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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生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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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探了探秦好的额温,踌躇着去拧了一根冷巾子盖在她的额头。
握着她纤细不盈一握的手腕,久久的凝视着她。
比之分别的时候她又长大很多,眉毛变浓了一点点,睫毛变长了一点点,下巴变尖了一点点,轮廓变深了一点点,快要变成大姑娘了。
思念好像也有那么一点点。
正是因为这样才让他不知道怎样面对她,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羞愧。
巾子没有温度了。
他伸手去拿起来,再次放进冰冷的水里浸透,再拧干,骨节分明的手指冻得根根通红。
转过身,正欲重新放上去。
秦好黑黝黝湿漉漉的眼睛正看着他,目不转睛。
他沉默着依然伸手将巾子端正的放在她的额头上,缩回手来,却被秦好握住。
冰凉的手带着寒气,秦好打了个哆嗦。
他皱了皱眉头,打算缩回来,轻轻挣了挣却没挣脱,他又不敢使力,害怕伤着他心尖尖上的宝贝。
“秦谦!”秦好将他的手贴在有些发烫的脸颊上,眼神亮晶晶,又是欢快又是短促的呼唤了一声。
“嗯。”秦谦低声的回答。
“秦谦!”秦好偷偷的笑出声来。
秦谦弯起嘴角,她的开心是如此富有感染力,让他也不由自主的飞扬了起来。
“好好想你。”秦好缩皱起眉头,小嘴一瘪,眼泪说来就来。
“嗯。”冰冷的手背在她柔嫩发红的脸颊上轻轻摩挲,沾染了潮湿的暖意,翻转手掌,手指微曲,为她轻轻擦拭眼泪。
“你怎么才回来?”秦好鼻子抽动,眼泪滴滴。
秦谦不答。
“真讨厌你,好不容易梦见你,你却总是不讲话。”秦好委屈得不得了。
她并不知道其实这并不是梦。
秦谦凝视着她,轻轻拍打着被子外面,哄她入睡。
秦好抽泣着,终于再次入眠。
秦谦替她掖一掖被子,伸手理理她的乌发,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方才步出房门,此时已是二更过了。
叮嘱好云往后,走出绣楼,秦谦怔了一怔。
一人靛蓝便服隐没在长夜里,与夜色合为一体。
“大哥。”
兄弟两人并肩行在府里,夜色深重,府里的下人们都沉沉睡去,不见踪影。
秦福自嘲道:“若非佑哥儿说漏了嘴,笑我成日里有高人在我府里高来高去我也半点不晓得,只怕我到今日都还被蒙在鼓里,谦哥儿,你瞒得我好苦。”
秦谦沉默了片刻:“我并非有意如此…”
秦福摆了摆手,秦谦也就沉默不语了。
“你回来多久了?”
“月余。”
“好好可知道?”
秦谦摇了摇头。
“那你就每天晚上偷偷去绣楼看她?”
秦谦不答话,末了一句:“并不是每天晚上。”
秦福眉头紧锁,暗暗叹了一声:“孽缘…”
“谦哥儿…”秦福深吸了口气,“你也知道我和大公主,还有佑哥儿都是不能指望的…我们秦家…就都指着你了…三年前你就逃了…现在,你还要逃吗?”
秦谦呼吸微微的快了,袖子里的拳头握紧了又张开,张开了又握紧,嘴唇翕动,好像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话来。
“衡哥儿年后归京加冠,你总不能让他走在前面吧?”
“还有衡哥儿呢。”秦谦的声音细不可闻。
“就算…又怎么样呢。你和她终究还是亲兄妹。”这句话,重重落下,成为了压断谦哥儿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匆匆告辞,很快就消失在了夜幕中。
秦福神色莫测,在夜色中站定。
“他就这样走了?”秦佑奇道。
秦福按一按茶:“自然是走了。”
“没再来?”
秦福停了停:“应该是没再来了。”
秦佑捶胸顿足:“他肯定是要恨死我了,都怪我说漏嘴,否则现在都还该是好好的。”
秦福放下茶碗:“你也觉得好?”
