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妖吃了我哥哥》姒良

4、哥哥的小红花

　　恶妖陷入了沉睡，它应该是一整晚都没有醒来。
　　清晨时分，我拉开房门，它安静地横躺在我面前，腹部搭盖着一条毛毯，巍巍似小山的身躯阻碍了我想要出门的动作。

　　如大家所见，恶妖的身躯要比一般人庞大许多。当它站直背脊，脑袋能探出房屋的顶部，直接吸收太阳金灿灿的光和热。恶妖很严肃地跟我解释，它与植物有着本质的区别——至少它不是绿色的。
　　我遗憾地问它：“那你可以在头顶开出一朵花来吗？”
　　恶妖说：“吾辈能变出一朵花儿。”
　　我又问：“那我把你头顶小花揪下来的时候，你会发出‘嗷’的那种吃痛的声音吗？”
　　“当然不会吧。”恶妖下意识地否决，却又勉为其难地补充说：“如果你想扯掉吾辈头顶小花儿的话，请务必事先告知一声，吾辈也好假装着配合你。”
　　看到如此顺从的恶妖，我便开始坏心地信口开河：“假设你即将要与同类厮杀，但你头顶有朵花。那花开得鲜艳又弱不禁风，脆弱地还会随风摇摆。对方的视线肯定会被吸引住，自然而然地就把那朵花当成你的本体/弱点，重点攻击它！这可是迷惑敌人的高级战斗技巧呢！”
　　如此过后的某一日，恶妖始一进门，就失魂落魄地蹲去了墙角。它庞大的身躯将原本安置在墙角的餐桌和座椅挤得乱七八糟。
　　我踢它左半边屁股，看它屁股上的厚肉纹丝不动。走几步，我又去踢它右半边屁股，依然没什么有趣效果。我问：“你怎么啦？”
　　“恶妖一族的头顶从不会长出花儿来。”恶妖闷闷地说：“今日吾辈头顶着一朵红花和同类面对面，非但没有迷惑住它，反而感觉它向吾辈投来的眼神，饱含着深切的同情与怜悯。”
　　我忍俊不禁，先哈哈哈哈大笑了一会，接着才岔开话题，又问：“你那花最后怎么样了呢？”
　　“哼，不知道。”恶妖再一次伤透了心。
　　我绕半个圈，背贴墙壁，一点点钻进恶妖和墙壁之间的夹缝里。恶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主动往后退了退，为我留出了富余的空间。我与它面对面，努力垫起脚尖的同时，还得要它低下头。盲目摸索了一阵，我才揪下了它头顶着的那朵简陋的五瓣花朵。
　　恶妖不忘配合，小声“嗷”了一嗓。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垫脚借力之时，不小心按了一下他的大眼珠。

　　经那一事，恶妖看我的眼神又多了几重戒备。它每日早起，先行面壁给自己洗脑：“不要相信她。”“不能相信她。”墙角周围的墙皮都让它蹭掉了好大一块。
　　当然我也并非故意戏弄恶妖，谁让它施法变出的小红花，和当初远山礼第一次送予我的花束，一模一样呢。

　　我所记起的往昔，大多与远山礼有关。如若将他从我的回忆中摒弃，那我所剩的人生便也寥寥无几。
　　像是每个故事惯有的开端，在一个遥远的小村庄里，有一对夫妻。他们勤恳本分的幸福生活，与村中的人相处和睦。自家孩子生得俊秀，一双琉璃般得水兰色瞳眸，不知承了谁的真善美意。村中老人感慨，这大抵是天神所赐的礼物。而远山礼自小表现出的非同常人的聪慧敏思、机智勇敢，又仿佛恰是应了老人所言。
　　直至他们第二个孩子的降生，上天久未降雨、田间作物多枯死，生活开始变得艰辛困苦。久而久之，村中又有传言：一家两子，一为天神所赐，为福；一为恶魔所咒，为祸。
　　夫妻受不住村中的奚落诋毁，居家迁移，落户于密林山坡。
　　时逢一年春至，远山礼寻遍了周遭山林，用彩色缎带束起了难得一见的红花。他羞赧地将花递予我，在我接过花束的时候，他迫不及待地亲吻了我的脸颊。我依照他的请求，与他手牵手、五指相扣。他是如此开心，心怀感念，引以为骄、并且从不避讳。
　　压到妻子的最后一根稻草终而来临，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吵闹。远山礼仔细地用木勺喂我一口米粥，神色无动于衷。我吞下软濡的粥粥，昂着下巴，示意他帮我擦一擦嘴角。我也想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但餐桌之下，远山礼猛然便捉紧了我试图活动的手。
　　丈夫狩猎归来，家中才又回归了暂时的平静。常年与世隔绝的日子降低着人的警觉性，是以深夜木屋起火，只有远山礼和我逃了出来。
　　远山礼温柔地把我背在背上，又体贴地为我披上了一件防风外衣。他脚步轻快地一步步走下山去，我时而回头。木屋的火烧得猛烈，在漆黑的夜幕里灼灼醒目。
　　然后，久别数十年，天空落雨了，把远山礼和我淋了个湿透。远山礼的声音落在雨里，有种潮湿的感觉，他问我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摇头，有力无气地爬在他的背上，缩在外衣之下，感受着雨点敲击背部的微弱痕迹。我那时在想，其实我并不是所谓的恶魔灾祸。何以我还好好活着，天便降雨了呢。
　　不过这也不必再纠结了，远山礼和我去至了一处陌生的村落，重新开始了新的生活。
　　村里的年轻人热心帮忙建造了崭新的房屋，有人不经意询问起我们的关系，远山礼便是显得很高兴，他说：“这是桜子。”
　　我故作揉眼睛，抢先抱怨说：“好困啊，哥哥。”
　　“原来是兄妹吗？”那人满是讶异。毕竟我和远山礼几乎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他没有就此联想，也不奇怪。
　　远山礼温和地笑笑：“是的。”待人散去，他又神色委屈，可怜兮兮地指责：“桜子好过分。”
　　我装作听不懂，翻看手里的画册。远山礼便走过来，将我抱坐进他的怀里，下巴放在我的颈窝处，满足地喟叹：“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真好呐。”
　　家里只有我和远山礼，其实与从前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用力推了推恶妖的胳膊，然而它庞大的身躯纹丝不动，依旧睡得很熟，没有醒来。
　　我轻声道：“哥哥？”
　　恶妖一个激灵坐起身，惊慌地四处寻找，直至视线落在了我的身上，它才深吸一口气，放下心来。恶妖傻乎乎地冲我咧嘴笑：“早上好，桜子！”它的尖牙可真是闪亮。
　　我没有出声。
　　恶妖便又问：“刚刚是你叫了吾辈的姓名吗？”
　　我摇摇头。
　　恶妖心怀疑虑地爬起身，幻化出远山礼的模样，向厨房走去。边走，我还听见它边嘀咕：“奇怪，刚刚的确是听见有人呼唤了吾辈嘛。”

　　桜子：我怎么可能呼唤你的名字嘛，因为你根本就还没有名字啊。
恶妖大哭：对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