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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斯人难品性九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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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徐徐开口,昏暗的墓穴中,仿佛有一个白衣男子轻轻走过,无声地停在老者身边,坐下,听他说,一个久远的故事……
“待风声过了,我便去接你回来。”马蹄踏月,声声风尘,席卷旧时。
“等一下,老先生,你是……”白子虚听着这熟悉的台词,顿时明白了三分。
“穆征。”老者没料想白子虚这后辈会知道自己,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沉默了片刻。
新科状元穆征,名动京华的才子,那个,墓外之人。
白子虚豁然开朗,“那这墓中人就是傅岂闲?”果然,当真是一墓之隔,天人之距,与书中所言丝毫不差。
“嗯。”老者望着棺椁,不想多问,只缓缓开口道:“当年,我送他连夜出城……”
夜过三更,长安城外只有两三人影彷徨。
“岂闲,你先离开,等此事过了,我便接你回来。”傅岂闲翻身上马,穆征静静地望着他。
“好。”尘土弥漫,蒙了眼,不得见。
墓灯昏暗,“他当时犹豫了片刻,终究是点了点头,临行前,我对他说……”老人抬起头,仿佛眼前重回旧时,古城斑驳,马鸣撕心。
“你可寻一佳处,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抑或是,到那人与你相识的地方守着,总之,一定要等我……”穆征给了他充分的空间去选择,随他如何选,只求他能等他,那是卑微的乞求,掷地有声。
这故事,白子虚看过,但听老者来讲,滋味却大有不同。
关于傅岂闲,虽说是礼部上书,却没有一点为官的模样,肆意妄为,臭名昭著,也许都没有人记得当年拿到状元头衔的是他。
“然后呢?”写论文不行,但当听众,白子虚一向称职,从不多言,关键的时候提问,有必要的地方感慨。
“我寻了数年,还是没有找到他,去他与那人相识的竹楼,那里的琴师也说没见着他……”老者叹息,惋惜之情一时荡气回肠。
“有没有想过,去你和他相识的地方?”白子虚承认,他剧透了,不过,他总觉得他并不知道真相,至少知道得不够及时。
“当时从没想过,后来,因为机缘巧合去万乘寺时,才知道,只可惜……”
“他却已经不在了……”万乘寺后院多了一方墓碑,名曰七弦,生前最爱弹琴。
泠泠七弦上,但听松风寒。
“年轻人,你是如何知道的?”风寒,心亦寒。
“我啊,是在一本书上看到的,那上面有很多故事,每一个故事对应着一种茶……”白子虚热情地推销起《溯洄》,“那,这故事,他起了什么名儿?”
“风流子。”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的,亦是词牌名。
“君知我风流,我知君何求。情开何处葬何所,琴湮何地断何忧?风流,哈哈,好个风流子,好名儿!配他!”老者最后一句几乎带着哭腔,声嘶力竭地喊出,然后永寂。
“初见时,我上京考取功名,恰逢骤雨,便到山下一寺庙躲避,他刚从青楼回来,浑身酒气。”仿佛一时时间流转。
潇潇梅雨,来得突然。
穆征倚墙而立,傅岂闲扶墙而行。
果然撞了个正着,“楚戎,你个,不守信用的小人,你不说要查办本少爷吗!嗝,我告诉你,你傅少爷等你,来,来……”
好个醉鬼!穆征不禁感叹祸不单行,出门下雨不说,还平白无故地挨了顿骂。
不过穆征没别的缺点,就是爱管闲事,于是,便将这飞来的横祸扶进了寺院,一连好几天照顾,不由险些误了科举。
大殿之上,考官最中央的位置始终空着,上届新科状元迟迟没有来。
穆征满脑子都是那个始终高烧不退的自己还不知道名字的醉鬼,科举考试也是匆匆应付,便急忙往万乘寺赶,谁知到时,那人已没了踪影,正欲失落收拾回家,却接到喜报说自己中了状元,要进京面圣。
一切来的突然,由不得他多想。
这次,那位子上坐了个人,眉眼如斯,正是横祸。
一时情迷,他不顾礼节走上前去问他,“可还头痛?”
