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轩辕凌天

1、第 1 章

　　昆仑山曾是阐教所在，是天下道门皆景仰的圣地，但随着封神之战后阐教的衰落，昆仑也跟着败落下来，鲜有人至。若非七百年前那一战，昆仑怕是早成了被三界遗忘的角落。

　　但是此时，昆仑仙境，玉泉山顶，却有一人迎风而立。

　　“戬儿！”一白袍道人缓步走来，看到山顶那人不禁皱眉。

　　散发披肩，白衣翩然，俊美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甚至不是冰冷。身形虽然有些单薄，有些削瘦，却挺拔如松，全不见半点在刘府中的凄惨模样。不是杨戬是谁？

　　“身子养好了是不是？居然跑这儿来吹冷风！”白袍道人看着爱徒依然显得苍白的脸色，不由心中一痛，出口的却是斥责。“还有你，怎么不看着他点儿！”这句训的却是卧于杨戬足边的黑犬。

　　黑犬瑟缩了下，可怜巴巴的低下头。主人想去哪，是我管得了的么。

　　“师父……”看到哮天犬委屈的模样，杨戬有些无奈的道，“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您放心好了。”

　　“放心？”玉鼎真人冷哼，“你还敢说让为师放心？就凭你以前的记录，你叫为师怎么放心？！”一想起这事他就一肚子气，外加一阵后怕，“若为师回来得稍晚，就再也看不到你了。当初出师的时候，你是怎么和为师保证的？你说！”

　　“保重自己。”杨戬低声道。

　　“你还记得说过这话啊？我还以为你全忘了呢！”玉鼎真人怒气更大了，“我活了几千岁，第一次听说'保重'可以理解为把自己小命玩没！你是不是以为师父不在了就可以不讲诺言胡来？”

　　杨戬无言以对。正如他从未想过自己还有活过来并恢复如初的一天一样。他也从未想过救自己的竟是封神时期就已经身陨的师父。“徒儿不孝，请师父责罚。”说着，就要跪下。

　　玉鼎真人扶住他，“罚？你这个样子能撑得住吗？为师若想罚你也不会等到今天，要罚，哼，有比你更该受罚的人。”“师父！”杨戬微微皱眉，叫道。“好了好了，我不找他们麻烦还不行么，知道你护着他们！”玉鼎真人瞪了他一眼，摇头道。

　　杨戬默然，转头看向远方的云雾。

　　玉鼎真人定定地望着他，半晌，“戬儿，为师问你一件事，你可要老实回答我。”

　　似乎是猜到玉鼎真人想问什么，杨戬垂下眼，淡淡道：“师父，这个问题不应该问我。”

　　玉鼎真人似乎是叹息了一声，“确实是为师问错了，你的性子，为师清楚的很。”便是所有的事重来一次，你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不过你现在的身体可不比当初，容不得你不计后果的乱来。这一点，为师希望你记住。”

　　杨戬淡淡一笑，带了几分寂寥，“师父，我累了。”

　　玉鼎真人轻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你能这么想，为师很欣慰，也可以放心的回去了。”本来还怕自己走后徒儿又跑去为那些人解决麻烦，现在看来倒是他多虑了。知道累就好，知道累就好，也省得总把别人的事一股脑地揽到自己身上。

　　“必须回去？”

　　“恩。”玉鼎真人点点头，“不过用不了多久。等那边的事情了结，为师就会和你的各位师叔伯还有女娲娘娘回来。大概需要十年左右。戬儿你身子还没彻底痊愈，需要静养，你明白为师的意思吧？”

　　“徒儿明白。”不就是不想他出昆仑山么。

　　“明白就好。”玉鼎真人摊开手，掌心有一物渐渐成型，“这是女娲娘娘托为师交还给你的。”

