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未尽》瞳颜无计

59、第五十八章

　　临近初夏，天气越来越燥，苏梦园身体已经有明显的好转，除了阳台，她甚至愿意三不五时的去院子里走一走。不过每每靠近拱门的时候，她都会下意识的躲避。那是她的死穴，也是荣轩的死穴。他曾经无数次躲在苏梦园看不见的地方，痴痴的看着。仿若是在欣赏院中花开正好的模样那般，只是苏梦园每一次的脆弱和躲避都叫他心里一紧。他不敢靠近苏梦园，就像苏梦园不敢靠近那段痛苦的记忆一样。一旦走远，他们就都没了当初走向彼此的那份勇气。

　　荣轩只能在她睡着的时候隔着木门，假装他们毫无嫌隙的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在她下楼透气的时候小心的隐藏自己，好像他们并未走远似的呼吸着同一片空气。这样微弱的连结，脆弱的让荣轩不敢靠近。他怕稍一用力，就毁了一切。尽管，这一切似乎早就不复存在了。

　　连日里抗日的呼声越来越高，荣轩如今统辖九省自是众矢之的。就连苏梦园只在大帅府的后花园里活动，都能听见外面学生们游＊行的呼声。那样征讨的声音越大，她听见了就愈发的害怕。不论荣轩态度如何，这一仗便是在所难免。想到战争、枪声，这让好不容易获得些许平静的苏梦园又陷入了夜不能寐的境况。

　　医生照例每日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只是稍有起色的身体哪里经得起这样失眠的折腾。以荣轩对苏梦园的重视程度，任谁也担不下这样的责任。医生匆匆忙忙的去到公务楼里跟荣轩汇报苏梦园的状况。

　　“大帅，苏小姐近来精神衰弱的症状明显。我推测她每日睡眠的时间不超过四个小时。这样下去怕是刚刚有些好转的身体怕是会急转直下。”

　　荣轩原本还在签署关于保证游＊行学生安全的文件，听到他这样说便是盛怒，将文件重重的摔在了桌子上，吼道：“我只让你负责苏小姐一人的身体健康，你现在却来跟我说她有精神衰弱的症状。是准备让我奖赏你吗？”

　　医生低下了头，病人病情反复的事情是常有的，但不是每个家属都能平静的接受，与其这样耗下去，他只能想一些更有效的治疗的方法。他便是说道：“眼下北方动荡不堪，白天里有学生游＊行，夜里又有飞机盘旋。当下，我还是建议先让苏小姐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最好还是她曾经生活的地方。”

　　拖了那么久，还是等到了这一天。这些日子里荣轩早就有此打算，他怕一旦开战便不能护苏梦园周全，没有什么能比让她好好活着更重要。可他就是有份私心，便是多留一日是一日。终究，医生给了他下定决心的最后一个砝码。他手里的笔落在文件上，墨水顺着笔尖一点点的在白纸上洇出了一个圆，像极了淮苏夜空上的大月亮。他无力的坐到了椅子上，冯雍见状便请医生和他一起出去。此刻，也许只留他一人才是最好的。不多久，书房里的电话一下下的拨通着，那样生疏的号码，没人知道是通向哪儿的。

　　晚上荣轩推掉了所有的公文，早早的坐在公主楼的餐厅里。苏梦园缓缓的从二楼下来，只是那样轻巧的脚步声就让荣轩紧张的浑身发抖。这是苏梦园病中以来，他第一次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抗拒？不悦？逃避？……他想了一千种可能，独独没想到是安然和平静。田嫂拉开荣轩旁边的白色椅子，苏梦园至上而下的搂了一下旗袍就坐了下去。

　　荣轩端起饭碗，却是抑制不住脸上的惊喜。他不时的给苏梦园夹菜，苏梦园便也是悄悄的吃掉，也许是高兴，荣轩竟还多吃了一碗，整顿饭就在这种沉默的喜悦中结束了。吃过饭，田嫂识相的留在餐厅帮忙。苏梦园起身往楼上走，荣轩便就是跟着在她身边，扶着她的胳膊一起上楼。

　　下楼时客厅里关上了大灯，推开门墙壁上昏黄的两盏小灯暖霭的晃着两个人的脸庞，似曾相识的场景带着恍如隔世的疏离。荣轩腾出手去开大灯的时候，苏梦园已经推开卧室的门离开了。那样干净利落的消失在荣轩的视线里。一个转身，掌心里的空荡汇成了所有的来不及。他来不及和她告别，来不及告诉她经历了这么多他依然爱她，来不及在明日之前讨一个怀念的拥抱。所有的情绪都被那道木门隔成了两个世界，她的，幽静安宁，他的，跌宕起伏。

