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婚姻自主之路》微雨细细

2、谢三姑娘

　　王妈妈差了一个大丫鬟领着徽媞进入园子，一路瞧去，亭台楼阁，假山流水，错落有致，怡人心怀，尤其一些不起眼处的设计，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来自北方的徽媞不由感叹，南人活得可真精致。走了不久，渐渐看到远处鳞次栉比的房屋，笼罩在傍晚的薄雾中，煞是诗意朦胧，丫鬟指着其中最高最美丽的楼阁说：“这是老爷的书房和待客的地方，那后面是太太的卧房，你没事不要来这里走动。”

　　徽媞是在规矩森严的地方长大，明白她的意思，没说别的，“嗯”了一声。

　　二人走上长廊，沿湖心向院子更深处走去，一路遇到许多忙碌的侍女。徽媞注意到她们都窈窕清秀，衣裙飘逸，一时只觉自己来到了蓬莱仙境，心想这谢老爷真比皇帝还快活。过了长廊，又是精致的小道，徽媞也分不清哪是哪，一个劲儿地东张西望，左边一处小竹林长得很好，大冬天也绿意盎然，不像在北方，不是黄了就是死了。竹林后一带青瓦白墙，房屋清新气派，几只红梅越墙而立，香气四溢。那院子独自坐落于此，周围没有别的建筑，尤显静谧，徽媞心驰神往，忍不住问道：“谁住这里？”

　　“二公子。”丫鬟头也不回地答道。

　　徽媞瞬间觉得这房屋一点也不可爱了。

　　不知道又走了多久，丫鬟终于停了下来，徽媞一看，面前是一排相对简陋的房舍，想是下人住的地方。丫鬟领她进去，取出两套衣服给她，并当场命她换上，而后再次领她出门，沿着谢家西边的围墙向前走。这时天已经黑了，丫鬟只顾闷头前走，也不说话，徽媞抱着另一套厚衣服打起精神跟在后头。她这一天没有进食，且一直在城中走动觅活路，现在又累又饿，恨不得躺倒地上睡上个三天三夜。不过形势所迫，再累再饿也得忍着。她在这园子里绕来绕去，已经有点晕了，为了让自己清楚现在的方位，她在脑子里拿自己住的地方做了个比较，隐隐约约觉得是在往冷宫的方向走。
　　三姑娘怎会住得这么偏僻？

　　她按捺住好奇，一路闷走，终于听到丫鬟说：“到了。”

　　抬头一看，不禁哑然，这是什么鬼地方？左边一个废旧园子，右边一座小树林，中间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阁楼，暮色中看来鬼森森的。走得近了，见那朱红大门都剥了漆，再往上看，匾额上的“瑶台”俩字也斑斑驳驳，缺胳膊少腿。

　　不过字写得遒劲飞扬，还是十分好看的，徽媞忍不住好奇：“谁写的？”

　　“老爷。”

　　徽媞心想到底是儒商。

　　那丫鬟叩了叩门，许是见没锁，径直推了门进去，徽媞虽觉无礼，却也只好跟上。进去后一眼瞧见阁楼大门敞开，两个女孩头对头坐在门前纳鞋底，没点油灯，院里暗得令人压抑，院中萧条，没有一丝烟火气息。这场景太过凄凉，徽媞更是想起了冷宫。

　　两个女孩见有人进来，一前一后站了起来，徽媞注意到后站起的那个女孩气质更为高贵，对眼前情况漠然视之，而且极其美貌——即使身着朴素，也美得让人心动。她疑心这便是三姑娘。
　　可这就是三姑娘的待遇？徽媞不禁腹诽，这是亲女儿么？

　　“有什么事吗？慕铃姐姐。”最先站起的那个温婉和气的女孩问。

　　领她来的丫鬟既不近前，也不行礼，就站在原处说：“你们这儿不是人手少么，太太又差了一个来伺候。”

　　“我们这儿十八年来人都很少，怎么就今天想起差人来了？”那个美貌女孩瞪着慕铃，一双美目泛着怒火，冷冷地质问。她发怒也无损她高贵的气势，甚至更使她那张皓白晶莹的脸显得美貌逼人。
　　慕铃不悦地皱起眉头，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温婉和气的女孩赶忙拉了拉她的衣服，回头冲慕铃一笑，“知道了，慕铃姐姐，你把她留下吧，最近有好多绣活要做，我正嫌忙不过来呢。”

　　徽媞听到这里，忙开口道：“我不会刺绣。”

　　三人没想到她竟然插话进来，齐刷刷地看向她，那两位还好，慕铃可能居上位惯了，看下面的人时目光都带着刺，真是让人心里要多不舒服有多不舒服，徽媞歪头直视着她，唇角微翘，似笑非笑，朗声阵阵道：“王妈妈并没问我会不会刺绣。”

