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轩辕凌天

4、第 4 章

　　带着哮天犬，驾云而行。一路上杨戬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眼前晃动的尽是那一双双写满愤怒与刻骨恨意的眼神。胸口气血翻腾不休，杨戬紧紧抿着唇，努力想要将内息平复，然而越是压制，疼痛就越清晰。

　　疼的是伤口还是心？身上的疼，又哪里及得上心疼？原来自己的心还会痛。杨戬自嘲地想着，抬起头，那一线雪色已映入眼帘。幸好啊，师傅不在，不然被师傅看到自己这个样子，怕是耳朵又要有一阵儿不消停了。

　　杨戬心中叹了一声，降下云头，和哮天犬慢慢地往昆仑方向走。

　　他忽然有些不想回去了，不想回去面对那片无垠的银白，没有生机，苍白的寂寞。千百年来，世事沧桑，却只有这片白雪是不变的。是了，易变的，是人心啊。却总是道故人心易变。

　　“主人，我们不回玉泉峰吗？”看得出主人心情不好，哮天犬一路上都只是小心翼翼的在旁观察，也不敢开口。但此刻主人去的方向……那里是真人曾经再三嘱咐不许主人去的地方啊……

　　杨戬驻足，回望哮天犬，看到狗儿脸上紧张的表情，忽然淡淡地笑了：“你们还想瞒我多久？”

　　“主人，我不是有意想瞒您……是真人说……是真人嘱咐不许您去那儿的……”看到哮天犬急得舌头打结，急切地想要解释，杨戬轻笑道：“好啦，我知道是师傅不许你说的。我又没怪你，怕什么。”哮天犬松了口气，忙又问：“那主人您还要去吗？”“去，当然去。”“可是……”“难道你会告诉我师傅？”杨戬反问。哮天犬连连摇头：“当然不会。”杨戬笑笑，转过身时笑容已消失了：“走吧。很多年没去了，也该去看看了。”回到这里七百年了，去一直没有去看你。若你还在，恐怕又会抱怨我不去看你吧。

　　纵使足有七百年未来，但这条路杨戬依旧无比熟悉。

　　千年的挣扎，千年的陪伴，若没有木公，只怕自己那漫长的路会更寂寞吧？

　　站在雪洞门口，杨戬微微有些失神。

　　忽然很希望下一秒那抹苍色能转出来用熟悉的戏谑语气抱怨自己为什么这么久没来看他。但是，杨戬心里很清楚，不会再有人用那样的口吻抱怨他了。永远不会有了……

　　他很清楚，陪伴他三千年的挚友不在了……从他在昆仑醒来时就知道……

　　内心出奇的平静，真的没有悲伤吗？也不是。只不过更多是为他高兴，三千年了，终于可以面对。或许木公也一直在等那个时刻，那个可以真正离开的时刻。而自己呢？何时才可像他一样能够真正离开？

　　呵，杨戬，你果然还是在意的。

　　抿住自嘲的笑，吩咐哮天犬守在外面，自己则跨入雪洞。

　　洞内颇有些狼藉，并不似记忆中的整洁。杨戬的目光慢慢扫过洞内地每一处，最后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原本有个石凳，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了。杨戬忽然笑了，他知道，沉香来过了。这孩子，到底还是有进步的。杨戬觉得自己的心血没有白费。

　　“木公，”杨戬的眼神流露出一抹伤感，“如果你在，一定会为我高兴吧。”轻轻的，轻轻的叹息从杨戬唇畔逸出，落在空旷的雪洞中，久久，不散。

　　杨戬幻出一张石凳，坐下，闭上了眼睛。神情平静自然。恍如他还是三千多年前那个学艺的少年，与木公，初见。

　　良久，久到让人怀疑杨戬是不是化为了冰雕，杨戬终于睁开了双目。先前的脆弱仿佛只是幻觉，根本不存在，他深不见底的黑眸仿若冰封的湖水，看不透内里藏着什么。振衣而起，淡淡开口，七分冷晒，三分漠然：“老君既然来了，又何必躲藏，不妨现身一见。”