众人顿悟。
“不痛了,多谢挂心。”他将他的手拂去,穆征一愣,意识到自己失态,忙行了个礼,退到一旁。
原来这人也会这样说话,没有酒气,唯有清香。
“后来才知道,他那几日念着的是谁……楚戎,刑部侍郎,与他,的确是水火不相容……”老者双目凝视着棺椁,仿佛那人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满脸笑意,眼带调侃,一开口便是玩世不恭的放肆话语。
白子虚在系古看那本茶灵集册时倒是对这楚戎没多少印象,只知道个大概,说傅岂闲曾有过一个喜欢的人,方才听穆征说起,才对号入座,白子虚微微换了个姿势,好更舒服地坐着,柳兮完全没有出现的意思,而故事才刚刚开始。
“永乐九年,皇上兴办科举,不少江南才俊闻言而来,岂闲亦是其中之一,不过,他不是为求取功名,至于他的目的,我始终没能猜得透彻,他这个人说怪不怪,但又不那么好接近,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即便是知交,他也从未掉以轻心过……”斯人难品,一如那一杯风流子,苦中带甜,九曲回肠。
“那岂不是活得很累?”如若没有人可以信任,一个人要背负多少,白子虚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
“他也信过,也曾对一个人透露过真心……”嫉恶如仇,大义凛然得有些痴傻的那个人,口口声声说要查办他的那个人,他亲眼看着那个人,抛头颅,洒热血,溅了刑场一地。
“莫非是……楚戎?”看他那神情就知道是了,白子虚不由想扇自己一耳光,明知故问之前能不能过一下大脑。
“或许他也曾信过我,但我,却失信于他了,然后,就再也没见过……朝中渐分帮派,一派以左相为首,一派以右相为首,而他居于中立,两派都想拉拢他,但他始终无心朝中事务,游游散散过了几年,做了不少新科状元不应该做的事,三次醉倒在青楼,每次都是被皇上派人抬回府的,出天价买下一幅字画,为一个妓院的小倌用银票煮了一锅粥……”
白子虚愕然,什么叫作奢侈,什么叫作有钱没处花,什么叫作铺张浪费?在傅岂闲身上可谓是表现得淋漓尽致了,如若让他早生个几千年,他一定好好将八荣八耻的中心理念给他贯彻落实下。
“穆大人,那楚戎究竟是何方神圣?”何以让傅岂闲痴心至此,《溯洄》中记载,楚戎因莫须有罪名满门抄斩之后,傅岂闲天天去空荡荡的府邸坐着,官兵查封了,他就爬墙过去,每次回来都是一身灰,眼睛红得厉害,跌跌撞撞的。
若非情深,何以至此?
“刑部这个地方不像礼部,不过有一点是相同的,官官相护,钱能使得鬼推磨,楚戎素来刚正耿直,嫉恶如仇,对待贪官污吏一向不曾手软,因而与朝中百官结怨颇深,而他与岂闲的的相知还是在一次朝上争执,两人不顾皇上阻拦,吵了开来,自此,楚戎便放出话来,定要将他查办,以正朝纲,不过……”
白子虚点点头,叹了口气,然后陪穆征静静地坐着。
那一日,朝堂上格外严寂,傅岂闲跪于殿上,一脸疲惫,穆征站在旁边。
左相宣读完罪状,右相继续,约莫一柱香的功夫,冗长的几张罪行清单终于陈列完毕,“还请皇上圣断!”
傅岂闲闻言一笑,这场景与当年楚戎所临还真是像,罪状倒是比他更多了几条,不过无妨,横竖都是死罪,拉拢不来的璞玉便是废石,不能为我所用的人就是祸害,留不得的。
“嗯……”皇帝犹豫片刻,皇帝与傅岂闲亦是至交,不忍多言,终是将祸水东引,直奔穆征,“穆爱卿意下如何?”
