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养伤 ...
-
秋日的风合着桂花的芬芳,拂过山林,穿堂过户。
整片林子由绿转黄,树叶随风飒飒而动,瓜果成熟的香甜气息沁人心脾,若有人爬上林间高地放眼看去,定会觉得好一派人间丰收年的景致。
而此时,猎户屋内正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小小郎君,因为沉睡的缘故,郎君的双眼闭着,长长的睫毛却叫窗外的秋风不断轻轻吹拂,叫一旁看着的少年不由得一阵心神恍惚。
总觉得如蝉翼般扑扇的睫毛仿佛一下一下都撩在了自己心头,痒痒的,麻麻的,说不出的惬意与欢喜。
这是邵堂昏迷的第七天了,少年的祖父自那一日见了被少年劈晕的邵堂后,便亲自为邵堂切脉拔毒,那一日,直累得老翁险些虚脱,直折腾至月上中天才作罢。
老翁赞道:“阿蛮是个机智的,知道他再胡闹下去必然会被这毒|药侵蚀心脉,故而将他直接拍晕,此举虽然有些粗鲁,却干脆利索,果断决绝。若是来年有幸随着邵氏上阵杀敌,如遇两难之境,切莫忘了今日的当机立断。”
少年乖觉地点点头,随后照着老翁拟的方子,采药煎药喂药,事必躬亲。
老翁翌日琢磨片刻,道:“阿蛮哪,来,帮祖父将这把凉椅改造改造。”
少年起初不明原因,见老翁给凉椅拆解后安上了一个可以推动固定的转轴,又给凉椅下半截开了一个圆形的孔洞,少年总算是领悟了其中玄妙。
便取来被褥垫上,被褥下端也剪开一个圆洞,与凉椅上的洞眼正好吻合,随后祖孙二人将昏迷的邵堂搬去了凉椅上睡着,屁股半落在洞眼里,方便大小解。
这几天秋高气爽,院子里的小狼崽已经能够在狼窝里咿咿呀呀地追着母狼的奶水挪动了,少年每当困倦了,便来院子里逗逗小狼崽,倒也有趣。
又过了三日,邵堂的脸色终于逐渐红润起来,少年原本已经趴在一旁的桌子上睡着,忽闻一阵异响,心道小公子多半又要出恭了,便出门提了恭桶走进屋来。
小心翼翼地避开邵堂受伤的腿脚,少年将恭桶放在了圆洞下方,随后给邵堂解开亵裤。
邵堂正当昏迷,一切遵从本能的召唤,出恭之时连带着尿了少年一身。
少年被邵堂那昂然不颓的气势正面淋了个彻底,口中咸咸的,有苦难言。
便用粗糙的厕纸擦了擦脸上头上,少年见邵堂已然排泄完毕,又任劳任怨地给邵堂擦拭干净,随后提着恭桶去后院倾倒,回来后便二话不说,抬手捏着院子里晾着的一套干净的麻布衣裳,一头扎进了前面不远处的小溪里。
邵堂醒来时,身边除了秋风飒飒的声响,再无其他。
他勉力睁开双眼,试图坐起,凉椅随着他的动作吱呀吱呀地响着,叫趴在院子里的灰崽听见了,耳朵抖了几下,便猛地嗷呜一声爬起,犹如一枝离弦之箭冲向了少年离去的方向。
片刻后少年梳洗干净跟着灰崽赶回来,见邵堂已经能下地了,顿时喜出望外,道:“你醒了?”
邵堂觉得腰间似乎有点酸麻,微微点头后问道:“我……躺了多久了?”
“不算久,祖父说你少说要半个月才能醒来,今日才是第十一日你便醒了,真好。”少年丝毫不提自己被邵堂尿了一身的事,愉快地上前搀着邵堂,要带他出去晒晒太阳。
邵堂任由少年搀着,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你身上中箭,箭上有毒,那毒是繁洲才有的奇绝之毒,入体时稍显疼痛,六个时辰后便渐渐开始麻痹神经让你感受不到痛觉,十二个时辰后中毒之人会渐渐发烧,最后必然浑身高温不止,脱水而死。幸好发现得及时,你现在已无大碍了。”
听闻少年详细地说了说这毒|药发作的过程,邵堂心道:难怪那日早晨在林中醒来时还觉得有些刺痛,后来叫狼群一追赶便浑然不察了,原是被麻痹了。
此番死里逃生实属侥幸,便不再拘泥于士族寒门间的鸿沟,推开少年当面深深一礼致谢。
少年见了,羞得一张脸通红,忙摆动双手道:“小公子何须多礼,应该的都是应该的。”
想他阿蛮这些年来,救过的失足旅人少说也有三四十了,可却从未有人对他这般真诚致谢,顿时觉得自己这几日的辛苦没有白费,嘴上说着不必多礼,心里却受用极了。
邵堂是个恩怨分明之人,自己屡次得人搭救,又不是铁石心肠,岂有不感动之理,便笑笑也不讲那些虚伪的官话,心道:今后我便尽我所能提携他一程吧。
天色尚早,见老翁不在家中,邵堂便拜托少年带他去先前那片林子里看看。
少年心道这是不见不棺材不落泪,却也不好拒绝,便吹一声口哨,唤来正趴在角落里晒太阳的白狼,叫邵堂骑上去,他自己则引着灰崽等几只野狼,一路向西北角林子里走去。
一路上有少年的引导,避开了不少大大小小的陷阱与机关,路上有些被困在捕兽夹上的野兽正呜呜地呻|吟着,见狼群走进,顿时吓得鸦雀无声倒地装死。
灰崽向来最是机敏,却也极为狡诈,便装作不知那野狐依然活着,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待走出去几步,那野狐正待放松之际,灰崽忽然掉转方向飞奔而来,一口叼住那野狐的脖子作势就要咬断。
邵堂见了忙从白狼身上下来,快步走过去唤道:“且慢!”