　　杨戬眼睛一亮，接过三尖两刃枪，枪身微微颤抖，似在欣喜与主人的重逢。一种血脉相连的感觉传来，杨戬一遍遍抚着枪身，脸上的喜悦第一次展现得这么明显。

　　玉鼎真人见此微笑颔首，又嘱咐了几句后飘然离去。

　　玉鼎真人走后的第十五天。

　　杨戬在犹豫了很久之后，终于决定出昆仑山。身边，则跟着发誓再不离开主人半步的哮天犬。

　　此时的杨戬无事一身轻，一路游山玩水，倒也潇洒。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月。

　　“主人，我们不要去华山好不好？”哮天犬敏感地发现“旅游路线”出现偏差，在一旁小声地道。七百年前的景象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却，反而越加清晰。每每想起主人当年憔悴的样子，他便心痛不止。

　　杨戬默然望着不远处几乎被桃花染成粉色的山峦，笑容中带了几分自嘲。

　　竟是不知不觉走到这儿了么……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既然来了，就上去看看吧，看看他们过得好不好……

　　今天是三圣母的生日，她很高兴。不是为母亲可能来探望，不是为众人的祝贺，而是因为今天能见到二哥。

　　七百年了……这七百年她几乎是一天天数过来的……还有三百年……还有三百年……二哥就会康复如初……然后，再不分开……

　　“娘。”小玉走过来为三圣母梳头。

　　“小玉，沉香什么时候下来啊？”三圣母有些期盼地道。因为只有沉香下界，她才能见到二哥。

　　“恐怕要晚上一些时候了，听说外婆今天也要来。”小玉轻声道。

　　“娘也来？”三圣母惊道，随即又有些失落，“那不是见不到二哥了。”当年阵中的事，众人未与外人言，而瑶姬更被众人好好的守护着，没有人向她提起那个泣血如泪，甘心为她跌下万劫不复的儿子。尤其杨戬的伤还没完全好，更不敢让瑶姬与他朝面。

　　“娘，舅舅不来也好，以后的日子还长，您想，舅舅早日恢复，以后不就能常和我们在一起了么。”小玉强颜欢笑，安慰三圣母。只有她和沉香知道，永远没有以后了……那个人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也对。”三圣母没想那么多，闻言很是开心的附和，“小玉，还有三百年了，只要再过三百年，二哥就会康复了。到时候，没人能再分开我们了，二哥会永远和我们在一起的对不对？”

　　“对，舅舅不会离开我们，会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小玉忍着心酸，轻声重复。似乎想用这份肯定给自己坚信下去的勇气。

　　“娘，外婆和沉香来了。”小玉一边陪三圣母说话，无意间瞧见天际落下的云，和三圣母一起迎出去。

　　“莲儿，今天是你的生日，娘特地和你舅舅请了假来看你。”瑶姬伸手为三圣母把一缕散发别到耳后，宠溺地笑道。

　　沉香站在一边，身后是龙八和梅山兄弟。

　　“小玉，我四姐来了吗？”敖春悄悄把小玉拉到一边，小声道。

　　“早来了，不过去了竹屋那边，三太子也去了。”小玉偷瞄了眼姚姬，低声回道。

　　敖春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一行人边闲话边往圣母宫走，三圣母和瑶姬挽着手臂走在最前面，小玉和沉香其次，敖春在最后。至于梅山兄弟则借口寻哪吒去了竹屋那边。

　　沉香正听着小玉述说年来的事，足下忽地一顿，转头盯着刚刚经过的一棵桃树。

　　“沉香，怎么了？”小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没发现异样，不解地问。

　　沉香冷笑，“我真没想到居然会有人选在今天潜入华山。阁下，是我请你出来，还是你自己出来？”