秦佑慢慢揉着刚才不小心真的锤痛了的胸口,不在意的说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不必强求。”
秦福又是叹气,这几天叹的气,比一年都多,赶走了秦谦,看他难过的样子,他心里也不好受:“我只是想,咱们老秦家…我和你,已经是赔了一辈子…我不想…”有点哽咽,“我不想老三…他…他也这样…”
秦佑也叹口气:“你也不必难过,老三肯定也知道你是为他好…之事我也说了,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就像咱们也没想过,这从小带到大的…”还能处出了感情了,这可真是前无古人啊。
“不打算告诉他?”秦佑又问道。
秦福拨着茶叶沫子,独自出神。
那天夜里许是烧得厉害,秦好愣是半点也不记得秦谦来过。昏昏沉沉的睡了好几天,急得大公主进宫请了御医来,御医来看了也没什么大碍,只说是长时间以来忧思焦虑,久了便发作了出来。
大公主便纳了闷,十四五岁的姑娘,进京以来整天好吃好喝的供着,半点事儿都不用操心,又哪里来的“忧思焦虑”!这便留下了个由头,往后秦好与她轴起来的时候,她便不太敢和她争了,生怕她一生气起来又厥过去,她可负不起那责。
因着是生病,这个年公主府都没有过好,除了大公主进宫去吃了一顿食不知味的年夜饭,其他的都是草草就过了,秦好回京后的第一个年关就这样匆匆的过去了。
夜里吃饭时,大公主还一面责怪:“快些好起来罢,这病气你还想带到元宵里去么?年夜里父皇还向我问起你呢,我只说你好得很,若是知道你病了,倒都是我这个嫂嫂的不是了,肯定得责怪我没有好好的照顾好你。”
秦好绵延病了数日,脸色有些苍白,精神头却稍微的好些了,眼看着就快可以活蹦乱跳了。
“后日就是辅国公府的昌平侯生辰了,瞧你这身子也不知你去得去不得,”长公主愁开了,“那日里沈老夫人身边的春华还一再的要我带着你,说沈老夫人很想当面谢谢你呢。”
秦好回答道:“去得的。”
这十数日的憋在府里可真是闷坏了呀,再说了,为了这劳什子生辰她可还特地买了恁大一株珊瑚树呢不去叫她拿来干什么呀?可占地方呢。
沈嘉明生辰那天,秦好果真已经好了大半,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却并不妨事,她身边的茉莉,云往都有一双打扮的巧手,不多时便点缀得她神采奕奕,娇嫩柔美。
茉莉有些为难的过来禀告:“小姐,那株珊瑚树,却不好包起来呢,寻常的箱子都没有这样大,有这样大的都是装衣服的箱子,又不好看了。”
秦好豪爽的挥一挥手:“无妨,直接扔上车好了。”
茉莉虽然愕然,却还是照着吩咐做了。
珊瑚宝树搬上车的时候,韫宜瞧见,愕然道:“小姑姑,这是?”
秦好笑道:“生辰礼呀。”
韫宜张大嘴,想了又想,还是低声道:“小姑姑,这样的生辰礼,会被嘲笑的吧?”一脸暴发户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钱似的样子。
“我准备了两件生辰礼,分你一件吧?”韫宜踌躇不安的问道。
“你怎么会准备两件贺礼?”秦好奇道。
“我不知道哪件好,就准备车上再斟酌一下的,一件时前朝书画家石之晏的秋猎图,一件是一套苏杭产的文房四宝…”
“韫宜…”大公主在马车上叫她了。
“小姑姑,你想想吧,下马车的时候问我要。”韫宜跺跺脚,上马车了。
“郡主对小侯爷还挺上心的。”云往感叹道。
“所以咱们就更得送珊瑚树了。”秦好耸了耸肩膀,也爬上了马车,掀开帘子,贪婪的吸了口气,“哇,自由的空气。”
云往非常嫌弃。
路过公主府旁的宅子,云往掀开帘子看了看,大门紧闭,半点人烟也无。
秦好也跟着探头看了看,问道:“怎么了?隔壁的刘大人好像搬走了,自从我们和沈嘉明吵嘴那一日后再也没听见过动静了呢。”
“是啊。”云往在心里补充道,它的新主人好像也再没回来过呢,那位神出鬼没的爷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好久没来绣楼了呢。
“逸康县主送…六…六尺三寸高珊瑚宝树一颗!”门口负责登记的仆役结巴了。
