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割舍的祈愿》西门侑君

6、第六话 无法遗忘的过错

　　京子不见了。
　　社突然带来的这个消息让片场里一片混乱。
　　饭冢不出所料地开始了她毫不留情的批评。监督更是紧张得几乎晕倒。莲转头看看弓美，冷静悠闲，一脸的好整以暇。
　　［我懒得跟这群生物废话了，你来摆平他们好了。］弓美抬头看看有些意外莲，无聊的表情传达着这样的讯息。
　　莲苦笑。［这女人，怎么就一点不担心呢？就算不担心……好歹也该吃惊一下吧。］
　　“你觉得很奇怪吗？我这个对小京外出的事无动于衷的反应。”看着因为莲对京子斩钉截铁的支持而恢复拍摄的现场，弓美一脸促狭地望向站在身边的社。
　　“啊……确实……”社笑得有些尴尬。因为久芳弓美一向对怠工的演员绝不宽贷，所以他认为她一定会生气，结果没想到她居然是所有人里最不在意的一个。
　　“怎么说呢，因为我觉得自己大概能猜到小京想做什么吧。”弓美抬手理了理头发，“她啊，搞不好是发现了全新的演绎未绪的方法，又担心随便说出来会被大家反对，所以才擅自行动呢。毕竟，能让对工作那么重视的她这么乱来的，一定是非常非常优秀、优秀到让人连心脏都不由自主地加速鼓动，让人血脉沸腾的创意吧。呵呵，真是亟不及待想要欣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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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稍微再多看一下她演的未绪，要是仍然觉得不符合您的要求，到那时再说，好吗？”莲尝试着说服绪方监督。
　　就在刚刚，京子回来了。以短发的造型。这种自作主张的行为，不出所料引得片场一片哗然。饭冢宽子立刻开始了她强烈的指责。
　　但对于了解京子的弓美和莲来说，这种改变，却是别有意义。
　　“测试吗……”绪方还是有些犹豫。
　　“我觉得莲的提议没什么不好啊。”斜倚着教室的门框站在旁边的弓美施施然开口，“你不觉得这样的未绪很有趣吗？你不会对这样的未绪产生期待吗？启文，你来找我合作时所说的话，我可是半点也没忘呢。”看着绪方露出微小的疑惑表情，弓美冷笑着摊了摊手，“看来你自己到不记得了啊？算了，就当是满足我的任性，测试一下不好吗？”说着，年轻的脚本家转身走进教室。
　　“久芳？”莲出声叫道，“你不看着好吗？”
　　“不必了。”弓美扬起一只手摇了摇，“反正结果也可以预料。我可是很期待能够在电视上看到一个激烈强势的未绪呢。”

　　月光泄进窗间，黑暗的屋子里一片凝霜似的银白。
　　〈是吗？你所期待的未绪出现了啊？那可真是令人高兴的事呢。小弓美。〉电话里，是男人深沈的嗓音。
　　“是啊，我当时可是兴奋得全身颤抖呢。宝田伯父。”弓美仰躺在坚实的木床上，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感动，“现在，就差嘉月了。”
　　〈……真的没问题吗？〉罗利全然不掩饰自己的忧虑。
　　“怎么了？您不是一直都比我更确信莲会在这里遇到瓶颈的吗？”弓美的声音里有了点点的笑意，“怎么现在却来担心？”
　　〈……你该知道，我担心的不是莲。〉罗利的声音里渐渐出现了疲惫的味道，和这个孩子谈话，永远都是一场较量，不管是精神上还是气势上，〈我担心的，是你。〉
　　“……我当然知道，宝田伯父。”弓美低低地笑出声来，回响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苍凉，“不过没关系，我对自己的冷酷还是很有自信的。”
　　［就是因为你有自信才担心啊……你就非要把所有人的伤疤全揭开才可以吗？就算是要以毒攻毒，也不用做得这样决绝吧？］〈……即使最后伤得最重的是你也无所谓吗？〉
　　“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宝田伯父，你不觉得，问得很好笑吗？”［如果不是被逼到走投无路，又有谁，会全力去打破障壁？］瞥向床头柜上饰着黑纱的相框，弓美默默微笑。

　　数天后。
　　嘉月和美月初次在本乡家见面的一幕。
　　数次的NG。
　　瓶颈。
　　［原以为可以在更靠后的地方，结果还是在这里就卡住了吗……］从一开始，弓美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但她没想到的是，这一天，竟真的来得这么快、这么早。［看来，也只能给他强制休假了。］
　　“莲。我也赞成监督的意见。你是该休息休息，好好梳理一下了。”弓美走到莲的面前，像是要为他掸去尘土一样轻轻地拂拭着那宽阔的肩，“在这件事情上，我们谁都帮不了你。”隔着夏季西服柔软的料子，弓美明显地感觉到莲的身体瞬间僵硬。［看来，他是明白我的意思了……］
　　莲不笨，他很聪明。而且他比谁都更了解面前的这个女人，所以他也比谁都更明白她话里的含义。——我不会指导你，为了你身为演员的尊严；但是，如果你不能突破这个瓶颈，我将会毫不犹豫地撤掉你。

　　［抱歉……莲，可是，请不要忘记，我，还有监督，以及大家，全部、全部、都在等你。等着嘉月的归来。等着你的嘉月。］
　　离开片场之前，弓美难得的温柔告诫幽幽地回响在脑海里。莲黯淡的眼看向身边横七竖八或立或倒的酒瓶，线条优美的唇间扭曲出一抹自嘲的冷笑。
　　［不可以爱上什么人的感觉，我当然比谁都清楚……可是，明知如此却还是不可自控地爱上一个人……又是怎样的心情？那种连自己都不能控制的，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对方的，凌驾于其它全部感情的心情……又是怎样的？
　　［……我不知道……也没有资格知道……是啊，我一直如此坚信。
　　［……可是，现在的我却不得不为这个坚信苦恼万分……
　　［……姐姐，你现在一定在笑对不对？嘲笑我这副狼狈的样子……不过没关系，这是我的咎由自取……是我的报应，害死你的，报应……］

