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痴》齐*

3、下

　　一大清早，藤原如往常一般到高木的住处接他去司令部。
　　高木暂居之地并不大，但胜在幽静，环境雅致，更是难得的日式风格建筑，这得归功于那位房主，据说是一位旅居上海多年的日本商人。
　　一般这个时间，高木已经用过早点，坐在前厅喝着清茶，想着要做的事情，默默出神。
　　然而，这天藤原却没有见到高木的身影。
　　藤原站在前厅，侧耳倾听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听见。
　　整个院子，都寂静得有些过分。
　　藤原正疑惑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这反常的静默。
　　来人藤原认识，是打理高木家中日常的佣人，海叔。高木不喜欢被人打扰，所以就只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伺候。
　　“海叔，课长呢？”
　　海叔却像见了鬼似的，瞪着藤原，似乎下一秒就要吓晕过去。
　　“海叔？”藤原心底的疑惑越发强烈。
　　海叔定了定神，努力安抚着自己不受控制的心跳，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好哆嗦着手，指了指里面。
　　难道……
　　藤原一惊，推开海叔冲了进去。
　　卧房的门并没有拉上，所以藤原一眼就看见了躺在榻榻米上的两个人。
　　两个并肩躺着、无声无息的人……
　　藤原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脑子轰然间一片空白。
　　这时，睡在外侧那个身穿深色日式浴衣的人，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幽深如古井，却又清冷如皓月，即使寂然不动，也能让人感觉到其间的冷意，但，那决计不可能是一个死人的眼睛。
　　藤原的冷汗刷地下来了，他惶然退开几步，跪倒在地，毕恭毕敬地低下了头。
　　“课长，对不起，我鲁莽了。”
　　许久，高木都没有开口，仿佛是在思考该如何处罚藤原，这让藤原的冷汗流得愈发汹涌，不多时，就湿透了整个背。
　　可是，他不敢抬头。
　　“我今天不去司令部。”
　　“是。”藤原连忙应声，根本不敢多想，起身鞠躬，就要离开。然而，一只脚刚抬起来，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心里暗叫糟糕，一时犹豫不决。
　　“还有事？”那声音依然淡淡的，倒没有耐烦。
　　“是。”藤原重新跪坐下来，“昨天法租界公董局来电话，要求我们释放麦兰捕房的巡长，对方说一定会处理，并接受相关补偿要求。”
　　“那就放了。”
　　“是。”藤原应道，“课长，不打扰了，我先走了。”
　　“藤原君……”
　　“课长？”
　　“你今天去一趟同福里，拿几身……他换洗的衣服，明天一早带过来。”
　　“是。”
　　藤原恭敬地往外退，快要走出拐角时，终于忍不住抬头朝里面看了一眼。
　　幸好高木的头已经转向了内侧，似乎是在看身边的徐天，只见他伸出手，轻轻将他额前的发拨到了一边……
　　藤原不敢再看，快速离开，心里想着这徐天看样子伤得极重啊，睡得那么沉，两人这样说话他都没有一点反应。

