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雾我是酒馆》未见茶花

2、驿路梨花

　　驿路梨花

　　再回到张家村的时候，感觉这里的一切都变了，我好像从未来过一般，仿佛那个陪伴我长大给我生活了十多年的村庄好像不曾存在。——当然，它也不是真的一点儿也不像了，至少唯一通往村子里的水泥路两旁还种着我父亲十几年前亲手栽下的梨树。

　　或许是我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我在张家村唯一的学校里上学，学校里有小学和中学所有的学生，一共也就二十四个，老师都是从外地来支教的，他们来了几年就会陆陆续续地离开这里，只有刘校长一直在。刘校长对我特别好，因为学校的房子是我父亲出钱建起来的，当时因为这件事使我父亲当上了村里的书记。

　　我父亲是极喜欢新鲜东西的人，虽然他到后来也没能离开这个村子去到外面广阔的新世界。我上小学的时候，改革开放风气十分浓厚，不过那时候我父亲之前那任书记比较死板，总嚷嚷着要搞大农业，却没个实际的做法。我父亲自然是不听他的，后来赚了些钱，办了学校，村民们这时候就把前任书记挤下来让我父亲坐了上去。

　　我父亲一坐上这个宝座，头件事就是改革，建设新农村，那水泥路和两旁整齐的梨树就是那时候弄的。那时候力量有限，路没那么长，现在这样子绵延几公里是后来添上去的。

　　因为那时候我家在村里头算是有钱人，而且我父亲读过些书，在村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我就觉得在整个村子里我就是小少爷，村里的孩子们都是我的手下，那时候看了《大闹天宫》，总把自己当孙悟空，把和伙伴们一起去折的梨树的枝，当金箍棒一样使，学着动画片里演的那样。

　　这种愉悦的日子并不长，很快这种恶劣的折树枝行为就被我父亲给撞见了，他抢过我手里细长的枝条就往我身上抽。其他和我一起来的孩子都给吓跑了，我那被我妈缝补过的裤子又给枝条抽烂，抽在我屁股上疼得我直哇哇叫，父亲一边说我活该不懂事，一边把因为裤子烂了屁股露出来的我从所有村民们面前领回家，我的面子都给丢光了，更觉得委屈。那之后就再也没敢折过拿树枝了，现在想想，如果当时我父亲不制止我，这树肯定会长得奇形怪状。

　　后来父亲跟我说那些梨树是全村人的心血，不是我的玩具。我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出钱给别人买东西。现在我是懂了的，父亲忙里偷闲亲自去给梨树浇水，都是为了村子好，这整个张家村就是他的心血他的一切。

　　上初中的时候，有个同学是从城里来的，因为他父母很忙没时间照顾他才把他送到乡下来给外婆抚养。他懂很多东西，都是一些我没听说过的，但是原先和我玩的人全都黏上他了，这让我感觉很没面子。有一次他看见梨树结了果，就要爬上去摘了果子来吃。我想起父亲对这些梨树的心血，嚷嚷着不许他摘，可他却对我说是我不敢自己吃。

　　激将法很管用，我又一直不喜欢他最近十分得势，所以我发挥我高超的爬树本领三下五除二就摘了好几个青色的梨子，一口咬了下去。酸的我当时立刻叫了一声哎哟，这梨子根本没熟都是涩味，难吃得要死。站在树下的他和其他同学顿时哄堂大笑，我正要破口大骂，只见我父亲指着我走了过来。

　　我当时就想我完了，赖在树上直哆嗦。可是父亲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打我，他把同学们都赶走了，然后让我下去，突然他就笑了起来。

　　接着又说了句令我莫名其妙的话。他说：“我儿子肯定是有出息的人啊。”后来我才知道我什么都瞒不过父亲，他知道我羡慕从城里来的同学，知道我也想到城里去。我一定可以吃到甜的梨子。

　　这些事中，还是满路的梨花让我印象最深，白的通透，通透中又带着些娇嫩的粉色。就像学生时代我暗恋一个女生的那种心情。那时候不懂情情爱爱这些，我只想和那个女生一起过日子，就像我爸妈那样。女孩就像这梨花一样吸引着我，纯洁又美好。

　　我觉得自己不该没点表示——所以每天我都起早去摘一朵梨花放进女生的课桌。那时候是梨花盛开的时节，我仅剩的一点学习的心思都被那些诱人的香气掩盖了下去。当然在这迷人的世界里我又害怕父亲某一天推开我的门将我拉出去，我甚至可以想象出他看到我考试成绩时那张愤怒的脸。