　　荣轩静静的坐在沙发上，他不再是以前那个穷追不舍的人，不会在苏梦园冷意的拒绝之后依旧一盆火似的跟在后面。他从不怕自己颜面扫地，如今却是怕这盆火灼热的烧到苏梦园。她看上去脆弱不堪，像是一个用碎瓷片重新粘合在一起的瓷娃娃。可那样零碎的她，不就是自己亲手摔碎的吗？

　　咖啡厅里的那一枪，便是自己的蓄意报复，他要给孙万年一个说法，所以那个人必死。可他当着苏梦园的面击毙那样一具残躯，不正是自己为了惩罚她无情的“背叛”吗？可惩罚过后，自己却未曾得到过一丝满足。看着她颤抖惊惧的模样，亲手开过的那一枪就好像是打在自己头上一般，疼痛剧烈。

　　关于吴敏淑的一切，显然苏梦园是不知情的，她从小信任的吴妈妈不过是吴天佐安插在她身边的奸细。这样的真相不亚于在你临死之前有人跟你说：“你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吗？便是你母亲日日在你的餐饭里下的毒。”这甚至比要了性命更能击垮一个人。如今想来，那日的他应该是多么的不可原谅。当他听到六子说苏梦园和吴炑便是青梅竹马的时候，他整个人像是被点燃了一把火，明知自己已经是烧的不成样子，却也不会轻易放纵了旁人。他要让她如自己这般痛苦。

　　可是，殷瑛那一枪却是始料未及的，也是对苏梦园打击最大的。他不过是担心走露了风声，担心若是孙万年知晓定会不惜一切代价要了苏梦园的命。他只能抱着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过一个的护她安全。命运偏就是这般捉弄的，和他们所有人开了一个玩笑。没有错杀一百的机会，只那一枪，正正好好的要了苏梦园最后的意志，要了他们唯一的孩子。那一刻，荣轩便知晓金碧辉煌的大帅府在苏梦园的眼里都沦为了残垣断壁。

　　至此，他便是对战场之上的亡灵有了交代，对自己的兄弟有了交代。多么完美的报复计划，一气呵成的毁了苏梦园，毁了他曾经对苏梦园所有的爱。躺在沙发上看着他手心里歃血的誓言，应该如释重负才对，可苏梦园在卧室里却听见了外面泣不成声的悲鸣。

　　天微微亮的时候，荣轩便离开了。待苏梦园起身到客厅的时候，还能看见沙发上他做过的位置上，那个没有恢复的低洼。她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想象着昨夜听见的哭声，那个颤栗的模样让苏梦园隐隐的感觉到自己的心疼。田嫂推开门看见苏梦园正好站在客厅里，便上前说道：“小姐，大帅离开的时候吩咐我今天给您整理好行李，大概晚些时候冯副官会带您离开。”

　　苏梦园站在那里表面上好像还是听着田嫂唠家常一样，可心里早就如海上起风似的一浪盖过一浪。很久了，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心痛，再也不会有任何的波澜。没想到，能撼动她那颗冰封心的竟是离别。恍惚间她心里有股陌生在升腾，那种异样的感觉提醒着她，以后将和这里的一切都再无关系。

　　田嫂一样一样的往行李箱里装，看得出这些日子以来她对苏梦园的好超出了主仆关系，她便是一边装着箱子一边掉着眼泪珠子，而且塞到箱子里的都是些荣轩曾经送给苏梦园的贵重东西。苏梦园轻轻拂了拂她的背，也是一样样的把那些东西拿了出来。

　　“小姐，这些东西你都不带走吗？”田嫂问道，苏梦园摇摇头又按照原来的样子放了回去。只在衣柜里拿了几件自己的衣服和她常看的《傲慢与偏见》放了进去，利落的关上了箱子。田嫂提着箱子两个人等在客厅里，没多时冯雍便上来了。

　　他问田嫂道：“都收拾好了？”田嫂拎着箱子说：“都在这了。”冯雍感慨道：“这么少！”田嫂点点头说道：“小姐便是拿了从前来这里时的东西，其余的……都留下了。”冯雍虽和苏梦园接触的时间不长，却也能揣测出她的性子，便也就没作声。倒是他的手里拿着一个檀香木的盒子递给苏梦园说：“这是之前在殷瑛的房间里找到的，我看是一只精致的盒子便就留下了，想着什么时候交给你，兴许是她留下的什么重要的东西。”苏梦园认得这个盒子，桃花还没开的时候是她去到冯府让殷瑛替自己保管的，兜了一圈又回到了自己的手里。她拿着盒子放到了卧室的梳妆台上，顺便摘下了自己仅剩的半块儿碎玉放到了上面。

　　很久苏梦园都没再出过后花园，车子停在拱门的外面，她随着冯雍慢慢的往前走着。荣轩，自始至终都不曾出现过。苏梦园，一路上也未曾回过头。真正的离别，是不需要十八相送那样缠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