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二十九 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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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尾声
十六岁以前的金花纯洁得如同青草一般，喜欢穿着一身素净的碧绿纱裙，虽不算绝艳的一张小圆脸，一笑就是两个酒窝，目光清澈如水。
长年累月在刀光血影中度过，别的杀手早已淬染出狠戾的眼神，但她却是个意外。看着那样的她，你常常想不到这个女孩曾经杀过无数的人。那时候我总忍不住注视她，她清澈的目光扫过来，微微一笑，露出两个酒窝，给人的感觉就像在烈日下跋涉了很久之后突然从绿林中吹来的一阵清风。
暗月楼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都没有让她的心中蒙上尘埃。有一次从考核中生还回来，她抖擞着精神对我说：“我是不会被打倒的，我相信总有一天什么都会好起来…”
我看着她满身的伤痕，目光却一如既往的清澈，眺望着远方微微眯起眼睛，陷入了某种遐想之中，眸中透出几分神圣的光泽，像怀着某种信念。至于那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想那一定是美好的东西。不像我，我只想杀人，只想报仇……
但这样一个姑娘，改变起来也是那样的彻底。她十六那年发生了什么我知之不详，只能摸到一点大概轮廓。那一年春她出过一次任务，在江南停留了数月的时间，中途她回来过一次，我们在月中楼里喝酒。喝到一半的时候，她醺醺然的对我笑，绯红的脸颊绽放出幸福的光泽，两个酒窝就像两枚桃花瓣。
她说：“影月，你不知道爱上一个人的感觉是那么好……”
她曾对我说过，这辈子希望能寻得一佳偶，与他共度一生。我想她应该是找到了那个想托付的人。
但当时我和她不过是暗月楼中的一枚果实，连命都抓得不牢，爱情更是奢侈的东西，遇上了便只能是一场悲剧……
三个月后她任务失败，从江南回来后月神大怒，将她吊在天井中打得皮开肉绽，暴晒了
一整日。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去看她，往她干裂的嘴唇里灌了一口酒。明明已经奄奄一息，她醒转之后却说着：“影月，没事的，我会没事的……”哽咽的语气，带着某种委屈，却又强装着坚强……
第二天，月神就拎着她出了门。七天后他们再回来时，金花看起来特别的狼狈，蓬头垢面，衣裳破烂，周身伤痕累累，脖子露出的部分还隐约可见淤青和红痕。金花失魂落魄的站在那里，听着月神的奚落。“你现在知道自己算个什么东西了？太天真的下场就会像这样，变成一个被人玩弄的蠢货！咎由自取！”
这一次月神连一点惩罚都没有，就放过了她。这是极少有的情况，也许是觉得对她的打击已经是最好的惩罚。
月神走后，金花一个人蹲在原地哭得撕心裂肺。我坐在最高的屋檐上喝着千日醉，俯瞰了她一整晚上，远处一直有断断续续的鸦啼在晚风中飘荡。
这事之后，我什么也没问过，她也什么也没说过。只是从那以后金花就变了，清澈的眼神染上了尘埃，一改以往的素净，她日益的变得风尘和艳俗，就连脸颊的酒窝在一笑之间绽放出的都是勾引的媚态。从她的眼睛里我再也没有看见过那种带着信念的神采。
后来又有一次我和她到江南出任务。杀了目标之后，我们坐在小桥上赏月对饮，表示庆祝。金花笑得很嘲讽，她瞟了一眼放在不远处的人头，那是我们将要带回去交差的成绩。她幽幽道：“人呐，还是该脚踏实地的做一些自己该做的事……”
我点头：“你这次表现得不错。”月神让我随她同来其实是为了监督，令人庆幸的是这次她做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漂亮，几乎轮不到我出手。
她呆呆的看着桥下的流水，上面漂浮着无数落花，突然说了一句：“影月，我希望你永远不要爱上谁……”
“嗯？”
“会让你失去自我，觉得好像可以将人生交付给他……”
“是吗？”
“其实爱情是最靠不住的东西。期望越高失望越大……就算他今天没有辜负你，将来总会因为什么原因而伤害你……”
“……金花。”
“人生从来都是一个人的路。我现在才明白，应该做自己该做的事，走自己该走的路。”
直到今天，我还时常想起金花当年的话。尤其是最近，更是经常想起，心头莫名的烦躁。
飞鸿关外战事打得如火如荼。醉仙楼中，我和欧阳明日却过着与世隔绝，醉生梦死的生活。
夜夜春风度，痴痴缠缠中有些今夕不知是何夕。欧阳明日的爱像一团烈火，我能感觉到它的温度和浓度，他对我宠到极致，黏到极致，这样一个桀骜的男子可以为我低下头来，百依百顺。
但越是这样我越是惶恐，像走在悬崖峭壁上，生怕一个崩塌就落入万丈深渊。午夜梦回，我又看见欧阳明日那张狰狞的脸，他目眦欲裂的说着：“上官姑娘的仇我一定会报！！杀人偿命！！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杀了你！”
然后我又听见金花在说：“爱情是最靠不住的东西，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接着，无数声音逐渐开始交织——
“小瑛，我爱你。我想珍惜你。”
“无论什么我都可以原谅你，但唯独你杀害上官燕这件事我不会原谅你！”
“影月，我希望你永远不要爱上谁……”
“就算他现在没有辜负你，将来也会因为什么原因而伤害你……”
