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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扬州谢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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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朝天启年间,边疆动荡不安,北方灾荒连年,远离朝廷中心的水乡江南却一派繁荣安宁的景象,而江南中的扬州因毗邻长江,包容运河,更成为南北商贸往来的中心,兴旺发达,以致近些年来,城中涌现出一批又一批豪富,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要数琼安街谢家。谢家家主谢泓早年任职南京礼部尚书,因插手“国本”一事触怒万历皇帝,被贬归乡。他本就无心仕途,如此也就安安分分地经营起家族的绸缎铺子来。他妻子出身当地一豪富乡绅,嫁进来时带来一个闻名天下的“苏南绣庄”和上百亩桑田作为嫁妆,可谓丰厚。两相联合,加之为官多年,积累许多人脉,上下疏通,生意越做越大,终成江南一霸,豪富权贵日日盈门,最近谢泓又被推举为扬州商会的会长,一时谢家风头无俩。
时值深冬,午后的琼安街更显静谧,一条莺莺燕燕排成的长龙,正鱼贯进入谢家后门,两个珠光宝气艳丽无匹的丫鬟对着她们一一排查,有相貌丑陋言语拙笨的,直接让守候在旁的家人领了回去。
“这是干什么呢?”一个身形单薄的青衣男子站在人群后头,扶着斗笠遥望着那边喃喃自问,刻意压得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谢家在招侍女。”有人告诉他。
青衣男子默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问道:“有钱吗?”
前面那人颇为无语地鄙视了他一眼,“没有钱你给他白干活啊?一月一两三钱,管吃管住!”
“能天天住在谢家的园子都是福气,听说里面山山水水的,可美了。”一位大娘艳羡地接过话,眼睛不忘关注着那边的队伍,显然是送她的女儿过来的。
“你家春妮儿长得也美,没准能被谢家少爷看上呢,到时候啊,你就跟着享福啦!”陪同她前来的左邻右舍大妈们推搡着她调笑,嗓门挺大,惹得门口的丫鬟不悦地往这里瞪了一眼,大娘们立即闭上了嘴。
青衣男子绕过众人,跟在队伍后面往前挪动,红花中夹杂了一片绿叶,颇为怪异,围观的大娘们指着他大笑起来,他浑不在意。两个丫鬟也注意到了,等他走到门边时,粗暴地把手一横,“我们这只招女人。”
“我就是女人。”清越的声音响过后,来人摘下斗笠,抬起一张眉目清晰的脸。
被她看着的丫鬟惊了一惊,仿佛不堪其容光之盛,向后退了一步,仰起头端详她整张脸,这才发现她的眼睛是她容貌的点睛之笔,像是清泉中的一尾黑鱼,极其灵动,眼神锐利无比,刺人心窝,使她显得气质凛冽,不容小觑。
“进去吧。”丫鬟的气势陡然弱了几分,说。
徽媞两手转着斗笠,跟着前面的人走了进去,在她们的最前头,端坐着一个身穿貂鼠皮袄的四十来岁妇人。这是谢家主母柳氏身边伺候了几十年的王妈妈,掌管着这一大家子的中馈,自这一年来柳氏生病,王妈妈更是独揽大权,威信甚高,下人在她面前从不敢放肆。
男扮女装的徽媞一进去,就把王妈妈的目光吸引到了她身上。王妈妈见其他人都畏畏缩缩,独她左顾右盼,泰然自若,便差人把她叫上前来,远看已觉超群脱俗,近看更是标致娟秀,王妈妈也是一惊,问:“你叫什么名儿?”
“朱卿卿。”
她口齿清晰,说着一口流利的官话,与王妈妈的扬州话腔不搭调,王妈妈便换了官话问:“你不是本地人?”
徽媞道:“我是北直隶人。”
王妈妈又是一惊:“北直隶?怎么千里迢迢跑这里来了?”
“我来寻亲,不幸和哥哥嫂嫂走散了。”
“哦。”王妈妈轻轻一吁,点点头表示了点同情,手里却已经拿起了下一人的名帖,同时心不在焉地问,“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徽媞察看着她的动作,有些急了,却仍然不失风度地徐徐开口说:“说实话,我已经饿了两顿了,现在身无分文,晚上能不能吃上饭、住在哪里,我都不知道。我来这里,是想着谢家家大业大,也许能帮忙找一找我的哥哥嫂嫂,哪怕只收留我一天三顿饭,给个铺睡,不发我一分工钱,我也愿意。”
她从不曾这等狼狈,也不曾低三下四,这番话已尽力保住尊严,然实情如此,声音里不能不流露出点悲怆和心酸。
王妈妈动作一顿,缓缓地抬头看着她,方才未曾注意,这会儿仔细打量,但见她脸颊苍白消瘦,身形羸弱,大大的眼睛流露出无限可怜。
“你多大啦?”王妈妈心头一软,问。
“十五。”徽媞赶忙说。
“可怜,才十五呢。”王妈妈低声呢喃,一时踌躇起来,这次统共招两人,一个主母房里,明确说是要长期的,二个是三姑娘屋里,虽可用短期,但那件事……怎能用来历不明的人呢……
“二少爷!”