　　空气一阵波动，一名白发白须的慈详老者慢慢自空气中显露身形。他深深看着杨戬：清俊的容颜，冷冽的气质，淡然的教人无从猜测情绪的神情，深沉如渊的冷眸。这还是杨戬，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杨戬。

　　果然，有种东西是永远无法改变的。无论重生还是轮回。

　　老君心里叹息着，面上却露出慈善的笑容：“多年不见，真君风采如昔，气势不减当年。倒真不枉老道我走这一趟。”

　　“道祖好意，杨戬心领。承蒙惦念，杨戬无恙。”杨戬淡淡的说道。神情是看透世事的云淡风清。

　　“无恙？”拂尘轻挥，漫不经意，“真君，不知华山的风景较之七百年前如何？”

　　杨戬的眸中一缕神光乍闪即没，他看着老君，竟也是轻轻笑了：“并无变化，秀丽如初。”

　　“那么……人呢？”

　　“人？自然也是无变化的。呵呵……”斜睨老君，嘴角忽而扬起浅浅的弧度，分不清是笑还是嘲讽，“想不到今时今日的杨戬还能劳动老君如此费心，杨戬真是受宠若惊。”

　　“真君何必过谦，老道对真君的关护之情可是从未变过的。即使在今日，亦无其他。”老君言辞切切，其中真挚可鉴日月。端的是一位慈祥长辈。

　　“无关其他？”杨戬似笑非笑的睇着老君，眸中依稀闪过一丝嘲讽。

　　“自然。”杨戬的价值从不在于他是否是司法天神，而在于他这个人。看到杨戬唇边泛起的冷晒，老君不气不恼，环视了一圈空旷的雪洞，忽然道，“此处虽灵气充足，但阴寒之气太盛，久居恐对身体不利。真君，何不考虑回去？”

　　“杨戬已经回来了，还要去哪儿？”他又能去哪儿。

　　“真君既已明白，又何需多问？”

　　“本以为同殿八百年道祖许是了解杨戬的。”淡淡的，一字一字，“那个天庭，困了杨戬八百年，既已离开，老君以为杨戬还会自甘就缚？”最初是为了母亲，他才宁愿催眉折腰，后来是为了妹妹和外甥，不得不隐忍，让那个囚牢生生锁了自己八百年。如今，一切皆已尘埃落定，他凭什么再跳入那个囚牢里？他还能为谁那般委屈自己？又有谁值得他那么做呢。

　　“据杨戬所知，这七百年来司法一脉与兜率一脉互相扶持之处着实不少，天庭三足鼎立之势已成，任谁想动摇都没那么容易。老君又何必为了镜中之花放弃手里的繁华？”

　　“真君不是知道老道一直想要的东西是什么？说到三足鼎立，错非真君回来了，老道怕是还起不了这个心思呢。”都对彼此知根晓底，老君也不愿再兜圈子。

　　“为了区区一个杨戬得罪如日中天的长公主和司法天神？老君这步棋……”杨戬没有再说下去，但话里的嘲讽之意却是任谁都听得出来的。

　　“错了，错了，”老君捻须笑道，“真君此话可是大错特错。十个沉香又何及一个真君？若是真君肯助我，便是得罪现任司法天神又何妨！”况且一旦公开了真相，又有谁会怪他救回了杨戬？他们只会对老道感激涕零，从此更加死心塌地的帮助老道。

　　“如此说来，杨戬倒是很想听听老君的依仗是什么。”竟这般笃定他会甘心回天庭助他。他到底掌握了什么？

　　“倒也没甚依仗。”老君微微一笑，眼中掠过胜券在握的光芒，悠然道出的几字却惊破了这一方天地，“只是真君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父兄的下落吗？”

　　就在雪洞陷入沉寂之时，一阵剧烈的震动突然传来，杨戬和老君脸色均是一变，不约而同望向昆仑入口。

　　有人在强破仙境结界！

　　陆续又有两波震动袭至，老君掐指一算，脸色顿时更加难看！该死，居然是那只猴子！

　　杨戬也从这几波震荡中感受到熟悉的气息，银芒一闪，星眸中多了几分讶异和炽热。七百年不见，这猴子的法力居然精进了这么多，差不多能赶上他任司法天神之前时的水平了。对手难求，这些年，他应该也很寂寞吧……

