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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海棠如春,波云诡谲 ...

  •   第三十五章海棠如春,波云诡谲

      四月,李渊宴请群臣,封赏征讨刘黑闼的功臣。

      其中大公子为最高功臣者,二公子虽是头位进攻刘黑闼的人,却不比东宫太子的地位与逐渐形成的威望。

      如此一来,秦王府之臣多有不满。

      尤其是尉迟恭,他竟敢开罪于李渊,谏言李渊偏心长子。

      李渊龙颜大怒,几欲命人斩杀尉迟恭。

      蒙得二公子求情,才保住了他的性命。

      李渊认为二公子私藏不满之心,自己不敢开口,遂让属臣代其。因故,李渊对二公子开始起了怀疑与猜忌。

      两个月后,一人向李渊告密,他说发现了罪臣刘文静的陵墓。

      李渊盛怒,当日命人掘起刘文静的坟茔,毁其墓碑。当他知道是二公子暗地为刘文静立坟,旋即遣宫人快马速奔洛阳天策府,请二公子进京问话。

      余日后,闻说李渊因斥责二公子“不思进取”的罪名,将其赶回洛阳,兼命其三个月内毋须进朝、进职、进孝,留在天策府内闭门思过。

      不用进朝和进职只是小事,若说毋须进孝,岂不令二公子带有“不孝”之罪?

      再过几日,一个家仆突然向我禀报“房、杜二位先生和左姑娘已经安全抵达长安秦王府”。

      我满是糊涂地问他“左姑娘是何人”。

      我怎么不记得府里有人姓左。

      家仆也糊涂了,解释道“左姑娘可是将军你的姑娘啊”。

      愈说愈乱!

      我顿时恍然大悟,问着他是否所指尔月。

      家仆这才点点头,说了几个“是”。

      须臾,我又糊涂了,尔月不是尔月么?

      怎突然有了姓氏?

      且还姓左?

      罢了,我先顾着其他事情好了,待我能回长安再详细询问尔月。

      翌日,天色清朗。

      不肯示人的二公子终于走出了房门,我以为他当是来寻我,岂料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要尉迟恭去寻得雪来。

      我心里有些恼。

      二公子邀请得雪游湖,且令我、程咬金、尉迟恭和秦琼伺候左右。

      我心中大为生气。

      他把我当甚了!

      主子叫你当狗儿,你就得当!

      去他的!

      随他们前行,坐着马车出城外三十里,约略行走了一个时辰,才到了湖畔。

      一湖碧水,千山盎然。一览无余,丝绸般平滑的湖面,宛如一面翡翠玲珑宝镜。

      我陶醉地欣赏着湖光山色,竟不知二公子和尉迟恭已悄然离开。

      蓦然,平静的湖面上泛起了微微涟漪。水波荡漾,一叶扁舟从湖畔边摇了出来。

      尉迟恭在船尾持桨荡舟,二公子负手站立船头,瞅去了岸上的得雪,他的嘴角映着笑意,却未及眼底。

      得雪恍在梦中,不知反应。

      我双腿趑趄,退开了几步。

      扁舟慢慢摇近岸边,二公子把手递向得雪,似在邀请。

      空荡荡的感觉袭上心头,我虽有恼火,却觉酸涩。

      得雪嫣然一笑,将手交给了二公子。

      他将她轻轻一拉,已是把她拉上了小舟,稳固在他的怀里。

      我握起双拳,腿脚缩后,转身就走。

      秦琼紧忙拉住我的手,问道:“你要去哪儿?”

      我眼里焦急,心里妒忌,不想被他们看见我现儿丑陋的模样。“你放开我,我要回去。”试图用平复的口吻回答,可发现音色里都是颤抖的。

      程咬金走上来,面对着我。“怎么了?”

      我瞪住他,“让我回去!”

      他一吓,缩了缩脖子。

      秦琼松开了我,站在我的身侧。“你若想让她乘人之危,便可迈步回去。”

      我忿忿转身,盯着他的脸色。“你想说甚?”

      他道:“你纵然是恼,也得观察入微啊。”

      我道:“我看不见任何东西!”撇开脸,赌气般。

      “遂你要冷静下来,逐一分析。”他笑看我。

      我猛吃一惊。

      他伸手拍拍我的肩头,“你与咬金留在这里守候,我还有事得先行离去。”甫定一语,他温和地笑着离开。

      程咬金挠挠脖子,不明所以道:“沉冤,你们到底在说甚啊?”

      我侧头看着他,“回罢。”

      转过身去,一叶扁舟已是荡向了湖心,摇摇晃晃,激起了涟漪。

      小舟停在湖中央,得雪一直注视着船头站着的二公子。她表情深邃幽黑,无法分辨到底是喜是恨。

      我有少许惊异,眯着眼看去湖中的舟子。

      程咬金疑问道:“小舟荡远了,我们如何过去?”

      我一愣,当即想到了这个挺严重的问题。

      对呀,小舟都飘走,我们怎样保护二公子?

      “沉冤,你会凫水么?”程咬金问道。

      我“啊”的出声,还未作出回应,手肘被他一扯,他已带我扑进了湖里。

      “噗通”一声浪花四溅,我沉在水里,被水呛了呛,连忙游出湖面呼吸。拱着脑袋,我浮出了水面。大口地呼吸,四周寻望程咬金的身影。

      猛的,他从湖里蹦了出来,水珠子全然洒在我的脸上。

      我“呸”的吐出了含在口中的水滴。瞪住他,说道:“你方才作甚啊!”这么冲动,一下便拉着我沉入湖里。

      他微红了脸,擦擦脸上的水渍,“哈哈”笑道:“我当时也是急啊!”