“娘,好丢人啊。”韫宜偷偷捂着脸,她的小姑姑坚定的拒绝了她的提议,愣是令人明晃晃的就扛进来了,偏生珊瑚树上的宝石玉石金银锞子嵌得不甚牢固,边走边掉,从马车边一直掉到大门口,还好镶嵌得足够多,否则还没走到就变成了光秃秃的珊瑚树,更加丢人。
大公主也深觉颜面无光,与韫宜一道避嫌的往前走了几步。
秦好却丝毫不察,骄傲的仰着小鼻子进门,你们都嫌弃它土它俗它暴发,却不想想这样一人高的珊瑚树价值几钱,普通人想暴发还暴发不起呢,小鼻子仰得更高了。
和及笄礼上一样,依然是密密的香风,只是这次,命妇们看她的眼神更为热烈。
长公主却一反常态,对和秦好婚事有关的只字不提,令人生疑。
“哎哟这是谁呢?不是秦家的小县主么?”长脸儿尖腮儿透出几分刻薄气的就是沈家的大夫人,沈嘉明的大伯母。
秦好乖乖的见礼问好。
沈大夫人满意的打量:“可真是个可人儿,出落的大大方方。”
旁边的人也交口称赞,只把秦好夸的天上有地上无的,管她什么来头,哪里来的圣眷,夸一夸总是不会出错的。
秦好被夸的脸蛋红红,通体舒畅,眼看就要飘起来了,被人解救了。
来人是个着桃红色衣衫儿的丫鬟,生得貌美,一双眼睛娇滴滴水灵灵,一把嗓子清脆如黄鹂,正是前些日子见过的春华:“各位夫人们,老夫人有请逸康县主。”
秦好茫茫然的跟着去了,留下一堆命妇暗自揣测着为何国公夫人要见这小县主。
韫宜又是迷茫又是妒忌的问大公主:“为什么沈奶奶要见小姑姑啊?”沈老夫人是常常能从沈嘉明嘴里听到的,韫宜知道若能得她首肯,嫁给沈嘉明的事便能十成十的板上钉钉妥了,可是她却还没见过沈老夫人呢,沈老夫人这些年自从国公去后便吃斋念佛,绝少理会世间俗事了。
大公主喃喃道:“是啊,为什么沈老夫人要见秦小妹呢。”难道真的是为了南山上一事?可那根本就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犯不着一而再再而三的道谢啊。联想到前些日里春华上门一再的强调一栋要让秦好今日前来,仔想到皇上说“朕欲册封她为县主,你选的人身份不够”…种种联想起来…大公主只觉一阵不详的预感袭来——不会吧?京中适龄男子不知凡几,父皇看上的,不会是这一个吧?
大冷的天,大公主的背上浸出一层湿冷的汗珠,咬咬牙,凑到沈大夫人跟前,热络的笑着:“不知老夫人叫我家小姑何事呢?”
一贯巴结着她的沈大夫人却有些爱理不理:“我也不知道呢。”神色颇有嘲讽。
大公主看一眼自家女儿咬着嘴唇委屈的涓然欲泣的模样,暗自忍气吞声,依然笑脸迎人:“大夫人今日可真是显得年轻呢…”
沈大夫人飘飘然的摸了摸脸颊:“是吗…”
“…”
不知道韫宜看见一贯强势的母亲为了她忍气吞声的套着关系,心里会不会更加难过。
秦好跟着春华,穿过一层又一层精致绵延的回廊。
秦好一直不停的打量着四周,所有的回廊都细细密密都镌刻着花纹,雕栏画柱不过如此。
秦好由衷的感叹:“贵府的庭院真是美不胜收。”
春华不过倨傲一笑。
沈老夫人显得非常慈祥,眉毛灰白,眼角微微的下垂,却并不难看,能看出年轻时是个美丽的女子。
“你便是秦小妹?”沈老夫人扣着佛珠。
秦好点点头:“我叫秦好。”
沈老夫人扒拉着佛珠:“我知道的。”
此外便无话了。
尴尬的沉默了一阵子,秦好有点坐不住了。
沈老夫人方才发话:“你与我想的不太一样。”
秦好张了张嘴巴。
沈老夫人摇摇头:“我心里觉得你应该是个聪明姑娘,就该跟外面那些命妇们一样。”工于心计,形容鄙陋。
“还好,你还不是那样。”沈老夫人神色里透出怜爱来,“你还是个孩子。”
秦好笑笑,感觉到了这位老人家的善意:“谢谢,我也觉得我还是小孩子呢。”
“可是你还能小孩子多久呢?”沈老夫人话锋一转,变得犀利,“你的亲人们还要保护你多久呢?”
直到走出善堂,秦好犹迷迷糊糊,这句话始终贯彻在脑海里:“你的亲人们还要保护你多久呢?”
是啊,她明明已经成长到可以保护自己的年纪,却固执的龟缩在壳里让亲人们背着壳走。
也该长大了。秦好怅然若失。
“秦小姐。”
秦好回过神,又看见一个袅袅婷婷的美人站在面前,还好,她还记得她的眼睛,一双如梦似幻般的秋水翦瞳。
“秦小姐。我有话想要带给你二哥。”沈莲衣又重复了一遍,神色平静无波,不见悲来不见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