　　桃林中无人应，静悄悄的。

　　“沉香，哪里有人啊，是不是你看错了？”三圣母这时也走了过来。

　　倒是瑶姬，一眼瞅见桃树下两只浅浅的脚印。正巧有一片花瓣落下，飘飘荡荡，像撞到了无形的墙壁，垂直滑落。

　　果然有人！！

　　冷哼一声，扬掌欲劈，却被沉香拦下，“外婆，我来！”敢在今天来此的敌人不仅是胆子不小，实力也不会弱。所以沉香一掌全力劈出，完全没有留手。

　　这一掌声势极大，掌劲过处，地上留下了一条深深的沟痕，无数花瓣被劲风刮落，飘扬而舞。桃花雨中，一人突然自树后出现。身形一晃，已出现在桃林另一边。

　　雪衣如梦，衬托出他挺拔的身材。他就那样静静站在那里，给人一种不真实随时会消散了去的感觉。那人背对着他们，桃花雨中，隐约可见那人略微卷曲的夹着金色流光的长发。

　　众人都已经呆了，沉香和小玉更是神情隐隐流露出激动，脸上微微透出一抹红，是因为愤怒！“杨戬！”沉香的声音里充满了怒气。

　　那人闻声缓缓转过身，俊秀无俦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用一双深邃的黑瞳定定地看着所有人。

　　小玉看清那人模样，先是一怔，而后无边的怒火翻涌而上，“真的是你！杨戬，今天我就要为我姥姥报仇！”说着便揉身而上，劈天神掌全力使出，狭杂着风雷之声，往那容貌与杨戬一模一样的人袭去，竟是想将那人立毙掌下！

　　那人似乎识得厉害，不欲硬接，闪身避开后，身形一转，竟是想走了。小玉不依不饶，一掌不成又出一掌，招势连环，绵绵不绝，一副不杀死对方势不罢休的架势。沉香和敖春也回过神来，加入战圈。三圣母眼睛都红了，紧跟着加入围攻那人的队伍。

　　奇怪的是那人面对这四人招招要命的狠辣攻势竟是一昧闪躲，实在躲不过去时才还几下手，却绝不进攻。

　　一边的瑶姬看得直皱眉，有些无措。虽说杨戬作恶多端，但是毕竟是她的儿子。要她也动手，她自问做不到。但就这么看着别人围攻杨戬……瑶姬迟疑这片刻，梅山兄弟、哪吒、敖红听到打斗声也都赶了过来。当看到被沉香四人围在中间的人时都是一呆，随即便反应过来。梅山老六怒吼一声，一马当先加入战圈。哪吒和其余四人也紧跟着围了过去。敖红虽然也气有人胆敢冒充杨戬，但一来她身子虚弱，心有余而力不足；二来则是看着那张与杨戬一模一样的脸，她根本下不了手。

　　眼角瞥见几张快速接近的脸，杨戬有一霎那的恍惚，忽然有了一种想要大笑的冲动。眼前的情况，简直就是昆仑山一战的翻版！只不过少了牛魔王和孙猴子，多了三妹……过了这么多年，他们竟还是这样的恨着自己么……明明知道的，为什么心还会痛……

　　没有人，没有人可以在冒充了那人后再从容离去！！那人，早已是他们心中的圣地，碰不得，触不得！这个人，必须死！！！

　　小玉一见那假杨戬微露出去意，刹时攻势大盛，死死地缠住了他。

　　杨戬身法一滞，肩膀突然一阵剧痛，知道受了伤，眉头微皱，摄出了三尖两刃枪。几下便将众人逼退。奈何众人打定主意要将这胆敢冒充杨戬的人留下，略一停顿，便又悍不畏死地扑了上来。

　　沉香招招杀手，心底却在不住冷笑：好妖怪，为了冒充舅舅还真没少下本钱，竟弄了把几可乱真的三尖两刃枪来。可惜你不知道，舅舅的三尖两刃枪早就毁在封神台了！

　　杨戬不欲伤人，渐渐便落了下风。他甚至起了放弃的念头。心神一分，手上的招势也慢了一拍。小玉瞅准时机，一掌拍在杨戬胸口！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耳后有劲风袭来，是敖春趁他虚弱时偷袭。

　　银芒一闪，神目顿开，瞬间逼退敖春，身形一闪，消失无踪。

　　没有人追击。包括敖春，所有人都已经傻了！

　　神目！他们眼中的冒牌货居然有杨戬才有的神目！！除了不清楚真相的瑶姬，所有人眼中都是一样的惊疑和震撼！那人竟然真的是杨戬！他们竟然又围攻了他一次！但，如果刚才那人才是真的杨戬的话，沉香竹屋里睡着的又是谁？！