      很急么,我看你是傻里傻气的。

      我白他一眼,随后观去离我们还很远的小舟。“咱们凫水过去罢。”

      他应声。

      我们潜在水中,慢慢潜水向前。

      凫了片刻,我浮上水面静观,小舟依然停留在湖心中央。

      登时,对岸的树丛上似有动静。风窸窸窣窣的,好如小虫子鸣叫烦躁。树丛斑驳的树影,稀疏地倒影在湖面,之间有了些端倪。

      我的脚打着水,身子向前凫。

      说时迟,树丛间列缺霹雳,“訇”的巨声骤起,水里迅捷地跃起了两三个黑衣人。

      我怀着警惕从水里拉过程咬金的手,小声地对他讲了几句话。

      他点了头,遂潜入水里,消失踪影。

      我亦快速地潜进水里,摸索着前进的方向。

      尉迟恭握紧手中的桨,将其横在胸前。“殿下小心!”他大吼一声,声调宛若张翼德的咆哮。

      黑衣人手举长剑,双脚踩踏空中,运气跳跃。

      得雪心惊,躲入了二公子的怀里。

      二公子眼神一闪,眉峰聚拢。

      尉迟恭双手摆动着桨,陡然运气,用力地将桨打向水面。

      忽然间,水面激起了一层水花,挡住了黑衣人攻击的视线。

      时机已到!

      轰轰烈烈的水声响动,万丈湖水里,乍然跳起了两个人影。

      我和程咬金同时使出内力,将真气打入水面上,以此将我俩弹出水面。

      丢下了桨,尉迟恭连忙从腰间取下黑鞭,蓄势待发。

      我在空中旋予,拨动发髻上的海棠钗,弹出一发银针,配合着程咬金踏着凌空步,射向了迎面而来的黑衣人。黑衣人措手不及,全部坠落湖里,激起了一层浪花。我与程咬金一齐翻身,落入了湖面上的桨上。

      趁着桨即将沉坠,尉迟恭忙不迭甩出鞭子,灵蛇的恶毒快疾如风,缠住了程咬金的腰身。使力一拉,程咬金已是安然落在了小舟上。

      我踩踏着桨,借助桨浮在水面的威力,我一踩桨,蹬腿向前飞去,翻过身来,身已落在了对岸边。

      浑身湿答答的,让我的身体顿时变得好重。

      程咬金内使真气,使小舟更快地向对岸驶去。

      树丛里冒出了更多的黑衣人,他们皆举剑向二公子刺去。

      我转动海棠钗,弹出了一发银针,朝去黑衣人攻击。黑衣人灵活摆身,早是躲了过去。我侧手翻跳起,从靴子里抽出了匕首,落地后,使出了“五禽戏”。

      动中求静,外刚内柔,清利头目,辨清方向。

      我推着匕首,使出“虎戏”,呼啸一声,猛扑向前,挡住了黑衣人的去路。两腿屈膝,蹲了下去。重心移至右足,左腿虚步,脚掌点地,靠于右脚内踝处。右脚抬起,横扫迳踢黑衣人的胸膛一圈。两掌握拳,提至腰两侧。拳心向上,重力打向了凑近二公子欲害其命的一黑衣人。

      忽然,黑衣人的腰带闪出微许灵光。刺目耀眼,灼热着我的双目。

      一群黑衣人再向二公子靠近。

      尉迟恭挥鞭踏至,踢出十三个腿法,融合着鞭法的浑然有劲,将黑衣人的剑都斥开。

      程咬金重拳有力,猛打猛撞,已是撞开了部分黑衣人。

      我们三人合璧,打遍天下无敌手。

      得雪依偎在二公子的怀中,眼神幽幽地看去打得起劲的我。

      我感到她的视线,遂偷眼看了去。

      二公子对得雪的投怀送抱竟无厌恶,我不禁心头发酸。握着匕首的手一松,一黑衣人的拳头疾风而过,几欲擦中我的脸颊。

      电光石火之际,一道电光冲入了我的脑门。后脑阴狠飘过时,已有冷箭射穿了眼前黑衣人的心口。

      一刹那,黑衣人腰带的灵光使我抹起了一抹了然之色,竟是绣着银菟的图案。由此证明,这群黑衣人与当年行刺二公子的黑衣人是相同的,都是高句丽人。

      我愣在原地,看着黑衣人向后倒去,死不瞑目。

      转身去,但见秦琼率着人马而至。他挽着弓的手,渐渐放下,谦和的笑容融化了我方才紧张的思绪。

      尉迟恭走了来,朝我呼喝道:“你犯傻了?”

      我一个激灵,回神转头看他,无言以对。

      他看到我迷蒙的眼,不禁惊敛。

      程咬金也走来,以为我是吓坏了。“敬德你莫吼她,她许是吓着了。”

      尉迟恭努努嘴,不以为然。“疆场杀敌也不见她如此心惊胆战!”

      我混不理睬他们的话。

      二公子已推离了得雪,朝我们走来。“敬德,你陪同叔宝将黑衣人锁拿回府,审问清楚他们究竟是何人派来的。咬金,段夫人受了惊吓,你护送她回府罢。”

      尉迟恭与程咬金拱手道:“遵命!”

      远处的秦琼朝我眨眨眼,遂笑着带尉迟恭和一群被捉拿的黑衣人离开。

      得雪回首注视了我几眼,遂跟程咬金走。

      我抬头,对视二公子目不见底的墨色,心道:“其实他一早知道。”

      他的“惺惺作态”,秦琼的“有事离开”,所有他都经营妥当。

      这些黑衣人都是当年的高句丽人,为何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放过二公子?

      他们腰带上的银菟图案又是甚意思?

      当初的高句丽人是得雪派来,今日的人是否亦然?

      他摸我的脸颊,温热的掌心衬着细细的茧子,使我浑然一凉。“当真吓着了?”他唇角噙着丝笑,带着调侃的意味。

      我侧过头,巧妙地躲开他的手。“对,吓着了。”声带激灵。

      他“嗤”地笑了,牵着我一同离开。“回罢。”

      我点点头。

      海棠真闲事,欲咏假凄凉。东风落花尽,繁枝头已白。

      我在海棠林中练剑,一树千花,却再也无意争春。桃李红艳之美,瞬间渐变粉红,晓天明霞般的花瓣片片飘落,淡粉红妆醉春风。

      收起剑势,我丧气地将剑插入了泥土里。

      坐在石头上的秦琼见状,不禁问道:“怎么了?”