　　——事实上，我也已经看到了。

　　在父亲即将破口大骂的时候，我一溜烟跑到了我的发小家里头。我跟他诉说了我的烦恼。发小一副“过来人”的表情告诉我：“一般人得到个结果就安心了呗，不然你老心不在焉的可耽误了学习，又让你爸追着你围着整个村子跑。那个女生呗，说不定她也喜欢你只是没好意思说呢，你就表白呗，这样你心里也就有了底了就不会担心这担心那的了。你说对吧？”那时候我觉得发小说的话还是有点靠谱的，当天晚上我就写了封信打算明早儿和梨花一块儿放进女生的屉子里去。

　　只是后来，我那封改了又改错字连篇的情书不知怎么的就到了老师的手里，最终落到了我父亲手里。我的屁股又被一番血洗，疼得我吃饭的时候都站着，饭桌上父亲又开始数落我，也许是觉得委屈，父亲的话还没说完我就气冲冲地顶撞了他，我把碗一摔什么都豁出去地跟他吵了起来，直到他脑溢血突发送进了医院。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提过那女生的事情，也再没有哪一次成绩让我父亲失望过。

　　直到后来参加完高考，我去了北京上大学。抵达北京的那一刻我便爱上了北京，就像一个乡巴佬进城一样，我很兴奋，一边上学一边打工，这种忙碌而充实的生活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我再也不想回到村里去了，我的身心都完全被繁华的都市吸引进去了。

　　大学的前两年逢年过节我还是会回到张家村，后来我有了一个女朋友，我跟她说过我高中时期喜欢一个女生的事情，她似乎只注意到梨花的部分，于是我跟她说以后我会带她去看。只是这个诺言没有实现，毕业的时候女朋友和我分了手。接着我又忙着找工作，就一直没怎么回去过。北京虽然人多虽然喧闹，但是具有一种我从未体会过的刺激，我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生活是这么累，没有父亲的遮风挡雨是这么辛苦。

　　我这一次回到张家村时，我已经有了自己的车，我开着它驶过种满梨花的路，却再也见不到栽种梨花的人了。

　　父亲逝于两年前，那时候正是我工作关键的时候，成天都忙得抽不出时间来。突然有一次父亲打电话给我，那时候我正加了一夜的班，早上才回到家里打算小睡一下，于是我匆匆挂了电话。后来过了几天父亲又来了电话，我想或许是他最近又要帮村里置办什么需要钱，就挂了电话给他打了些钱过去。

　　之后过了一个多月，父亲再次打电话给我，我刚升了职，向他汇报了我的喜悦。他似乎也很高兴，他笑起来的时候气息有些喘，我甚至可以想到他衰老的样子。我这才发现，我已经许久未曾回去看过他了。母亲已经离开这世界的这些年来他一直是一个人，我却也没有好好照顾他。

　　我想我是该回去一次，干脆就把父亲接到北京来生活吧。可是还没有等到我回去，就等到了我三叔的电话，他说我父亲已经没气了。从前几个月开始父亲身体就不好了，亲戚们很担心，但父亲不允许他们告诉我，有次得知三叔要打电话给我他还发了很大的脾气。

　　我匆匆赶回去，父亲安详地躺在睡了几十年的床上。他是在一个安静的夜晚走的，当大家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他的身体开始僵硬，我却希望一下秒他就会睁开眼睛说：“儿子，回来了啊。”

　　为父亲料理好后事，我按村里的习俗将他土葬在了村后头的山上。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父亲的存折，我打给他的钱他竟然一分也没有动过。三叔告诉我父亲总是在每次我打钱过来的时候拿起存折跟他说：“看，我儿子又给我寄养老钱来了，我儿子真出息啊，我哪需要什么钱，得给我儿子存着给他找媳妇！”

　　现在我再回到这里，梨树的树干已经需要两个人才抱得住。满树的梨花在风中盛开着，但我知道这些梨花快要离开张家村了。我这次回来，是因为张家村的地被买了下来要建度假村，我要来签我家那块地的出售同意书，而这梨树也被买下要被移植到度假村中的梨园去，它们再也不能守护这条水泥路了。

　　再次去到父亲的坟头去祭拜，从山上俯瞰张家村，只有那一排灿烂的白花最惹眼。

　　只是我再也见不到了罢。

　　·end

作者有话说

　　五刊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