　　穆铃就用刚才看三姑娘那种“不屑、懒得跟你计较”的目光看了她片刻，方扭过头去，对温婉女孩说：“人我留这儿了，你好生调.教。”说罢转身即走。

　　温婉女孩忙下阶来：“慕铃姐姐慢走。”

　　徽媞没一句表示，连头都没扭，那个美貌女孩始终面色漠然，这会儿重新坐回去纳鞋底。徽媞猜想她应该一肚子气，针扎下去都是狠狠的。

　　温婉女孩站在门口看到慕铃走远，方阖上门，脸上的笑容早就消失了。她担忧地看着美貌女孩。徽媞则茫然不解地打量着她，犀利的目光不容人忽视。她扭过头来，对着徽媞懵懂的脸庞，细瞧了一会儿，蹙眉道：“我好像没见过你，你原先是谁房里的？”

　　徽媞年纪虽小，见识不浅，一下子看出她是个温柔和善的人，心生喜欢，道：“我是今天新招进来的。”看她一脸茫然，徽媞又道，“你不知道吗？王妈妈今天新招了人。”

　　她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似的，扭头笑对美貌姑娘说：“小姐，王妈妈真给你招人了。她说咱们这里人少，要添人，还真给你添了。”

　　三姑娘反应淡淡：“本就不需要什么人。”她眼皮一抬，浅灰色如猫一样的眼珠对准徽媞，“既然来了，就留下吧。”

　　徽媞心中怦然一跳，大感惊艳，暗道真是个魅惑人心的美人儿。

　　冬至后，天气越发地冷了，入夜后的谢家西院死一般寂静，只有偶尔响起的一两声梆声。漆黑的夜里，忽然现出一点亮光，一个低头弯腰的身影提着灯笼从月亮门里走了出来，向着身后低低地说：“二少爷，这边。”

　　谢言负手踱步出来，跟着小厮走到一个废弃花园的铁门前。铁门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锁，锁已打开，小厮直接推门进去，“少爷，请。”

　　谢言进去，走到几棵熟悉的古松前，淡淡道：“出来吧。”

　　古松后转出王妈妈丰润的身影，恭敬地对他行礼：“二少爷。”

　　谢言道：“有人跟着你吗？”

　　这是他每次必然要问的问题，意在提醒王妈妈每次出来都要谨慎。而王妈妈也必然是谨慎再谨慎，她摇摇头，却还是将身后漆黑的园子又瞅了一遍。

　　谢言道：“她怎么样？”

　　提到主母柳氏的病情，王妈妈面色哀戚，摇了摇头：“恐怕时日无多了。”

　　谢言慢慢绽开一个笑容，笑意直达眼底。他静静品味着这个消息，一时没有说话。王妈妈很少见他真正开怀，似乎从很小的时候起，这个孩子的眼睛里就有内容了，脸色也总是戒备的冷冷的。

　　过了一会儿，谢言又道：“大哥要回来了。”

　　王妈妈道：“是。”

　　谢言道：“你跟那女孩说了吗？”

　　“还没有，”王妈妈忙道，“我总觉得她靠不住，其实当日我不想用她的……”

　　“你也说了嘛，为富要仁。”谢言轻轻打断她。

　　“是。”王妈妈立即不再说了。

　　她没打算用那个女孩的，但他卡在那个时点出现，又故意跟她作对，无疑是在释放一个信号：他想要这个女孩。她怎么敢不听？

　　她只疑惑，他自己说好的，“要找个本地穷苦女孩，以钱财利诱，以家人威胁”，怎么临到场时就变卦了？难道因为那女孩扬州瘦马的模样酷似死去的二姨娘？

　　谢言正要说话，寂静中，忽然传来一声狗叫，在场三人无不变色。这破园子一向人迹罕至、鸟兽绝迹，哪来的狗？王妈妈尤其吓个半死，若让人抓到她和二少爷私下勾通，告到柳氏那里去，她死无葬身之地！

　　她捂着噗通乱跳的心口，扭头瞪着那古松后。

　　小厮惊惶无措地看向谢言，“少爷……”

　　“别激动，”谢言冷静地说，问王妈妈，“你来的时候门是锁着的？”

　　“我亲自开的门！”王妈妈直直瞪着眼睛，神情既无辜又可怜，显然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只是一条狗。”

　　“只是”说得很重，神情却放松不了，谢言面容端肃，快步走过去，一脚踹开古松的树干。

　　小厮慌忙提灯跟上。

　　新晋侍女雪白的面容出现在他们面前，漆黑的眼珠直直瞪着谢言，头高高抬着，细长的脖子伸得很直。

　　她没有丝毫“偷听被抓”的羞窘，反倒有点想笑，却又故作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