      我道:“那些黑衣人已非头一回刺杀殿下了。”眼里显着焦虑。

      “你毋须担忧,此事我会处理的。”他的眸色温和,柔光遐迩。

      我低下头,“那你查探得如何?”

      他笑了笑,“放心,待我有了答案定会先告诉你。”

      我无可奈何。

      现儿的一切事情,都得保密。

      如若此事让大公子与四公子得知,不晓得他们会如何对待二公子。

      如若此事让李渊得知,我想他也许不会太担忧二公子。

      蓦然一曲惑人心魂的萧韶轻扬而起,吸引住我与秦琼。

      循声走去,不远之地,碧纱白襦隐花裙,妒杀蔽月神仙女。得雪轻挽一头灵蛇髻,饶有风韵。明眸善睐,柔情绰态。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海棠雨下,落花蹁跹。四周散开的空气里,弥漫着空谷幽兰的清香。她轻灵如仙,广袖轻歌曼舞,开合迎风。右足点跃,轻盈飘忽。惊鸿翩若多情人,游龙婉似痴心者。

      清风吹来了观赏的人,脚步顿下,皆停留在此,欣赏着她的美态和舞姿。

      我看见程咬金和尉迟恭被她吸引过来,他们站在林子外,看去得雪的眼神竟是耀眼生花。

      得雪勾着舞步,旋转几轮,带动落在肩上的海棠花,裙角飘飘,颤动留香。

      我身在雾里看花之境,痴迷地凝望她。

      一个人闯入了我的眼球内。

      依稀可见,二公子走入了林子,站在海棠树前,却未走过去,似乎怕惊扰了得雪的倾情一舞。

      众人皆是愕然,想必许是得雪的舞和莫名而来的音乐引得二公子走出了房门。

      我心头微颤,眼睛撇下。

      得雪以右足为轴,画圈舞动。身如飞燕,步如柳絮,随之转圈,愈来愈快,猛然自地上跃起,她的衣袖内洒出了漫天海棠,顿时繁花累累,尽吐芬芳。海棠余暇闹夏,流光溢彩,花中神仙为此也黯然失色。

      我看得心魂荡漾,却也感到隐隐作痛。

      一舞终了,得雪稳然落地,掩袖遮羞,眉目含情脉脉,似看非看着海棠树前的二公子。

      他淡然一笑,从树梢上折了一枝海棠。信步走去,停留在得雪的面前。

      众人惊赞之声骤然响起,小声议论着眼前的人,想着二公子会将手中的海棠枝送给得雪。

      如果可以开赌,他们肯定赌!

      一赔十,你敢赌么!

      我眼圈泛红地盯住他们。

      二公子与得雪笑语如珠,看似一对郎才女貌。

      我旋即撇开脸,不愿目见。若再如此,我当真怕自己控制不了心思。

      “沉冤!”忽然有人唤我。

      我本能地抬头望着,二公子向我走来。

      我错愕。

      他朝我失笑,浅浅的酒涡衬在海棠花色中,如沐春风。

      我偷望得雪,她的眼底沉湎暗色。

      二公子从海棠枝上摘下了一朵即将凋零却是最美的海棠花,嵌入我的耳鬓上。

      我睁大眼地凝视他,心底颤抖,带着希冀道:“二公子……”

      他柔声道:“海棠还是红色最为明艳。”甫毕,他“嗤”地笑出了声。酒涡深深,亮如明霞缬晕。

      我垂头羞笑,双颦一阵发烧。

      他这是以海棠喻人呢!

      斯须,秦琼的声音及至。“沉冤常穿红衫半臂,若配海棠红当是别有异彩。”取笑的口吻带着真切的基调。

      我更是羞红了整个脖子,把头垂得更低了。

      长门娇娆黛色春,初过海棠时未晚。轻妍雅致笑红妆,往往情牵诗可赋。

      吃罢饭后,趁着暮色正浓,我从廊庑经过,走上了廊桥。

      我扶着栏杆,远眺天策府的景致。

      有声音从后响起,“沉冤。”

      我本能回头,看看她,随后也转回头继续眺望眼前风光。“你来作甚?”凉薄的语气。

      她近前,站在我身旁。侧眼睨我,她道:“你不想知道秦王到底与我讲了甚么?”

      我冷眼旁观她,“从你口中说出来的话,我一概不想知道。”

      她自说自话,“他说,水仙再美,也抵不过海棠的一颦一笑。”

      我浑的一震,眼神闪了闪。

      她道:“一言蔽之,我永远都不能与你相提并论。”她冷笑,“他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住嘴!”我侧身,瞪住了她。“殿下是不是天高地厚都与你无关!”

      她“哼”了出声,冷冷的意味缠在嘴边。“他确实在意你,否则也不会使计让那些高句丽人自投罗网。”

      我复一震,“你到底知道多少?”她的观察细微,甚高于我。

      “你曾经问过我是不是我派高句丽人行刺秦王。”她说得阴森,却在眼底未曾表现。

      我喝问道:“又是你?”身形一晃,气得战栗。

      “你觉得是我么?”她反问我,语调比我更怒。

      我退后一步,看住她,忖道:“若是她的话,为何她要如此明目张胆呢?”

      她鼻子喷气,“假若我还有权,我首先要杀的人只会是你!”最后的话,她说得咬牙切齿。

      我骤然收缩瞳孔,匪夷所思想道:“权?”是何意思?

      她挥袖,眸色淡然看向远方的景色。“有一些话我必须告诉你,免得你当真蠢钝如猪,中了旁人之计。”片刻思索,她嚅动嘴唇,言道细微。“自西向东,自南向北,无思不服。银菟铜鱼,沙砾堆石。”话音刚落,她看了我一眼后,捎起裙裾便去。

      我不理解,看着她的背影,忽觉陌生得很。

      第二天我早早起身,伸了伸懒腰,打开门。

      忽然眼前的光芒遮住,我抬眼看去,不禁讶住。“尔月?”

