏一个小丫头。不说为了甚,假若事情宣扬出去了,只怕,丢了脸面的不止是将军,还有,你的主公。”
程咬金又傻,“这是为何?”
四公子蓦然掩嘴偷笑,我听着也是好奇。
大公子道:“其一,程将军乃一正派君子,却在荒野之地伏击一个丫头,实在于理不合;其二,你的主公亦会受你牵连,遭受他人拐骂。如此说来,吃亏的只会是瓦岗军。”他手指向我,浅浅笑了笑。“而这丫头,只会得意!”
说得我好像只是个无所事事的混世魔王似的。
我撇嘴,耸肩一笑。
程咬金但听大公子之话,突觉有理。摸了摸鼻子,他支吾道:“可……君命不可违。”
大公子道:“这就好说!只要程将军愿意听我说的去做,我能保你的主公不会怪责将军。”
程咬金眼眸一亮,洗耳恭听。
大公子眼带笑意,提醒道:“半路伏击,突遭李家将。将军唯恐与李家纠缠过密,只好暂且退避。”
程咬金拊掌,激动道:“好计!”
我捂嘴,忍住笑意。想道:“此人果真呆傻!大公子话带警告,竟不可让他明白。”
即便是威震河南的瓦岗军,闯进太原就是不对。乃因这儿有李家,我堂堂关陇贵族还会你怕一群草寇?大公子的话,既有帮助程咬金之意,又有警告李密之势。
交谈了会儿子,大公子与程咬金道别。
临行前,程咬金偏头看住我。
我好笑地回看他,心道:“若是能与此人交成知己,许是人生一大乐趣。”或许,他和我的想法一致。
待瓦岗军走后,大公子瞄去四公子。“回罢,爹该是忧心了。”
四公子捉住我的手臂,不敢举步。“大哥,你怎会追来?”
大公子看着我,却对四公子道:“我不放心沉冤,也不放心你。”
四公子脸面一红,垂下眼皮。
我撞撞他的胳膊,小声道:“有这么好的大哥,你也该偷笑了。”
他“嗯”的点头,可手却掐了我一下。
我疼得骨头紧绷,低声轻呼。
大公子让四公子上马,我则跟着大公子乘坐马车。方始四公子不肯,随后大公子劝了几句,他才愿骑马。
我蹦跳地跃上车板,一手伸前。
大公子微微侧头笑了。
我探手将他拉上马车,二人已是坐在车里头。
“你可有受伤?”大公子目眦柔然,看得我心驰神往。
笑着扭头,我道:“还好大公子及时赶到,否则我与四公子都得被程咬金绑去洛水了。”
他的身子稍微挪近,眼眸的温热湮没在我的心潮里。
我脸面微微发烫,不知他意欲何为。
他倾身向前,伸出右手覆在了我的左手背上。
我衍生惊措,手指颤动。
他察觉我有异,握起我的左手,细揉着我的手心。“莫怕,我只想这样握着你。”他手上的气温冲进了我的经脉。
我不敢作动,又不敢说话,只静静地垂首。
大公子软声唤我,我应声。他道:“你喜欢四弟么?”
我蹙眉,觉得他的话带古怪。不过,我当真是中意四公子。他的直接,他的坦率,都与我不谋而合。况且,他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位恩师,又是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好知己。如此凑巧的人,怎能不让我喜欢?
点了头,我闭眼答道:“喜欢。”
他吐声一笑,似乎也是同意我的说法。
我不觉一愣,也陪着他笑。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与君相知,山回路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