灰崽正欲咬下,闻言抬眸看了看不远处的小主人,见小主人笑眯眯地看着这边,便嗷呜一声委屈地丢开了野狐,一边暗自神伤去了。
片刻后少年走上前来,观察了野狐的伤势后,道:“这狐狸伤了少说三五日了,伤口已经化脓恶化,不知小公子要留它作何打算?”
邵堂静静地看着这只狐狸,随后在狐狸身上摸了摸,道:“没什么打算,只是见它毛色干净,想着能救活便养着吧。”
少年心道,这邵氏的小郎君怎的如此慈悲心肠,不过也好,世道艰难,与一个善心之人为伍总好过与一个歹毒之人为伍,便解开捕兽夹,将野狐救下。
野狐通体毛色发白,只有受伤的后肢那里有着一圈黑红色污秽之物,隐隐散发着恶臭。
邵堂若无其事地抱着野狐,手中攥着从野狐腋下摸索到的一只卷起来的布卷。
又走了一程,两人随着狼群终于来到了当日惨祸的现场,只见树木身上的洞洞眼眼虽然还在,然而一地的死尸却早已被清除干净。
空地上有一团散乱无章的脚印,看起来,是个男人的,且一脚深一脚浅,邵堂神色变了变,没有说什么,又在林子里寻觅了半晌,最后一无所获,随着少年回去了。
狐狸很快得到了救治,受伤的后肢叫少年有条不紊地清理着腐烂的血肉,随后消毒、缝合、上药、包扎。
是夜,老翁很晚才从外面回来,回来后便问少年邵堂是否已经醒来,少年道:“醒是醒了,身子还是有点倦,睡去了。”
老翁看了看邵堂歇息的东屋,神色变了变,随后压低声线道:“祖父已经打听到,凌氏在繁洲最后的一只旧部前几日也被清理干净,只得一人逃出繁洲,向远在京都的邵氏搬救兵。邵氏很快便会南下处理此事,你早些带着他上路,以免错误时机。”
少年疑惑道:“祖父,邵氏派人南下,岂不是正好可以接应我们吗?有何不可呢?”
老翁有些失望地摇摇头:“你为何总在关键事情上犯傻?邵十九郎回京,一个是你救的你护送回去的,一个是邵氏族人路上接应到并护送回去的,能一样吗?能吗?”
少年没曾想还有这些算计,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
东屋内,尚未睡去的邵堂将那祖孙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所谓自己是否是别人借以攀附权贵的棋子了,能成为棋子,至少说明他还有价值,还不会被人灭口。
他的手里攥着从那块狐狸腋下搜来的布卷,布卷早已展开,看了一遍又一遍。
这布卷上写着的,是邵氏族人定下的危急时刻的联络暗号,写韵是邵堂年前过继过来时从将军府带来的贴身侍卫,自然了解邵氏的联络暗号。
若是这布卷上所言非虚,那么写韵还活着,既活着,那小表妹也许也有一线生机。
只是,邵堂心中不免存了个疑问:用暗号联络不假,在事发地的动物身上藏暗号也不假,这都是邵氏族人才知道的秘密联络方式。只是,这布卷若真是写韵留下的,那这狐狸怎会被捕兽夹困住好几日都没人清理呢?
要知道,这祖孙俩是以狩猎为生的,每日巡山护林检查陷阱里是否有猎物落网难道不是他们最该做的事情吗?
因此,这狐狸的存在有两种可能,一,真的是写韵留下的联络暗号,只是侥幸没被老翁清理掉;二,这狐狸,是那老翁有意为之。
至于这老翁从何得知的邵氏的秘密联络方式与暗号,邵堂就不得而知了。
一念及此,忽然后背爬满冷汗,邵堂被自己大胆的猜测吓了一跳。
没错,偏偏是在这户猎户的地盘上出了事,偏偏那些追兵可以不被陷阱困住一路无阻地追杀;偏偏自己就被这户猎户救了,偏偏就叫他们发现了自己身上的箭毒,偏偏又被他们二次搭救,偏偏醒来后就撞见了邵氏的联络暗号……
种种的巧合,似乎看起来已经不是巧合。
可是,这位施救少年的目光澄澈通透,不含一点杂质,虽有攀附权贵之心,却也是单纯的对身份对地位的向往,不见心机与计谋。
那么,果然还是那老翁最可疑吧?
念及此,邵堂忽然听到了屋门被推动的声音。
黑暗中,他静静闭上眼,手中攥着的布卷不藏不掖地露在外面,叫悄然摸进屋里来的老翁见了,脸上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