      她的脸色姣好,笑颜生俊色。“早安,姑娘。”她的手里捧着一个托盘,盘子上放着一些纸张。

      我吓得说不出话,看住她傻了眼。

      跟前的尔月笑得皎洁,丝毫没了最初的沉暗阴霾。

      “姑娘不让奴婢进去伺候么?”她细声问道,有些自卑。

      我立马回神,让路请她进。

      她看了看榻上的凌乱,毫不犹豫地便上去收拾。放下托盘,她道:“奴婢不在伺候的这四个月里,姑娘都不会自己照顾自己了。”仿佛喃喃自语,又似告诫。

      我道:“尔月你……”说着,再也接不下去。

      她侧过脸,眼神黯了黯。“奴婢想清楚了,若再灰心颓丧也是于事无补。既然他想我好好活下去,那我就活下去。”她一笑置之。

      “对不住!”我想说,其实罗士信是我间接害死的。虽然我已替他报仇了,可还是心有愧疚。

      她扭扭头,双手覆盖我的手背。“姑娘毋须道歉,你做得已经够了。他不怨怪姑娘,奴婢如是。”

      我脱开她的手,抱住她。“我一直当你是我的姊妹,我不想失去你这个好姐姐。”她长我几岁,我早已视她为亲姐。

      “姑娘……”她颤着喉咙,感动不已。好会儿子,她把我推开。“奴婢打算回来这儿伺候姑娘其实还有一个原因的。”

      我疑惑望住她。

      她道:“奴婢在半年前收到了一沓纸张,不晓得是何人放在门外。待奴婢出去时,已没任何人的踪影,就见地上有一沓纸张便觉好奇。纸张上头放了一张布条,写着‘沉冤亲启’。奴婢不敢有所动静,遂只能等姑娘回来。”

      “半年前?”我自语,摸着下巴想道:“岂不是在我攻打刘黑闼之时。”

      她继续道:“本来两个月后待姑娘回来,奴婢便将纸张交还姑娘手里。偏逢他……战死沙场,奴婢心已成灰,遂迟迟未把纸张交给姑娘。几日前,奴婢听外头的丫头们讨论,姑娘的妹子段夫人来府了,奴婢生怕姑娘与妹子不和,遂前思后想还是来一趟天策府。”甫毕,她朝我羞赧一笑。

      我知道她担心我,也明白她的苦心。

      “你把那沓纸张给我罢。”我道。

      她从托盘上拿起了一沓纸张,递入我的手里。

      共计十来张的纸,纸上真是奇形怪状甚都有。有些纸空空白白,一点墨迹都无;有些纸只画了半张;有些纸甚至只画在不同的角落处,右上角、左下角、正上角……应有尽有。

      我摆弄着纸张,百思不得其解。

      “姑娘如何?”尔月轻声问道。

      我摆头道:“看不懂!”有些丧气。

      “不打紧,”她笑着瞅我,“姑娘先梳洗一番,用过早膳后再行思索。”

      我转了转眸子,觉得也好。

      把一沓纸张从头至尾、从末到前往复查看,都发现不到丝微端倪。

      假若……阎立本在此就万事大吉。

      初九日,突厥侵犯原州。

      十一日,突厥进攻朔州,击走李唐右武侯大将军李高迁。

      李渊在忧心忡忡之下,令尉迟恭带兵救援。

      十二日,突厥袭扰陇州。

      尉迟恭以护军的身份,再次奉命进击颉利可汗。

      闻言,我大吃一惊。

      尉迟恭乃二公子的人,李渊明目张胆任命尉迟恭,是否说明李渊已不恼二公子了?

      如此说来,这是个大好机会啊!

      吴王李伏威与其将辅公祏二人不和,辅公祏趁李伏威入朝之际,早已窃据丹阳,自立为王,立国号宋,年号天明,聚众十余万。

      八月,辅公祏举兵反唐。

      李渊命赵郡王李孝恭为帅,李靖为其副将,率李世勣等七大总管东下讨伐宋王辅公祏。

      颉利可汗率十万兵马越过石岭,大举进犯太原西南边陲。

      李渊先将李靖调配北方,命其为行军总管,统率一万余江淮士卒驻守太谷,与并州总管任瑰迎击突厥兵。

      可由于突厥来势凶猛,诸军迎战连连失利,任瑰全军覆没,唯独李靖的军队得以保全。

      不久,李渊又调李靖为灵州道行军总管,以抗击□□。

      九月时分,李渊打听到洛阳百姓大兴地传唱歌谣,所到之处皆是唱道“天策小朝廷,秦王非阿斗”。

      闻言,李渊又气又急。连忙派人查探,才知原来是一个名叫王眰的人兴起。

      一座天策府,竟有“小朝廷”的雅称。

      难怪之前便有人向李渊说“秦王恃他大勋,不服居太子之下”。

      如此一来,岂不是应验了歌谣所唱?

