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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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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了孙学林电话,李振河朝帐篷看了一眼,里面各区的负责人正围着总指挥陈放在热烈地说话,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在汇报进度。他这会子心里也有些气馁,孙学林打了包票他当然是相信的,但今天完成度搁那儿了,在别的负责人面前他还真没有面子,腰板都挺不起来。陈放这么认可他,把重要的任务交给他,现在知道他们进度不行也没有多说一句话,正是这无声,在李振河看来更不舒服、更像是谴责。
他把手机揣在兜里收起来,灰溜溜的想先离开,也不准备再和总指挥室打招呼。
路过营地外围的医疗帐篷,那一片坑洼的废墟前头摆着木头凳子,李振河注意到凳子上坐着一个孤零零的老阿妈,她佝偻背影在大片废墟的映衬下透着特别的苦涩、孤独。
“您就吃点饭吧,吉娜阿妈。”她身边陪伴的小护士端着饭盒,小心劝慰。
李振河下到那块洼地,悄悄问起护士,“这是怎么了呀?”
“这一片,是阿妈家的房子,阿妈在地震里失去了亲人,醒过来就从医疗室出来了,在那坐着不吃饭,已经两天了。”小护士解释道,“每天坚持给她打葡萄糖和营养剂才撑得住,但总这样身体吃不消的呀。”
李振河沉默的走到阿妈面前,牵住阿妈的手。
老阿妈木然坐着,沧桑的脸庞上每一道皱纹都那么疲惫。她身体已经太虚弱,整个眼窝都陷下去,两颊扁了进去,姜黄色的眼珠都浑浊了,眼里没有光,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李振河看着难受,他接过小护士手里的饭盒,蹲下身和阿妈平视,语气也放软了,更像是哄小孩,“吉娜阿妈,您就吃点儿吧,不然您的身体会垮的。您的亲人也不会愿意看到您这样……”
吉娜阿妈直愣愣的瞪着前面,对李振河的话毫无反应。无论李振河怎么劝慰怎么劝诱,浑身解数使上了,吉娜阿妈仍旧一如既往的沉默安静。
顺着她的视线,眼前一片废墟恍惚看得出曾经模样——原本人工垒就的砖墙糊了水泥抹上腻子,刷了一层白灰还像模像样,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家院子……出事前,她的大儿子光着臂膀一桶桶在井边打水;大儿媳妇坐着小凳子在院子里洗菜做饭,双手叫井水冰的红通通;小儿子抱着小外孙欢笑着举高高坐飞机;她乐呵呵坐在墙边晒太阳,手里剥着陈玉米准备拿玉米粒喂喂院子后头圈着的那一大群鸡……可惜此时,真正展现在人面前的已是断壁残垣,毁于旦暮。房子露出来砖红衬着惨白的墙皮,墙皮在震中大块大块剥离脱落支离破碎碎了满地,房子残破的躯体被人扫罗成堆,里面零星散着屋顶装饰的红瓦,几根承重的木梁和屋顶的蒲苇被土石泥沙埋了半边,依稀露出来黄惨惨的颜色,地震过后的渗水也把这片本来夯实的地基再度泡的松软起来。
吉娜阿妈的无动于衷让李振河的话就像石沉大海,李振河说了这么久,心也有些累,他小心用勺子舀着碗里的粥,晾凉了喂到阿妈嘴边。
阿妈没有张嘴也没有反应,李振河叹了口气把碗交还给护士,叮嘱了几句,走远了还回头望望。
看见吉娜阿妈这样,李振河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他的母亲和吉娜阿妈年纪差不多,原是大学教授,教国文的,教书育人几乎耗尽一生心血,李振河的父亲早逝,他记忆中母亲在此后也是这样相似的悲恸哀默……因为他们孤儿寡母的要撑下去,所以母亲对他的教育更加严苛,还送他去了部队历练几年……现在好不容易日子安稳,钱也有了,母亲还守着原先的老房子,身体愈发差,心脏渐渐不好,身边需要常备呼吸机了。他出差前还想着劝母亲做心脏手术,但母亲说人命自有天数,执拗的不肯……李振河知道她是担心上了手术台再下不来,害怕再见不到他们……
母亲有时候靠在老房子阳台的躺椅上晒太阳的时候,也会偶尔露出和吉娜阿妈一样的恍惚。
吉娜阿妈亲人的遗体已经被带走,化成了方寸间安置在临时建设的灵堂——震中遇难的所有人都在那所纪念堂里。
比起冷冰冰的灵堂,熟悉的地方更能感受熟悉的人吧,吉娜阿妈之所以不离开这废墟,应该是不想离开那些回忆。
李振河心里一念,更难过了。
古人说人生三大悲不过,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这次天灾一夕之间,失去父亲(母亲)、失去丈夫(妻子)、失去孩子的家庭数不胜数,太多太多。
这时候李振河才真正认识到,灾后需要重建的不仅仅是这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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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香桂乡的营地,孙学林和宋更去了永利村,他自己又抛下在中央营地汇报的大伙儿独自跑回来。看别人都在忙碌,手里都有一大堆事儿做,每个人不管心里是多难受,脸上也洋溢着建设新城的热切。李振河心里越咂嚒越不是滋味,随手翻翻案头的文件愣是没看进去一眼,他知道自己心态不对,被震后的氛围感染的也压抑了,要知道他本是乐观旷达的人。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上级领导在地震招志愿者的时候要强调心理素质过硬、乐观开朗者优先考虑。也许是自己太脆弱太容易共情,需要一点心理辅导了。
犹豫片刻,李振河摸出手机按了个号码。
别误会,不是心理辅导的电话,而是……
“喂?”电话里传来的女中音温和低哑。
“何丽。”电话那头是李振河的妻子。不,应该说是曾经的妻子。
他和何丽已经离婚半年了,因为母亲心脏不好怕受刺激,女儿又要高考不能受影响,他俩离婚证一直藏着掖着就没有公开,平时也装作好好过日子,所以周围人都蒙在鼓里。
他这时候打这个电话,算是鬼使神差了吧。
“……”电话中的女声沉默了一会,“妈和羿慧都休息着呢,别担心,我们挺好的。”
“我这边也挺好的,正在抓紧建设,和老乡们一起,等新城建好了,我就回去。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嗯。”
“对了,咱妈的身体……”
“挺稳定的,药也吃着,羿慧的学习也进步了,你在那边安心。”何丽停顿了一下,“早点回来。”
“好……”他正答应,却感觉到眼前的一切开始晃动——又一次余震!