　　小玉软软地靠在沉香身上，失神地看着自己的手，脸上的神情似是灵魂已经不复存在，徒剩躯壳。自己居然打伤了舅舅……就和昆仑山下一样……舅舅……

　　而沉香的表现也比小玉好不了多少，因为只有他和小玉才知道全部的真相。他已经把水镜搜了数遍，却怎么也看不到封神台上桃花盛开后的事。

　　真的……是舅舅么……真的……回来了……

　　哪吒第一个回过神，冲过去狠狠揪着沉香的衣襟，“刘沉香！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瞒了我们什么事！杨戬大哥为什么没有你们在一起？竹屋里的又是谁？”

　　这些问题也正是众人想问的。

　　沉香扫了眼不明原因的瑶姬，瘫倒在地的四公主，又看了看众人，惨然一笑，“都进来吧，我……告诉你们。”瞒了七百年，终于瞒不过了。

　　众人鱼贯进了圣母宫，瑶姬微皱了眉，问道：“沉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一屋子的人都不像恨极了那逆子的模样？刚才，他们不是还想杀他吗？

　　沉香无力地笑了笑，深吸了口气，“外婆，您很快就知道了。”手一挥，取下眼罩，映出水镜。

　　………………一眼万年……………………

　　室内一片寂静，众人或跪或坐，面上都是一样的震撼、绝望！

　　瑶姬披头散发，脸上的泪痕纵横交错，仿佛老了百余岁，瘫软在地，全身的力气都似已被抽空。

　　“……竹屋里的……只是一片无知无识……承载了我们大家愧疚与希望的金锁……”良久，良久，沉香终于开口了。声音干涩，如指甲刮在玻璃上的声音，“……舅舅这次能回来……”他没有往下说，但看过杨戬最后走过的路，谁不明白杨戬这次能回来实属奇迹？！谁又敢奢望这样的奇迹还能发生第二次？

　　不是没有过怀疑，神目和三尖两刃枪都已经毁了，而魂飞魄散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复活？！但他们不愿想，他们宁愿刚才看到的人就是杨戬……这样才有支持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舅舅的心，在黑水狱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这次能回来……看我们……”沉香不知道该怎么说。

　　哪吒再也呆不住了，提起火尖枪就往外冲，“我去找杨戬大哥！”

　　“三太子，你找不到舅舅的。”沉香赶紧拉住他。

　　“找不到？”哪吒紧盯着他。

　　沉香苦涩地笑了笑，“你想，我们刚才那般……舅舅肯定会以为我们还在恨着他，怎么可能再见我们？舅舅若存心要躲，天下谁能找得到他？”

　　是啊，他怎么忘了，刚才，就在刚才，自己居然又参与围攻了杨戬大哥一次……哪吒退后数步，颓然坐倒。“那你说怎么办？”

　　“本来最适合去找舅舅的是外婆，”沉香斟酌一会儿后开口，“但是外婆毕竟是女仙之首，要回天庭，而且……”舅舅恐怕最不愿面对的就是外婆。家破的愧疚舅舅背负了三千年，黑水狱中幻相的怨恨更毁了舅舅仅存的希冀——希望外婆能够原谅他，试问这种情况下舅舅怎么可能见外婆？至于其他人，原因几乎相差不多。数来，只剩一个人最合适了。

　　沉香思忖片刻，走到敖红面前，行了一礼，“四姨母，我和外婆、梅山各叔伯要回天庭稳住死物，娘要镇守华山，所以只有劳烦您走一趟了。”

　　敖红机械地抬头，“你说什么？”

　　“我们这些人中，恐怕舅舅愿意见的只有四姨母您了。我只希望四姨母能找到舅舅，帮我们传一声‘对不起’，我只希望舅舅能够快乐……”沉香又再深施一礼。

　　回不回来是舅舅的自由，他只想让舅舅知道……他的亲人……他的亲人都已知道了他的苦心，不再怨恨……不再怨恨他……只希望……他能够快乐……幸福……

　　其他人也都知道沉香说的都是事实，杨戬恐怕真不愿见到自己这些人。当下一个个走到敖红身前，和沉香一样，深施一礼。

　　“四公主，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