“臣以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天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何况是……岂,傅大人。”穆征这番话说得字正腔圆。
一滴冷雨滴入心间,漾起层层涟漪,仿佛初识的那场雨,寒得刺骨。
傅岂闲抬眼看了看穆征,后者低着头,不敢看他。
该是有苦衷的吧,他这样的人不应做废石,更不该成为祸害,留得,留得。
“傅岂闲,你可认罪?”傅岂闲与皇帝可算得上是旧识,他敬他三分,所以任由他胡闹,然而今日,他还是问他,你可认罪?
他可以不认吗?楚戎当年一句话也没说,随即听候发落,连告别都没来得及,但傅岂闲一直说自己比他要混得好些,便是死也要比他好看些。
“穆大人既然如此说,岂闲还能反驳什么呢?不过还要多谢穆大人,当年他没能完成的心愿,今日替他了了……”
他日定将你查办,以正朝纲。
穆征呆住了,转眼,傅岂闲便被人压了下去。
虽说是场戏,但无论是谁,都有一种真实的错觉。
的确,傅岂闲再没有回来,好像真的死了。
在这个时代消失了,那些风流逸事也渐渐淡去,只有青楼里的老鸨还会时不时提起,当年傅大人曾与楚大人相爱过的事,却始终没人知道,最后傅岂闲心心念念的人已不是楚戎。
说他移情别恋也好,说他见异思迁也罢,都是两段没有结果的爱情,其中过程暂且不看,至于结局也没有重写的余地,这段故事就这样放着,烂在几人心中也好。
“可惜过了奈何了……”
过了奈何,便无可奈何,花落人亡。
岂闲,生为男子,安能等闲?可偏偏他就不是那追名逐利之人,只得白白送死。
“对了老先生,究竟是谁把你锁在这儿的?”求不得,碰不得,离不得,舍不得,这种惩罚,简单,却入骨。
“未寻到岂闲,我便等。”久未寻得,便修衣冠冢,不见君颜,便画无面像。
“那这画是谁画的?”不过这画,应该是几百年前的笔墨,穆征应该来不及画这么一幅无面图。
“这画是……”
“自然是穆征思人寄情时所画,子虚,这问题问得可有些无趣了。”清冷出尘,话中自有玄机的自家导师忽然驾到,白子虚措手不及。
“老师?你怎么在这儿?”白子虚“噌”的一声从地上跳起,规矩地站到一边。
“我的办公室,我难道不能来吗?”柳夕说得理直气壮,柳眉一挑,而脸上却无半点神色,冷冷清清。
“能能能,当然能了,老师,我这不是迷路了吗?所以误闯到了这里,然后看前辈无聊,便陪他说说话。”见柳兮脸色不好,白子虚赶忙三句并两句向柳兮解释个中来龙去脉。
“然后就坐这儿不走了?也不知道自己找找,罢了,随我去办公室吧,我与你说说这一学期安排。”柳兮说完转身便走,白子虚也不敢停留,望了一眼穆征,后者点点头,这才快步跟上。
墓室再一次恢复寂静,没有人,没有心跳,只有两个幽魂,一者在墓中,而一者在墓外。
穆征望了望墙上的画像,笑了笑。
“我知君风流,君怎知,我何求……”
何处最难忘。方豪健,放乐五云乡。彩笔赋诗,禁池芳草,香鞯调马,辇路垂杨。绮筵上,扇偎歌黛浅,汗浥舞罗香。兰烛伴归,绣轮同载,闭花别馆,隔水深坊。
零落少年场。琴心漫流怨,带眼偷长。无奈占床燕月,侵鬓吴霜。念北里音尘,鱼封永断。便桥烟雨,鹤表相望。好在□□桃李,应记刘郎。
记得他说,世上那些追名逐利之人何苦想不开,这大好美景,湖光山色,才是他想要的。
他亦不知他何求……
片刻,便再也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