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欢》谁与千秋

15、存活的士兵

　　天际万里无云，一道翠绿身影自碧蓝天际划过，杳无声息，像一片轻盈的羽毛。宫廷楼阙逐渐被抛到身后，鸟儿扑扇翅膀，不知疲累的越过山岭，越过江河，数个时辰方敛一次羽翼，落到下方某根树枝上稍作休息。经过一日一夜，借助顺风气流，一路向西疾飞，黑溜溜的小眼珠里开始印入广阔无垠的原野景色。
　　那是一片宽阔得无边无际的原野，尽头与天相接。原野上草叶枯黄，各处杂草长势不一，有的如野火燎原般疯长，茂盛繁荣，高过成年男子头顶；但更多的是东倒西歪倒伏在地面，根茎被无数凌乱脚印踩踏而过，草絮随着微风胡乱飘飞。
　　小翠鸟开始减缓速度，降低高度，鼓着小眼睛在原野上空东张西望。
　　它看见原野正南方，一大片一大片倒伏的杂草上方，干涸的血迹、破损的战旗、发出阵阵腐臭味的人类尸体，在绿与黄的背景色中触目惊心交织在一起。无数苍蝇嗡嗡的盘旋，几只秃鹫你争我夺的在拉扯什么。
　　它把高度降得更低了，谨慎的贴地飞行，避开大型食肉禽类。
　　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吹来，吹过遍地尸体的战场，两军激战后留下的只有残臂断肢和死不瞑目的亡魂。能走的，还活着的，基本被自己人带走了。
　　小鸟儿仍是很有耐心，慢慢飞着，观察着。
　　单调的、毫无生机的原野景色中，在视野的边缘，忽然有个模糊的小点动了一动。那动静非常轻微，但小鸟儿敏锐的捕捉到，眼珠登时一亮。鼻端同时嗅到一个熟悉的亲昵的气息，透过重重尸臭、腥浓的血腥味道也遮掩不住的，仿佛艾叶草一般的药香。
　　主人的气息。
　　头戴蓝色方巾的男子正蹲在一处低矮的草丛旁边，低头察看趴在草地上的一名眼眸半张的雍石士兵，三指搭在士兵脉搏上片刻，露出失望的表情。
　　他抬起头，看了看前方绵延数十里横七竖八倒着的躯体，擦了擦额头热出的细汗。
　　正要站起身，后脑勺突然传来尖锐的破空声响。
　　男子闻声回头，一坨毛茸茸的碧绿物体直接撞上他正脸，力道之大，速度之快，把他撞得险险跌坐到地面上，人和鸟同时出声：
　　“唔……”
　　“唧！！”
　　长途跋涉终于见到正主儿的鸟儿很兴奋，兴奋得全身羽毛都蓬松了，啪叽啪叽拍打着翅膀，小爪子紧紧抓住自家主人不肯放。
　　男子费力的把这只情深意重的鸟儿从自己脸上揪下来，定晴一看，分外惊喜：“原来是小翠——你怎么来了！哎呦。”鸟儿兴奋得直啄他的手，热情得根本抵挡不住，“嘘，嘘，这靠近边境了，你再闹腾，当心引来启天的巡逻兵。”
　　他手捧着小翠鸟重新蹲好，警戒的四下扫了一眼。小翠鸟在他掌心蹦跶，想飞起来绕着他撒欢，被他机敏摁住：“不是让你守在王上身边？”
　　“唧————”
　　“他让你来找我回宫？”
　　“唧唧————”
　　男子有一双和他掌中小鸟一样清澈得毫无杂质的眼睛，一人一鸟深情对视了好一会，三长老昱棋为难的：“我暂时还不能回去。有三名负伤沉重的士兵被我安置在附近山洞里，他们无法行走。我若离开，无人照顾，他们伤势很快会恶化，性命就白救了。”
　　鸟儿看着他，似懂非懂，不过也不在意，反正能跟主人在一起就好；欢脱的挣扎着在主人手指摁压下蹦跳。
　　小鸟儿的到来，给这坟穴一般死寂冰冷的战场添了一抹暖意。十多日孤军作战，在无数死尸中蹑足游走，靠着一股不愿放弃的意志奋力从阎罗王手里抢命的三长老，此时才感觉到了一线来自人间的活力。
　　他长长吁了口气，几分欣慰的摸了摸小翠毛茸茸身子，低声：“陪我再多待几日吧，尽可能再多救一些，若是有可能的话。”
　　鸟儿跳上他肩膀，亲昵蹭了蹭他下巴。
　　昱棋手掌阖上战死士兵半睁的眼皮，心里默默哀悼了一会，继而站起身，一边注意在矮草中竭力隐藏自己身形，一边往左前方趴伏的另外一些士兵靠近。
　　天空蓝得没有一丝白云，原野暴晒在阳光下，阵阵浓烈的腐臭味扑鼻而来。
　　小鸟儿唧的一声把自己埋进主人衣襟里，只露出小小的脑袋。三长老对扑鼻尸臭仿佛毫无所觉，专注的俯下身察看那些身穿雍石军服的士兵们现状，不时伸手搭一搭脉，全不在意蓝色外袍的袖口、下摆乃至脚踝处都染上了污黑血迹。
　　全部察看完后，他很快露出失望和哀伤的表情，慢慢走开，往另一处走去。
　　他重复着一而再再而三蹲下、察看、起身、寻找下一个目的地的步骤，每一次都很有耐心，不匆忙，也没有丝毫躁郁，如同在王城里照看前来求医问诊的病人。只是王城中他的病人带着病痛而来，欢喜的带着对症下药的药方回去，或是缠人的病痛得以减轻，得到短暂平静。
　　不似战场上这些倒卧士兵，年轻而如昙花一现，他们大都等不到获救的机会。
　　蓝色身影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他既是感到了疲累，也是心头大恸渐次积累，沉甸甸坠在心间，难以抒缓。

