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指南》如意锦

6、六、坟墓（结尾）

　　人说，如果爱一个人一定要堂堂正正得去爱。

　　可是，杨泊——

　　厌恶一个人是堂堂正正得跟她离了婚，爱一个人却是不动声色的。

　　杨泊住到了俞琼租的公寓，却没有跟她办结婚证。不是他不想，而是他知道结婚证这种东西，对于心思隐藏幽深的俞琼来说是毫无作用的，倘若有一天她想离开杨泊了，那么她一定会走得义无反顾，绝不会因为一张结婚证而有所迟疑。

　　是的，俞琼藐视法律，那些条条框框的东西只有对贪恋甚多，欲望不止的人才有用。

　　这就是俞琼，杨泊所喜欢的俞琼。

　　同居的第一天，公寓里一如往昔，连俞琼的作息时间都没有变。

　　杨泊现在才知道俞琼也有很严重的神经衰落疾病，长夜无眠。这很好，杨泊也是黑眼圈浓得像几百年没睡过觉一样。

　　同居，这不是一种健康规律的生活开始了，而是另一种腐败颓废的兴盛，俞琼与杨泊两个人谁也不会提醒谁要注意保重身体。熬夜，长时间得在卷帙浩繁的书籍中寻找心灵解脱的方式，像上下求索的苦命书生。

　　这挺悲哀，没有一种幸福是能从书中找到答案的，至少杨泊与俞琼都没有。他们的执迷与朱芸其实是一样的，没有意义的锲而不舍，就是不肯觉悟而收手。

　　日子过得一塌糊涂，不运动，三餐不规律，饮食不节制……各种损耗身体的手段层出不穷。

　　杨泊的耳边再也不会有人唠叨一个人每天要喝几杯水，菜里不能放过多的糖盐酱油，出去应酬要少喝点酒……这些养生之法杨泊都知道，不想听朱芸讲。很多人认为这是妻子对丈夫的关心，不然她为什么不对别人讲。

　　但杨泊不是这样想的。

　　讲了几十年，杨泊认为朱芸只是习惯了，见着他就要念叨，不管他有时候只是在家里看球赛，没有忘记喝水，没有在吃饭，也没有在应酬。而至于她为什么不对别人讲，她脑子总归是正常的，若是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也这样说，别人会以为她无故献殷勤，非奸即盗的。

　　很多事，杨泊都有自己的看法。

　　看法太多，所以他很不快乐，他终究是不愿行尸走肉得活。

　　于俞琼而言，其实生活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她看书时，对面有一个人在陪她。她睡觉时，旁边有一个人在陪她。她乘地铁时，身边有一个人在陪她。他不见得多有用，他连装个节能灯都不会。

　　但是俞琼已经很满足了，也不得不承认她所需要的就是杨泊这样不善言辞，却不离不弃的人。

　　前三十多年，她都活得很孤僻，后面的三十年，她会过得热闹而岁月静好。

　　小书房里时常会上演这样的故事。

　　两个近不惑之年的中年人，隔着一盏台灯，在夜间静静得看着书，屋子里连闹钟都被拆了电池，安静得只听得到翻书声。

　　他们全身心得投入到书海之中，也许书里面的人正在自杀，也许书里面正要埋尸。书里的风云激荡，在他们脸上是看不出端倪的，谁也不会吵着谁，碍着谁，与其说他们缺乏爱情，更不如说他们只是想找一个地方静静。

　　这样简单的要求，却需要经过一波三折，是杨泊病了，还是这个世界病了？

　　在精神上，杨泊得到了一定的满足，但是物质上，从最基本的吃，开始出现问题了。

　　有时候，杨泊会突然抬起头来问俞琼，“你饿吗？”杨泊与俞琼都不愿意做饭，也经常不吃饭，但他们现在都饿了。心里很倔强，然而身体很脆弱，随便一把刀就能让它变成一滩死肉。

　　俞琼点了点头，然后杨泊重新低下头去，既然你饿了，那你就应该去煮饭了。

　　俞琼是不会煮饭的，杨泊既然会这么问她，那么说明他也饿了。他也饿了，那么该他去煮饭。

　　俞琼与杨泊彼此考验着对方的定力，和忍受饥饿的能力。

　　这样的事多发生几遭，俞琼与杨泊之间难免会发生一些嫌隙，但是他们不会开口说，因为他们都是孤僻而自闭的人。

　　杨泊有时候会想起多年前看的一部电影，一个被诅咒的公寓，任何人离开公寓都会死。一对夫妇浮肿着脸对坐在餐桌两边，家里的粮食已经吃光了，可能连蟑螂、老鼠都成为了腹中物，但现在他们又饿了。

　　除了彼此，好像没有什么别的食物了。是以，他们互相割手腕喝对方的血来阻挡饥饿，嘴角微微勾起，血很好喝。他们都笑着。

　　杨泊觉得他和俞琼就是这样的，互相扶持消耗着彼此的生命，却毫无怨言，说不定哪天就劳累过度猝死了。不过，除却彼此，他们找不到更好的伴侣了，所以即便是在透支，他们也乐此不彼。

　　彼之砒/霜，吾之蜜糖。

　　从公寓的窗户往外望去，街道依旧喧嚣，然而杨泊觉得那些都已经离自己远去了，他回首看面黄肌肉的俞琼，忽然之间发现——是千年前李斯笔下那两只见不得光的厕鼠在一起了，惊恐卑微，看不懂官仓鼠的追求，也不懂李斯。

　　李斯是多疑多思的，他死之前不该悲泣“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

　　毕竟他孜孜以求的权力曾经牢牢得握在自己手中，时运总不会垂青于同一个人。那么繁华过后，死亡也该无怨无悔。

　　杨泊亦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