      二公子不甘心居于人下,尤其是大公子。

      二公子不是阿斗,他的手段、才能、计谋远胜大公子。

      十月初,二公子带领我、段志玄和秦琼返回长安。

      十一月,二公子忽然授意秦王妃进宫孝事李渊,恭顺妃姘,尽力弥缝,以存内助。可想而知,为了重新博取李渊的好感和倚重,他是要秦王妃以身犯险,进宫成为细作,探秘李渊的日常之事。

      我听着觉得愤怒,本想寻他说理一番。

      听房玄龄说,他已经进宫问安。

      我三下五除二地换好朝服,赶往太极宫。

      以为二公子在里头,谁知道只有李渊与裴寂二人促膝谈心。

      看着我的失礼逾越,李渊并未怪责。

      我赶快跪下行礼,他稍提起手,示意我起。

      冷睨裴寂几眼,我遂移开头,不愿见着那张令人憎恶的脸。

      李渊淡声道:“你匆匆忙忙的,找朕可是有急事?”毫无在意料之外。

      我张着口,突然语塞。转而心道:“若我把事实说了,不仅是欺君之罪,且还令二公子和整个秦王府都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啊!”脸色骤然变青。

      裴寂道:“段将军,陛下问你话呢!”见我脸色乍变,他的双目有些微妙变化。

      他的声音惊醒了我,我看住他的眉色,突觉一切心思都烟消云散。“微臣回京数月,却未曾进宫向陛下述职,请陛下降罪。”单腿跪下,拱手。

      李渊轻叹了声,“起罢,你总是中意跪着,不累么?”似在取笑我过往的一切滑稽。

      我道:“陛下九五至尊,跪着实乃臣之荣幸。”

      李渊大笑开怀,瞄瞄我后,看去裴寂。“这丫头,朕以为她伶牙俐齿,原来她还嘴儿甜!”

      裴寂“噗嗤”一笑。

      骤然只听侍臣唤了一声“张婕妤到”。

      裴寂的脸惊悚般地漫了开来。

      我阴阴而笑,抱着看好戏的心态。

      张婕妤西施之貌,飞燕之态,当是楚楚可怜,教人爱不释手。

      李渊将她抱在怀中,疼爱的情语尽显唇边。见着年轻貌美的张婕妤,李渊的心好似倒退数十年,还是年少轻狂的公子。

      裴寂白着一张脸,双手抖得缩入了袖子内。

      我鼻子吸气,心里嘲笑不止。我拱手弓腰,拜见张婕妤。

      见状,李渊取笑问道:“沉冤,你怎的现儿才行礼啊?”

      我一愣,不知他所问。

      他眉头舒扬,醉如春风。“肯定是你见着朕的婕妤,痴得无法行礼!”

      头一回见他这么自负轻薄!

      我心神领会,故作痴迷。“陛下言之有理,是微臣失礼了。”瞟了眼裴寂,偏见他的唇色竟也是白的。

      方谈半晌,李渊邀我和裴寂进偏殿用膳。

      跨入门槛时,我以为总共只有四人,原来还有四公子与云桑。

      我与他猛吃一惊,脸色骤变。

      云桑热情地拉过我的手,向我问好。

      我敷衍她,眼神却从未离开过四公子。

      他怎么也在此?

      待李渊和张婕妤落座,我与裴寂随后也跪坐下来。

      一场晚膳,食不知味。

      见着帝妃你侬我侬,情比金坚,裴寂已是抖无可抖,眼神空幽。

      我看到裴寂的狼狈相,残忍冷酷撩拨着我的心。我看向了李渊,拱手贺道:“微臣突发奇想了一首诗词,想念给陛下听。”

      李渊低低地“噢”了声,虽有疑问,却也洗耳恭听。他摆起手,命我赋诗。

      四公子蹙起眉头,嘴角上抬,眯眼盯住我的神态。

      我看出他的厌恶之心,冷漠地瞥他一眼后,开始念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西汉武帝的《秋风辞》?”李渊闻出了诗句来源,不足为奇。

      我恭敬道:“陛下英明!”

      他慷慨地大笑。

      我瞄瞄裴寂无形的双目,忽来奇想。说道:“汉武帝纵然大一统,也徒然是寡情薄幸。陛下圣明神武,专一痴情,实乃我等有所共鉴的。”

      话音刚落,四公子的嘴唇下落,下颔缩紧,目色淌着一层氤氲。

      裴寂低着头,双唇激灵。

      李渊但笑不语,搂紧了身旁的张婕妤。

      看到裴寂如此,我心痛快。

      云桑笑道:“臣妾听了段将军这首诗后忽然想知道,若陛下痴情,那齐王殿下是否也痴情呢?”

      我“腾”地怔了怔,眉心凹陷。

      四公子忽的低喝道:“大胆!本王与陛下焉能作比?”

      云桑开始造次,“臣妾自幼听闻,关陇李氏乃亘古少有的痴情门阀,若是遇着心仪之人,纵然玉石俱焚也不就此放过。”瞟着四公子,她笑得纯真。

      李渊敛笑,松开了抱张婕妤的手。“齐王妃所言是甚?”声音平复,双目如狐猎视着她。

      我心里不妙道:“云桑是疯了不成?”

      李渊怀里抱着可人儿,云桑偏偏要说甚“痴情”,如此说来便是讽刺李渊不能遵守“痴情”的承诺,不能为窦皇后守情终生。

      我直起身,支腿用膝跪着。“齐王妃之言出于无心,还请陛下见谅。”

      李渊倏忽轻哼,“无心?”

      “王妃自幼生在苗疆,当是不熟中土文化。乱中出错,也是常事啊!”裴寂的解释打破了众人紧张的心。

      我看向他,他的脸已无起初的苍白,却还是扫不走眼底的慌张。

      李渊挑挑眉,静听他如何解释。

      他道:“‘痴情’之于王妃而言,且是不懂人情才编撰出来的意思。王妃天真无邪,待人接物皆是纯朴。《孟子》有道是‘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此乃王妃的真情也!”说完,他还恭贺了云桑一番。

      李渊看着云桑,却对裴寂道:“裴监言之有理,朕看齐王妃也还只是个小丫头,不懂情为何物也属人之常情。”连用的两个“情”皆有不同意味。

      我听出了裴寂的无奈,他的道理是对的,使我不得不附和。

      李渊一笑,卸下方才的阴冷。

      这一仗的功劳,就这样被裴寂的一句话给抢走了。

      我十分不爽,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急中生智之妙。

      离开太极宫时,四公子已在太极门等候。

      我全当瞎了眼,绕过他就走。

      他迅即捉住我的手肘,“你当真是不愿看见我?”话带凄凉,又是奈何。

      我甩开他的手,“不敢!”回首,冷冰冰地看向他。“云桑闯祸的时候,为何你一声不吭?”莫非他不管自己妻子的死活么?