　　阳光渐渐往地平线落下去，薄暮一点点侵蚀过来。
　　他正打算绕到一个草堆后察看，前脚刚迈出半步，脚步忽然一滞，感觉后脚踝上被什么东西抓了一把。
　　在这僵死的、犹如坟墓一样的死寂无声的战场上，在触目所见都为肢体破碎面目模糊、鲜血淋漓的尸首堆中，突然被什么东西抓上一把，就算是见惯生死的名医也立刻就打了一个寒战，鸡皮疙瘩从脚底一直蹿到脑门，猛地往前跳了好几步，才心脏扑通扑通乱跳的回过头去。
　　他先是看到一片浓浓的黑影，忽地一下从地面弹起，猛然乌云罩顶般向他扑过来。那一扑的力道重逾千钧，可怜雍石一代名医只觉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被那东西仰面朝天扑倒在地面，耳边呼哧呼哧响着剧烈的喘息声。
　　借着最后一点隐约的光线，他勉强看清扑过来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肩膀处浸着大块干涸的血迹。男子不到三十，大约和他们家国主一样年轻，目光却凌厉凶狠，犹如困兽。
　　“你……”三长老正想开声，颈边挨上一个冰冷的物体。那是要害所在，他立刻闭嘴。
　　“你们有多少人？”男子压低声音开口，他的声音在夜色中听起来像沉铁，生冷而坚硬。
　　从男子颈项处垂下来一块铜制的铭牌，正好掉在他鼻尖附近，那是雍石士兵的铭牌。
　　自己人。
　　三长老努力睁大眼睛，以眼神示意对方，男子道，“不说，就割断脖子，把你扔给鬣狗。”
　　是自己人啊！！他欲哭无泪，十几日的费劲艰辛，第一次见到一个死里逃生、四肢健全的雍石士兵，还没来得及欢喜就被制住，命悬一线，上天不至于让他这么背运吧？
　　男子怕他叫喊引来追兵，又见他迟迟不答，顶在他颈部的物体又前进了少许，感觉得到脖颈处传来细微疼痛。于是他轻轻的，从喉咙里挤出气声：“就我自己。”
　　他明显感觉到男子放松了下来，抵在他脖间的物体也拿开了。虽然男子整个人还牢牢压在他身上，但力道已放轻许多。
　　三长老抓紧机会，自怀里掏出七大长老的专属身份徽记，一个内里为蓝色、轮廓镶着鎏金的圆形铸币，在男子眼前亮出：“别怕，我是三长老许昱棋，是遵王上之命前来救助你们的。”
　　男子瞟了那铸币一眼，又看了看他。两人挨得还算比较近，能看清男子眼神闪烁，端详着他道：“我记得三长老已年近不惑。”
　　无可奈何：“我有一张娃娃脸。”所以尽管柒长老才是年纪最轻的那个，他们七人共同出席时，宫内外都会默认他年纪排尾。关于年龄和面相不搭所带来的种种闹心，三长老心想，有着一头白发和白胡子的老大恐怕感触比他更深。
　　男子又仔细端详了他片刻，昱棋能够感觉得到他凑近过来时，身上传来的淡淡血腥味，混杂着微微干燥的杂草气息，还有衣装皮革的味道。
　　男子忽然笑了，扬手把方才用来威胁他的物体扔到一边，一个翻滚从他身上爬起来，再伸手拉他：“是小的得罪了，希望三长老不要介意。”
　　男人的手掌干燥温暖，这么多日来，还是第一次感受到神智清醒的活人的温度。三长老借着对方力道起身，瞥见扔在脚边的凶器，居然只是一根长长的尖锐的树枝。
　　小鸟儿从他胸口探出脑袋，如释重负的拼命喘气。
　　“你叫什么名字？还有其他同伴活着吗？”
　　对方道：“原本我们有四个人，分头找寻还有一线生机的兄弟们，但半路遇上启天的巡逻兵，恶战之后分散……”他忽然把许昱棋拉倒，两人一起藏到巨大草堆后方，轻微的马蹄声自十丈远处慢慢传来。
　　两人一鸟三双眼睛，各自屏住呼吸，等待那马蹄声渐渐接近，漫无目的在周遭巡视了一圈，又渐渐远去。
　　三长老绷紧的神经还未完全松懈，耳边就传来轻声的自我介绍：“小的名叫谢迦。”
　　许昱棋不免回头看了他一眼，劫后余生的这名雍石士兵显得格外从容冷静，眼眸在夜色中灼灼发亮。“这里不安全，还是让小的保护长老尽速离开吧。”
　　许昱棋点了点头：“我知道附近有个山洞，你跟我来。还有三名我们的同伴在那里。”

作者有话说

　　副CP。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