　　几乎与此同时，在新宿歌舞伎町一家名为“龙江”的酒吧。
　　“……弓美姐，别再喝了……”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酒瓶和对面慵懒地靠在沙发里的弓美，京子显得局促不安。从一个半小时前“不倒翁”打烊之后，她就被弓美不由分说地拉到这里。在为未成年的女孩点了橙汁之后，弓美便彻底地贯彻了自己成年人的立场，开始用近乎“酗酒”的方式消耗着自己的意志。
　　“哈哈……小京你在担心我吗？真是可爱啊～”弓美绽出一个艳丽的浅笑，“放心好了，这一点酒还醉不倒我。”现在的弓美，除了白晰的脸上飞起一抹淡淡的红晕之外，一切与平常无二。“想要我喝醉的话，至少也要在这个量上再加个三～五倍才行呢。”
　　“……弓、弓美姐……”京子感到相当为难。今天这个久芳弓美实在很难让人把她和平常那个脚本家联系在一块儿。怎么说呢，好像有点放肆过头了。
　　“过来，我给你讲个故事。”弓美拍了拍身边的位子，示意京子坐过来。

　　“呐，小京，你觉得，人在什么时候，会恨一个人，恨到认为连死亡对他来说都是一种仁慈？”弓美倚进沙发里，一边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酒杯，一边将那些尘封的记忆娓娓道来，“你一定想不到吧？即使是尚太郎，你也不会恨他恨到这种地步吧？”
　　“……是的。”京子轻轻地说着，“即使再怎么憎恨，我也没有想过。”
　　“所以说你是个好孩子嘛……”低沉的笑声滚动在弓美的喉间，说不出的凄楚苍凉，“可偏偏我就是这种人……这种可以恨一个人恨到认为连死亡对他来说都是一种仁慈的人……
　　“在我还是个和你年纪相仿的孩子的时候，我有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她叫‘凛’，是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女孩子……漂亮得，让人移不开视线。那个时候，她和她的父亲还有弟弟一起住在美国，快乐得像个天使。我们习惯靠书信联系彼此，等待对方信件到来的时光是那么的不安而快乐。那时的我，就真的以为，我们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直到我们死亡……可是，变故却总是来得那么突然。
　　“某一天，我拆开她的来信，却看到信纸上全是班驳的水痕……整整十六张A4的白纸，正反两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她的心情……也落满了她的泪痕……
　　“她说她恋爱了，男人名叫‘罗伊’；她说罗伊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市警；她说罗伊非常地温柔体贴、关心她的家人；她说他们约好了，等她大学一毕业就结婚；她说自己非常幸福……她说罗伊死了。为了保护她的弟弟。她说她听到了自己崩溃的声音。
　　“即使明知不是那孩子的错，却还是忍不住要去憎恨他。恨得，想要杀死他。
　　“整整一封信里，满满都是她内心的挣扎。在信的最后，她说，‘救救我，我不想被憎恨玷污’，她说，‘弓美，我想见你’，她说，‘我想死’……
　　“可偏偏就是这封信，居然因为邮路的问题，比平常多花了半个月才到达我的手中……
　　“我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是用最快的速度作着前往美国的准备，一边在心里祈祷着，祈祷着自己可以来得及……
　　“可是结果，我也只是来得及参加她的葬礼而已……在我到达的前一天晚上，凛自杀了。理智崩溃的她和弟弟大吵了一架，然后，在浴室里割断了自己的颈部动脉……
　　“你永远无法想象，我当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那种看着自己一直守护着的象牙塔瞬间在眼前土崩瓦解的感觉……仿佛整个世界都荡然无存的，那种失去了支点的荒芜的疼……
　　“等不及葬礼结束，我抓住凛的弟弟，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对他说：‘我恨你！是你杀了凛！我真的恨不得杀了你，但我不会那样做——不是为了凛，而是我认为连死亡对你来说都是一种仁慈！你会活下去，但你这一辈子都不会获得幸福！你没有这个资格！’
　　“我那时的表情一定狰狞有如恶鬼，不然那个孩子不会用那种近乎绝望的眼神看着我。
　　“……在看到那个眼神的瞬间，我知道自己在这个孩子的心里狠狠扎了一刀。……那一年我才只有十八岁，凛也刚刚过完十九岁生日……而那个孩子，凛的弟弟，不过十三岁未满……
　　“……其实，我知道的，七年前的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凛她，是为了断绝对弟弟的憎恨才自杀的……她，不想让最宝贝的弟弟被自己的憎恨所伤害……所以，她只能了结自己……我一直都知道的……只是，不想承认……”
　　“……弓美姐……”京子的声音细不可闻。在弓美叙述的过程中，有好几次，她都以为身边的这个悲哀的女子会哭出来，但每每望向她的时候，看到的却都是那张淡然的面孔和低垂的眼睛。她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能说什么，所以，她只能默默地坐在一边，轻轻地握住她冰冷的手。
　　“……呵……我真是疯了，和你说这个干什么……”良久，弓美一声轻笑，把手中的酒杯放回桌上，“看来长久没喝，酒量似乎有点退化了……走吧，小京。是时候回家了。”
　　走出酒吧大门，初夏的晚风拂过面颊，带着丝丝草叶微香。
　　夜凉如水，月似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