      “云桑方才问你的话,为何你不答?”他直直走来我跟前,迎视我的寒眸。

      他爷爷的,还真是突然间的心有灵犀!

      我们都同时想到了云桑!

      我们同时问对方,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

      我沉下脸,看他眼底的讯息。

      他的唇角勾笑,“你是不会回答,还是不敢回答?”

      我全身打震,用手掐住大腿侧。“这个问题我没必要回答你!”

      “她说得不错,李氏皇族的人且都是痴情专一。”他乌亮的眼倏然沉暗,“可也是生怕受到一丝伤害和背叛的。”

      我震退了几步,眼神吓得竟移不开他。“你想说甚?”

      “我希望,”他在我耳边留下了一句话,“你的坚持不会被你的叛逆所误。”甫毕,拔足离去。

      我打着踉跄,避无可避。

      十二月,天空飘了一场大雪。漫天纷飞的雪,阻碍了行人前进的脚步,使他们停滞不前,无法到达梦寐以求的彼之岸。

      我与阎立本在清蝉轩内,重新把环境粉饰了一回,把轩改造成了斋。书斋,方便提醒我日后多看书。

      二公子把清蝉轩赏给我居住,而小老头虞世南也不得不同意。

      于是,我把一桌、一垫、一茶壶、一酒盏全都撤走,换成两张桌子、六张软垫、四个茶壶、八个酒盏。

      孤单变成了和乐融融,想着也是快乐无限。

      虞世南的《清蝉》依旧挂在墙壁上,不时给我反省。

      至于牌匾,拆掉!

      由阎立本挥笔书写,改“清蝉轩”为“听蝉斋”。

      从今往后,听蝉斋落成在秦王府内。

      我在门外扫雪,人生乐事。

      阎立本在旁作画,披着大氅,手脚却还颤巍巍。提笔无力,但思想很充裕。落笔如有神,毛笔行云流水地点缀,描摹的颜色鲜明艳丽,让人看着温暖。

      我过去看他,见他的丹青内画了一名少女拿着扫帚,玩雪甚于扫雪的娇态画得淋漓尽致。活泼俏皮,却又雅致生动,栩栩如生。

      我啐道:“你怎么这么中意将我入画呢?”

      他闹了张大红脸,挠挠头。“只有你肯啊。”

      我“噗嗤”出声,笑骂他傻。

      看着他,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赶忙冲入厅内,转进内室,将一沓纸张拿出来。

      他见我手忙脚乱,不禁问道:“这是作甚啊?”

      我道:“立本,你替我瞧瞧这画里可有奥秘?”

      他接过我手里的纸张,一张张地观看,一张张地更替。“奇怪了。”他谈出了奇怪之处,“有些画有墨,有些画却没,这不是一幅丹青。”

      “那是如何?”我急道。

      他皱了皱鼻子,“我也不晓得啊!”苦笑了下。

      我苦恼道:“若你不晓得,这天下只怕没人晓得了。”

      “你容我想想。”他复更替看着一沓纸张,迳自思索。

      欻然,外头传来了一阵的叫声。

      一个小丫头说,长孙无忌在外头等我。

      我心生怪异,他不是好端端呆在天策府,怎么跑来长安了?

      未几,我奔至大门。

      他的神态疲惫,紫衣染雪,白霜成灰。

      我过去,问道:“长孙辅机,你怎么来了?”

      “俨儿……”他喘息着,“被、被人掳去了。”圆圆的脸颊透着紧张。

      我激灵了下,问道:“你在说甚?”自从我把俨儿交给长孙无忌照顾,他每逢去一处地方都携带俨儿。

      他深吸一口气,“我本来带着俨儿来长安的,岂知半路被一个蒙面人拦截。他打伤了我,掳走了俨儿。”

      “去了哪儿?”我沉着脸,压抑着怒气。“那蒙面人掳俨儿去哪儿了?”双拳紧握,手背上的筋骨绷直。

      他细细回想,“好像是往太行山……”

      不待他说完,我立马转回门内,往马厩的方向去。

      他在后头不断唤我,气息愈发紊乱。

      我大吼了声,特勒骠冲破了栏杆,从马厩内跑出来。我双足一点,起跳翻身恰好落在马背上。收紧缰绳,抽出马侧的鞭子,狠狠抽了马屁股一下。特勒骠似乎明白,扬蹄嘶喊,且后狂奔百里。

      行进两日一夜,快马加鞭,铁蹄扫雪,终于抵达太行山脚。

      那个蒙面人到底是何来路?

      为何要掳走俨儿?

      太行山的山脚,漫天飞雪的小城镇里,不见炊烟。

      我骑着特勒骠沿山脚往东去,只记得东边有一破落的县城——怀州。

      当年的洛阳战役,怀州烽火四起,百姓流离失所,此处逐渐成为一座孤城。

      即便郑国已亡,百姓们却未敢再返怀州。

      我跳下特勒骠,远见怀州城门大开,人影虽无,空荡荡的风却还穿梭流离。

      感到四周有些异象,我不禁提高了警惕。

      环绕四周,忽然被城楼上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

      一个男子左手抱着俨儿,右手扣拳,他的眼邪肆地上挑,魅惑的笑意镶在唇边。左脸多出了一条两寸长的疤痕,仿佛丑恶的毒蛇侵蚀着他的俊色。

      我浑身哆嗦,难以置信地看住他。“王玄应!”

      俨儿看到我后,“咯咯”的笑态可掬。

      我战战兢兢,连忙跑上城楼。

      原来那些纸张是他的!