李振河呼的一下站起来往外挪了几步,虽然他很紧张但声音仍旧平稳,他不想让电话对面的何丽听出异样,“好,等妈和小慧的事儿过去,我们就公开,我不想耽误你——”
他的话没说完,也许是信号不好,电话兀的挂了。
李振河愣了愣,注意到身边的余震也渐渐消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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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山窝窝里燃了一团熊熊的篝火。
白天孙学林和宋更背着建材带队上山的时候,正巧遇见了山里的佤族老乡。老乡给他们帮了把手,连白天带黑夜的把建材都搬过了山,提前达成了目的,这会儿他们正和老乡们烤着火,唠着嗑。
这些老乡是永利村隔壁佤族寨子的人,本是热情好客的民族,这次遭了灾也受了政府的帮助所以对宋更孙学林这些穿着迷彩服戴着安全帽的外来建设者们格外亲切,把他们带到了自己的寨子休息。
佤族寨子隐蔽在山里,多是木质结构搭的楼阁,简便安全,没在震中受什么大影响,还能住人。
“老乡,你们这些带的板子,是造房子用的?”因为孙学林他们老乡老乡的叫,懂汉语的佤族小伙子也学了他们这个说法。
“是,你叫我老孙、叫他老宋就行了,那边儿是东子。”孙学林嘿嘿一笑,指了指边上盯着火发呆的宋更和远远在爆米花儿的东子。东子爱玩儿,向老乡要来几个陈玉米棒子拿铁罐放进火里烤着,别说,烤出来还真的能吃。
“哦,我叫西奈桑央,我的汉姓是……”小伙子挠挠头,“呃,肖,应该是肖。”
“那我们叫你桑央,以后还要合作的嘛,”孙学林伸手拿了根树枝拔了拔篝火,把火架的更旺,“你们在山里很少出来啊?那你汉语说的不错。”
“我们老人说:‘年轻人要长点见识多出去走走看看,不要像他们一辈子窝在山里。’”叫桑央的小伙子给孙学林指了指他们寨子最德高望重的族长。
那位胡子花白一身黑衣的老人坐在离火稍远一点的地方,手里握着虬劲的藤杖,微微闭目养神。
“你说,我们要不要去拜会?”许久没说话的宋更喏喏道。
“达半布(半布爷爷)正在冥神不要打搅,明天一早我领你们去,今天先和更卜热(卜热老爹)打招呼,他家房子大,住他家。”桑央热忱的道,“我去给你们说,他不懂汉话。”
“好,谢谢了!”孙学林由衷地道谢。
“他们真的很热情,”看着桑央远去的身影,宋更眼前还晃荡着他的笑脸,“真难得,在这种状况下纯粹的笑容。”
“其实你也可以多笑笑,”孙学林瞧着被热浪搅起的空气,这密度不均匀的空气把景色和人都衬得缥缈无常,“有什么事,笑一笑就过去了。”
宋更摇摇头,“每个人呢,都有放不下的时候,不是笑一笑就能忘的……还有时候,笑都笑不出来。”
“比如?”孙学林好奇的看他。
“不如先说说你,你放不下的是什么。”
“哪有什么放不下抛不开的,我是个洒脱人,你看我婚都离了——”
“今天地震的时候,你想的是什么?”
孙学林一愣,没想到宋更会问这个,“我?我就想李振河把你、把任务都托付给我了,就算拼了命我也不能辜负,不然我回去怎么见人。”
“所以你就来救我,还一开口就是骂人?”宋更脸上的笑意被火光映照的明灿灿的。
孙学林知道他是取笑自己了,哪有人大难临头还想任务、还想着脸面的、还想着李振河的,忍不住反过来也笑他,“你呢?我喊了你那么久你就跟傻了一样一动不动,可吓死了,我还以为我们都要折过去。”
“……”不知道是火光黯淡了还是宋更脸上的笑黯淡了,那种明亮从他脸上消失了,“我——”
宋更刚想开口,那边的桑央和更卜热谈妥了向他们招招手。
“走吧,”孙学林站起来,把手里的拨火棍一扔,“咱们去谢谢人家。”
宋更看着被扔进火堆里的拨火棍腾地整个儿燃烧起来,愣了一下才赶紧随着孙学林的步子小跑过去,活像屁股后头撵着狗。
其实是他有些怕。
怕黑,怕一个人呆着,也怕被遗弃。
如果离了人,他真怕自己会被那样黑的像火一样浓烈的暗给吞噬,渣都不剩。
就像刚刚那根拨火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