　　第二天一早，藤原如约前来。
　　一走进院子，他就打了一个寒颤，仿佛这里的温度要比其他地方更低上好几度。
　　高木已经起来了，不过，并没有出现在前厅，依然是在他的卧室。
　　藤原得到允许进去的时候，高木正拿着毛笔在画着什么，而徐天，似乎依然在沉睡。
　　不敢惊扰，将衣物放下，藤原跪坐在一边等候高木的吩咐。
　　似乎终于满意了，高木停下笔，将纸张竖起，朝向藤原。
　　“藤原君，你觉得像吗？”
　　果然是在作画，画的是一个人的肖像，不用猜也知道，是徐天。
　　“……像。”嘴上这么说着，藤原心里却涌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的确是像的，寥寥数笔，人便跃然纸上，藤原从不知道，原来高木的画技也是极其出众的。
　　只是……
　　藤原恍然大悟。
　　眼神！
　　那画中人的眼神不对！太过犀利，太过敏锐，完全不似平日温文儒雅的徐天。
　　当然，藤原并不敢提醒高木。
　　“昨天去同福里没有遇到麻烦吧？”高木问得轻描淡写。
　　“没有。就是徐先生的母亲有些担心徐先生，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去。”藤原据实以告，心里却明白徐天恐怕是回不去了。
　　“你怎么回答？”
　　“我请她放心，徐先生很好。”
　　高木不置可否。
　　“课长，今天……不去司令部吗？”
　　“唔……今天有些事要办。”高木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火柴，将刚刚画好的那幅画点着，丢进了一旁的铜盆里。
　　“你留下来帮忙。”
　　“是。”
　　火苗瞬间便将画中的人吞噬得干干净净。
　　高木却连看都不看一眼，重新铺好一张纸，又画起来。
　　铜盆里的灰烬，显然不是一张纸留下的。
　　藤原迷惑起来。
　　“藤原君，你去看看海叔回来了没有，如果回来了，让他烧些热水。”
　　藤原在院子前后转了一圈，并没有看发现海叔的踪迹，显然不在。他想了想，又在门口等了十分钟，然后，他看见海叔的身影出现在门前的巷子里，以及他身后车上拉的东西。
　　他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藤原强自压下心头的不适，等海叔拉了东西进了院子，关了大门，才开口说话。
　　“海叔……什么时候的事？”他瞬间想起了昨天早上见到海叔时他诡异的神情，脸色难看得如同大病初愈。
　　海叔的脸色也不好，瞅了瞅小院深处，压低了声音，但抑制不住轻颤，“前天夜里……”
　　藤原不由自主吞咽了一口口水，眼睛扫向海叔身后那东西。
　　“课长他……”
　　“就抱着……一起睡了一天两夜。”
　　藤原觉得后背冰凉冰凉的，一阵一阵发毛。
　　“藤原先生，你刚才在等我？”
　　“哦，课长让你烧热水。”
　　“我早烧好了，这就给高木先生送过去。”
　　“要热水干什么？”藤原还是没忍住。
　　海叔看了他一眼，神情古怪，“给徐先生擦身。”
　　藤原这才回过神来，是了是了，那是必须的！
　　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藤原跟海叔一道把水送了过去。
　　再次回到那间房间里，明明跟刚才一模一样的情景，一模一样的摆设，藤原只觉得里面的气氛又阴森了数倍。
　　高木拧干了盆里的毛巾，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徐天的脸，额头、眉梢、眼角、鼻梁、嘴唇……再细小的角落都不曾放过，那轻巧细腻仿佛是在保养一件精致的瓷器，若不小心，大约是要碰碎的。
　　高木的手很稳，脸上是惯常的面无表情，平静地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藤原的冷汗从额头上滴了下来，他忙不迭地伸手擦掉。
　　“你去外面等。”
　　高木淡然吩咐藤原，揭开徐天身上原本盖着的被子，开始解他的衬衫扣子。
　　藤原应了，转身拉上门走了出去，心里恍惚想着那件衬衫很眼熟，是了，是课长的，徐天的衬衫那天已经被鞭子抽烂了。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
　　他脱去他身上所有的衣物，开始擦拭，很缓慢，很仔细，很轻柔，眼睛一眨不眨的，似乎是要把他身上的每一寸都看个清清楚楚，记个彻彻底底。
　　他的身体早已冰冷，他也好不了多少，仿佛他的温度也被他带走了，留在人间的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等他细致小心地做完这些事，盆里的水已经冷了。
　　看着那张已然失去生气的脸，他突然笑起来，声音轻柔又飘渺。
　　“你赢了……”
　　静静躺着那人当然不可能有什么回应，只是那光裸的身躯，似乎异常的白皙，幽幽地泛起浅浅的青色，益发显得如瓷器一般完美无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