      待我站在城楼上,他抱着俨儿回身,脚跟踩着墙垛的边缘。他蔓延笑容,“我方才还在想,你要几时才能发现我。”眼底的悲哀瞬间被狂妄铺满。

      我看着他们,若脚步往后挪动,毋须一瞬,立马坠落,粉身碎骨。“王玄应,你要干么?”扬声呼喝。

      “你的第一句话不该是问我为何没死么?”他笑得邪佞,心高气傲。“怎么,看到我脸上的疤痕,你觉得很丑陋是么?”他的掌心抚着左脸凹凸不平的疤痕。

      王氏一族在前往蜀郡的途中,我以为全族人都被定州刺史独孤修德乱刀杀尽。

      王世充被得雪救下了,却无力回天。

      如今,王玄应苟且偷生,却多了一条永不磨灭的伤痕。

      “放了俨儿。”我突觉心底抽痛,咽咽口水后,强自镇定。

      俨儿笑着叫道:“娘,你和哥哥陪俨儿做游戏罢!”两只小手在空中挥舞,全然不知自己的境地是有多危险。

      我怕他一个差池便掉下去,紧张的心思蔓延全身。

      “娘?”王玄应放下右手,妄断而笑。“她不是你娘!”猛然喝向了俨儿。

      俨儿复笑,天真道:“哥哥不气。”昂起头,他的明眸如星,濡染着王玄应心里的梦魇。

      王玄应的指甲掐入了俨儿细嫩的皮肉内,俨儿轻轻低吟了声,清秀的眉头皱着。

      “你干么?”我竭力叱咤,“快放了他!他是你弟弟啊!”

      他骂道:“他只是个孽种!”

      “快把俨儿放了!”我镇静下来,不想被他察觉我任何端倪。

      他破声发笑,唇边的怆然曝露。“这个小畜生害死了我爹,他配做我的弟弟么?”

      我稍许镇静,眼眸的光逸散。

      “你不回话算是认同么?”他露齿一笑,眼角的泪晶莹闪烁。

      我道:“你若要□□的大可找我,毋须向一个孩儿下手。”

      他道:“我知道你会这么说,遂我才千方百计引你上当。”

      他飞击出腿,朝我踢来。

      我蹬腿跳上墙垛,向前进招。只有与他靠近,才可救出俨儿。

      箭步勾脚,我旋身右踢。他左手捞着俨儿,右手已抡拳向我冲击。我稍微一惊,侧身翻开,稳稳落回墙垛上。他双眼急速闪过,捕捉我的一举一动。忽然,他拳头捂紧,直达我的肩胛。我仰身,左腿稳住,右脚已踢中了他的左边大腿。他踉跄了下,左手略带松弛。

      俨儿以为我们正在做游戏,高兴得连连鼓掌。

      我打一个跟斗,挺身侧越,踢腿横扫。他缩胸退步,右足悬空,吸气扫向我的面颊。我一脚稳住在墙垛,一脚往仰后拉,恰好躲开他的腿法。我左掌发出,虚劈一掌,且后换手勾爪,急起快落,爪中他的脖子。

      他腾身退后,直觉脖颈一点都不受力。他微略惊愕地望住我,知道我是故意谦让。

      我凝肃着脸颊,使出一招“虎戏”。向左前方斜进,右脚随之跟进半步,左脚虚步点地,立即跃起翻越。两拳沿胸部上抬,且后相对翻转,迅速变掌向前一推,急起一招“双龙出海”刁住了他的衣领。变手将掌心向前,用力地推他。

      他的左手已使不出力,自然松开了对俨儿的桎梏。

      俨儿一脚踏空,斜身往墙垛外坠落。

      我大惊失色,侧手翻过,一手捞过俨儿的左手,将他拉了回来。

      王玄应有机可乘,左脚向前迈出半步,右足随后跟来,簌簌进招出拳。我放开俨儿后,马上出手还击,挡过他的拳头后,赶忙使重心坐于左腿,右脚虚步点地。两掌变拳,撤至腰两侧,运气一冲,让抡拳由上而下俯冲。他未几收势,便一下中了两拳。

      他身子往后倒,我左脚迈前,方知已无退路。脚尖踩空,全身向前扑。他左手迅捷撑住墙垛,借力扭转身躯,右脚带动,脚背一个劲地轧过我的下腹。我身形往后一缩,我顺着他脚背上的力道撞上了柱子,慢慢地沿着柱子滑落。

      内息紊乱,我感到气血上涌。我心隐隐是痛,连忙调息。

      他双手撑地一跳,稳固地站在墙垛上,俯视着我,斜眼看我而笑,浑身散发着浪荡不羁的气息。只是,无了当年的骄傲锐气。

      我看向他,心道:“他方才是在救我。”

      可他为何现儿又在那儿嘲笑我?

      我双掌拍向地面,借地挑起。前空翻落地,一脚踩上了墙垛,另一脚于空中出击,迳踢对方鼻梁。他感觉有风迎面扑来,连连后退几步,着足如履平地,转身以腿勾住我的脚跟。双方的脚勾住不可动弹,我急中生智,当下转动头上的海棠钗,弹出的银针连忙射向他。

      他倒吸冷气,有怒有悲地瞪我一眼,然急跃回转挡过了一发银针。我弹起,凌空出击,立刻占尽上风。他左臂伸出,与我交臂拆招。我双掌立缩,侧身落地,前驱身段,双掌复迎敌。他的手跟着前身,长臂已是抓住了我右手上的“列缺”和“尺泽”两穴。我顿感全身一麻,右腿飞踢,已着他的肩头。

      登时松开我的右手,他心里骇然,不肯心死地上前夹攻。我交错双臂,运出真气打向他的胸膛。他连连打退,双腿出了墙垛。身子拉后掉落,只一刹那间。

      我吓得大叫,眼疾手快便刁住了他的左手。可是,他的重力甚于我,飞沙走石般的力量拉扯着我的身体,使我也往下俯冲。

      他领悟到了甚,倏地用右手爪住了墙垛下的堆石墙。“放手!”他怒遏不止,向我大喝。

      我拼劲地拉住他的左手,连忙用另外的手抓住他。“莫放开我的手啊!”我眉头皱紧,面目狰狞。我的身子“嗤嗤”地向前,似要掉下去。

      “放手啊,你听不懂么!”他的指尖爪着我的手腕和手背,试图想挣开我。

      我呼道:“不放!”心中一揪,“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呵”地冷笑,邪肆的双眼染上了浓浓的雾。“我害你段氏一族,你为何还要救我?”口吻轻飘如絮。

      我精神为之一颤,叫道:“你胡诌甚啊!”