两声莺啼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抬头一看,二少爷谢言不知何时来到了月亮门口,原本站在后门的两个丫鬟正跑去向他行礼。
王妈妈在太师椅上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才搭着小丫鬟的手站起身来。排成长队的女孩们早就扭过了头,去看扬州城里人人皆知的“翩翩少年”,这四个字是谢言十八岁时扬州人给他的封号,更早些年,他是城里争相传颂的“神童”,像古往今来的所有神童一样,他“三岁能诗、五岁能文”,不过这都是传说,鲜少人睹过他的真面目,十八岁那年,他高中榜眼,一路鲜衣白马走回谢府,观者如潮。那时正值仲春四月,琼花如雪,公子如玉,不知醉倒了多少扬州儿女的心,自此以后,“君子言如玉”的名号不胫而走。而天启五年魏忠贤掌权后,他主动离职,显示了不与“阉党”同流合污的决心,这一举更为他博得了“清流”的好名声。
谢言一身白色披风,缓缓踱进院中,平日里惯常舒散的墨发现在用玉簪束了起来,手里握着马鞭,显然是要出门。以徽媞看来,他实在过于柔弱安静。他面容姣好,唇红齿白,眉目温润如浸湿的玉,秀气更胜女子;举止安详舒缓,好像天塌下来也不能让他稍微加快一下脚步,想他突然拐道进来,定然是有话要说,却不疾不徐,似乎饭后闲庭信步,而且他走得旁若无人,那么多只眼睛加诸在他身上,他熟视无睹,好像走路就是现在天底下最重要的事。好在他本身就是一道风景,仅仅行走,也足以让人观赏。
两个丫鬟关切地问他:“二少爷是要出门吗?”
谢言扭头答是。
丫鬟便请他走旁边那条静道到后门,她们知道,二少不喜人多嘈杂。
谢言并不理会,依旧缓缓前行,走到徽媞斜前方一点的地方时,王妈妈迎了上去,满面笑容可掬:“二少爷。”
“这是……”谢言转身扫过徽媞,环视众女,凡他眼神过处,女孩莫不脸红低头,唯有徽媞猝不及防,与他对视了一眼,闪得太快,什么也没看清。
她听到王妈妈说:“三姑娘不是快出嫁了么,太太嫌她那里人手不够,家里又腾不出人,打算从外招几个来。”
默了一会儿,谢言说:“那好,你接着忙吧。”说着转过身,恰好正对着徽媞,她侧首看了他一眼,见他正懒懒仰起头看着天空,似乎正欣赏流动的白云,眼神纯净得无可挑剔,皮肤更是好到令人发指。
王妈妈“哎”了一声,见他转身朝门口走,连忙躬身送他。
“等等。”谢言忽又转过身来,这下真真正正地面对着徽媞,并且目光也停留在她的脸上了。徽媞一惊,侧首看他,四目交汇时,她看到他的眼睛忽然变得深邃,似乎这深邃才是常态,方才那浅浅的纯净不过是片刻,凭借着过人的直觉,她判断出这是个城府极深的人,现在这个人正审视着她。
“这个人不能用。”他转身对王妈妈说。
王妈妈一呆,直直地看着他,一时没吭声,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两边的小丫鬟无不睁大眼睛看着这场面,谁都知道主母和她的庶子历来不和,甚至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传言说二少爷的母亲是不堪柳氏欺辱,才上吊自杀,传言是真是假不知道,不过柳氏一直对她们耳提面命,二少爷面前一定要挺直腰杆,不要失了她大房的身份。
王妈妈脑子里转过几道弯,忽然豁然开朗,道:“我看她聪明伶俐,又姿容秀丽,三姑娘一定会喜欢,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了。二少爷何出此言?”
“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你怎敢往家里招?”谢言说着,缓缓走到排在最前面的那位高挑白嫩的女孩面前,道,“我看她也挺合适。”
那女孩霎时红透了脸,激动得手足无措,半天才反应过来,福了又福,“多谢二少爷!”
王妈妈眉头一皱:“可是太太把这事交给了我,何况老爷一直教导我们下人,为富要仁,这孩子现在身无分文,走投无路,我们谢家要不收留她,晚上她就要流落街头了。”
谢言挑挑眉:“那又如何,我们谢家又不是收容所。”
他不想再在这件事上耗下去,收紧马鞭,对王妈妈说:“我也是好意提醒你,免得我们家到时失窃或者发生了其他不好的事,老爷怪罪到你头上,言尽于此,你自己多想想。”
说罢不再看王妈妈变黑的脸色,扬长而去。
“我看他纯粹是找事!”他的身影一消失,王妈妈气得直拍桌。
院子里头都是大房的人,小丫鬟纷纷上来劝她息怒,又问她这事该怎么办。
王妈妈顺了几口气,等怒火平息下去,道:“他这是看我们太太病了,得意忘形、故意挑衅呢。绝不能让他称心如意!”一番话说得身边丫鬟义愤填膺,王妈妈趁机对徽媞道:“孩子,我今儿非收下你不可了。你可得给我争口气,别让人看扁了!”
无辜的徽媞频频点头。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扬州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