　　“胜佛！”蓦然响起一个诧异嗓音，孙悟空收回往结界攻去的金箍棒，回头一看，喜上眉梢：“小哪吒，你这么也来了？”

　　哪吒本来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来昆仑碰碰运气，岂料刚到就发现孙悟空正在硬破结界，连忙出声阻止：“这话应该我问你吧。胜佛，你不去追妖怪，跑昆仑来干什么？”还想破开仙境结界。

　　“唉，追什么妖怪，小哪吒，你真当老孙不知道？”孙悟空歪着头，似笑非笑，“你，也是来找杨小圣的对不对？”

　　“胜佛，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还想糊弄俺老孙？沉香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俺老孙了。老实说吧，你是不是也来找杨小圣的？”

　　哪吒一点头：“胜佛，你的意思是……杨戬大哥当真在此？”

　　“老倌儿亲口告诉俺老孙的，还能有假？”

　　“什么？！”哪吒大惊，“你跑去问太上老君了？！”

　　“废话！老倌儿推演之术天下无双，不让他帮忙找杨小圣，难道还真让俺老孙一寸一寸满天下去翻不成？”仍处在状况外的孙悟空翻着白眼道。

　　“孙猴子——”哪吒一把揪住孙悟空的衣领，紧紧盯着他，一字一字净是从牙缝中迸出来的，“我杨戬大哥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哪吒从此便于你势不两立！不死不休！！”话毕狠狠甩开孙悟空，迅速奔到结界前，双手迅速结印，结界刚开，哪吒便头也不回地冲了进去。

　　“喂！小哪吒，你给俺老孙说清楚！就算杨小圣遭遇不测，可那又何俺老孙有啥关系了？值当你与俺老孙势不两立？”孙悟空也追了进来，在后面喊道。

　　哪吒现在哪有心情理他，风火轮催到极限，几乎化为两缕火光。

　　火光在昆仑诸峰间闪掠而过，十二主峰包括荒废的玉虚宫都找遍了，刚才在玉泉见到的种种都表明确实是有人在此居住的，但是为什么没见到杨戬大哥呢？是他没有回来？还是他不想再见他，有意躲他？

　　旁边的孙悟空抓耳挠腮，望着失魂落魄的哪吒，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是他所不知道的。为何小哪吒在听到他去找老倌儿询问杨小圣的下落时会有那么大反应？还有老倌儿明明说了杨小圣在昆仑，可他和小哪吒几乎把昆仑翻过来了也没看见杨小圣的影子？是他又离开了，还是……老倌儿在说谎？！

　　“小哪吒，你好好想想，说不定是你遗漏了什么地方，兴许杨小圣就躲在那儿呢。”

　　“遗漏……遗漏……”哪吒喃喃道，“遗漏……对了，我怎么把那个地方给忘了……该死，该死啊，我真笨，怎么早没想到……杨戬大哥……杨戬大哥！”蓦然大喊了以声，身化流光，对某座山峰飚射而去。

　　那里，正是雪洞的所在！

　　“哎，小哪吒，你等等俺老孙啊！”孙悟空赶紧追上，飞到一半，突然顿住，望着上方某处云头，双眼金光一闪即逝，“奇怪，怎么没人？”挠了挠头，十分不解，“我明明感觉到……奇怪。”嘟囔了一句后，转身追哪吒去了。

　　待孙悟空的身影隐没在群山间，两道人影才自云头上方显现出来。

　　却是在孙悟空探查的相反方向。

　　瞳心湛湛，杨戬将方才的一切尽收眼底，也因此更加疑惑。哪吒……怎么会来昆仑找他？还有那只猴子……他们是知道了什么吗？沉香呢？三妹呢？

　　“真君，可以走了吗？”

　　瞥了瞥嘴角含笑，一派仙风道骨的道祖，杨戬略略闭眼，压下纷乱的思绪，不发一言，转身向天界飞去。

　　老君看着飞离此处的杨戬，又低头看看雪洞的方向，嘴角漫出一丝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