      段氏是王世充所害,不关他事。

      他依旧是笑,“待你想明白了便不会如此说的。”他的眼角究竟是落下了眼泪。“沉冤,我们今天也该有个了结。”

      “你给我闭嘴!”我蒙头蒙脑,看着他的眼泪,我的心揪得严实。

      “原谅我爹好么?”他涌出的泪透着忏悔,也透着无尽的孝道。“我不想来世见着你才问你这句话。”

      我激出泪水,心脏痛得发麻。

      他始终是那个魅惑人心的王玄应,他的眼从不流泪,因为他有着蛊惑世人的邪佞,使人看着憎恨嫉妒。

      我的身体愈发向前坠落,而他的右手似乎再也无力撑住堆石墙。

      他笑道:“我明明比他更早遇见你,可为何你的心却被他占去了……”朦胧间,他已闭上了眼。

      我听着恸哭,接不下话。

      “我……”他张大泪眼,发疯似的大吼,诚挚的眼底深处隐匿无尽的爱恋与诀别。“当真是中意你的。”话音刚落,他的右手变爪,竭力地爪向我们彼此紧握的手。

      我本能地感到痛楚,不自觉地松开了手。

      他的左手从我掌心之中脱落,迅速滑下,身体快无踪影地往下坠落。

      “轰”的声色翻滚,他的眼角还有泪痕,嘴角染血,微微而笑,红色的血混合着地上浅浅的雪。

      我周身发凉,手抓住了墙垛。看了看自己的手,红得出血的爪痕衬着寒风,感得刺骨。

      他死不瞑目,我捂着心脏,不可止地掉着泪。

      一切,都结束了。

      四日后,我带着俨儿回到秦王府。

      他从那日起一直以为王玄应还在陪他做游戏,乐得他要寻王玄应的踪影。

      我无法告诉他真相,开始编起了谎言。

      我把他交给尔月后,沉抑着心情询问长孙无忌的下落,可府内中人无一人回应我。我不觉奇怪,一个个人地问。

      最后我才逼迫一个丫头,命她将事实告知我。

      长孙无忌被二公子责罚了,动用了笞刑。

      我四肢骤寒,无法可信。

      还未入门,我便清楚地听见长孙无忌连声惨叫。推窗细看,他全身都是被竹板打的血痕,好几寸长。血痕裂开,渗出了许多鲜血。

      我吓得捂着哆嗦的嘴,眼眸瞪大。

      想到这里,我转身冲去二公子的书房。

      我忍着心里的苦,一脚踹开门。

      段志玄为首喝骂道:“你作甚?”他上前拽住我的手。

      我怒不可抑地推开他,走去书桌。

      二公子浑不理睬我的怒意,坐在软垫上,神情淡漠地书写着桌面上的简疏。

      我双掌拍向桌面,沉怒道:“长孙辅机何错之有?”

      段志玄板着脸嚷道:“你休得无礼!”

      二公子抬头瞄了瞄我,眉头平淡。埋头,继续书写。

      我握拳头,“你为何要责罚他?”声音颤抖,企图压过愤怒。

      段志玄被我的话激怒了,他拽过我的右手肘,瞪住我道:“段沉冤,你若再无礼,我必用军法惩治你!”

      我提起手肘撞开他的束缚,眼神充血,咬牙道:“你为何要责罚他?”心道:“二公子,为何你不答?是心虚了么?”心潮如遭朔风冷冽,瞬时血脉倒流。

      他蹙眉,眼波流转间已是掠过寒光。

      俄而,我“啊”的疯狂尖叫,将四日来的仇恨伤痛全都一泻千里。我伸出双手,把桌面上的全部东西全部扫落地面。

      “噼里啪啦”的响声激起了二公子的回望,他的眉头抽动着苍凉,拳头捶落桌面,掷地有声。“答案对你来说如此重要么?”他的口吻掺着无比的清冷,不带情绪。

      我心里揪紧,寒促在肺。“他错在哪里?”

      段志玄的脸色凶狠,声音却变得严肃起来。“你们都中了太子之计!”

      真是太蠢了么?

      我“噔”的放眼望去段志玄,气息急冲。

      他道:“王玄应借助太子的权力才可掳走俨儿,从而引你去怀州。如今王玄应已死,为何却没任何动静?那就是因为王玄应只是太子的一枚棋子,用来使你和辅机掉入陷阱的棋子。”

      “我不信!”我狂啸。

      他赫然说道:“俨儿被掳,我们皆知此事。可是辅机敌不过内心的惊忧,遂并未得殿下同意便把俨儿被掳的消息告知于你。一旦你知道了,太子就可以行使他的计谋。果不其然,你为了俨儿而去怀州。辅机破坏了我们连日以来的部署,试问殿下如何不罚他?”

      如果王玄应真的是大公子的棋子,那么为何最后的死的人却是王玄应自己?

      我趑趄地退后,摇头晃脑。“不会的,王玄应他根本不想我死。否则……他断然不会故意踏空,坠落城楼。”眼泪滑落脸颊,染疼了干燥的双颦。

      段志玄扳过我的身子,“你们正正中了太子的计谋。”

      王玄应被大公子利用,那我们被谁利用了呢?

      我望入他的眼底,试图寻找真相。

      他擦拭着我的泪,“本来是你与辅机一同受罚的,只是他却替你承担了所有责罚。”

      我低下头,滴落更多的眼泪。

      二公子侧过双目,瞅着窗外的雪。他双眉蹙着,下颔锁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海棠如春,波云诡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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