电光下，一柄闪着寒光的剑破空而来，刺进了我的心窝。我惊愕的顺着那只握着剑柄的手看过去，最后看见的是欧阳明日带着歉疚的脸：“对不起，小瑛，我爱你，但是我必须替上官姑娘讨个公道……”
我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惊动了欧阳明日，他坐起来，紧张又担忧的模样：“怎么了？做了噩梦？”
看着他这关切的神色，我有些失神，心情还未能从刚才的梦境中平复下来，只是愣愣的看着他。
他将手放到我的额头上：“出了这么多的汗，要不要喝点安神茶压压惊？”
我不自在的扯出一丝笑来：“不用，别这样，搞得我像个娇女似的。”
“怎么会？”他笑了下，“你是我的妻，我关心你是天经地义的。我就怕做得还不够。”他一边说着一边披衣下了床，往香炉里添了些安神助眠的龙涎香，然后再回到床上，温柔的在我额角吻了吻：“好好睡吧。”
袅袅的龙涎香气在屋内渐渐弥漫开来。
“……嗯。”我重新躺回被窝，拱入了他的怀中，一边嗅着他身上特有的气息，一边想着刚才的梦，不安却像涟漪在心里一圈一圈的荡漾。
“明日，你想过未来吗？”我问他。
“未来？”他想了想，在我耳边柔声道，“嗯……未来，我要你给我生个孩子。不，一个有些少了，我们可以多生几个孩子，属于我们的孩子。然后我们一家人一起共享天伦之乐，直到我们老去，再让孩子们来孝顺我们……”
我听得心酸，这真是自欺欺人。
“我体内这颗毒丹……”只有半年的期限了。
我感觉到他的身躯紧了一下，环着我的手臂收了收：“你放心，就算赌上我赛华佗的名号，我也一定会找出解毒的办法！”他说得很坚定，然后向讲述他的计划，“你现在的伤已经大好，不如随我回四方城吧？回去见我师傅边疆老人，我和师傅联手，解毒的事情会更有把握。”
“回四方城？”我皱起了眉头，“如果回去，该怎么向他们交代上官燕的事情？”
上官燕这几个字眼就像某种禁忌的机关，使床幔内的气氛一下就产生了改变，欧阳明日突然沉默起来，连搂着我的手臂都下意识的松了一些。
我心沉了沉，索性将困扰在心头很久的问题也一并问了出来：“明日，你还打算为上官燕报仇吗？我给你的承诺依然有效。”
他苦笑起来，声音有些压抑：“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你的那个承诺我从来都没当真过……”
过了一会。
“罢……”他一声长长的叹息，透出些疲惫和无奈，惆怅的说道，“在落英坡时，你说得很对。上官姑娘这件事，我连我爹都不去问罪。又有什么资格来怪罪你？我自省了很久，当年我早就看出了端倪，却狠不下心去采取措施，一味的相信我爹，期望他能真的改变，是我错了。最后造成那样的后果我难辞其咎，况且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总之，这件事要怪就只能怪我自己，这辈子我恐怕都再难心安……”
我顿时怒火上涌。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每当不愿意责怪他人的时候就会拼命的自责，反正就是要和自己过不去！只要是一旦扛上了包袱，就是到死了他也不打算将它卸下来，像是一切的过错他都应该承担似的。当初是为了他爹，现在是为了我。
上官燕死翘了这件事，前有欧阳飞鹰，后有我，与他有个屁关系！
“上官燕是我杀的！”我从床上坐了起来，抬起右手，认真的看着他，“用这只手握的剑！一剑穿心！一剑毙命！你扯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你怎么不说当年她娘要是不生她，后来这些捞什子事都不会发生呢？！!欧阳明日我告诉你！上官燕的直接致死原因是我，不管是基于什么理由，这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提醒他，“鬼见愁和古木天想必也很明白这一点!”
“那我们就该去逃避吗？！”欧阳明日也被我激出了一些火气，“错了始终都是错了！只能去赎罪！去承担!！否则这一辈子我心中都会有愧！”他也提醒我，“鬼见愁是我的至交好友！古木天前辈等同我的师伯！而上官伯母是我的长辈!！”
“……行，那你直接说吧，有什么打算？”
他态度放缓了下来，抓着我的手，软声道：“小瑛，随我一同回去面对他们吧。只有取得了他们的原谅，我们下半辈子才能安心的在一起……”
这是要让我去负荆请罪呢？是不是还得跪地苦苦哀求啊？我很想告诉他，我石瑛从不求人原谅！也一向不对做过的事情心怀不安！
但我真的不想和他吵架。
我觉得他将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就算我肯低头，但未必别人就肯放过。江湖，从来都是用刀剑说话，求饶要管用还哪来那么多恩恩怨怨？
我压着情绪问他：“要是他们不肯原谅我呢？”
他沉默半晌：“要杀要剐自有我一力承担……”停顿了一下，他补充道，“小瑛，这件事情我没法不去面对，但，我也绝不会允许他们伤害你……”
“……”我心头堵了一块巨石，转头透过轻纱去看窗外，洒进室内的月光将那些摆设拉出了长长的阴影。
“我没有愧意……”良久我说道，“我根本不在乎他们能不能原谅我。这辈子我杀过很多人，有些有理由，有些没有理由。明日……如果不是因为你，上官燕这件事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沉默，死寂一般的沉默。我看不清欧阳明日的脸色，也不知道他是何种心情。只是这暖床间的温度早已褪尽，似有秋风瑟瑟。
我问他：“明日，你到底爱我多一些，还是爱上官燕多一些？”
他的声音里也透出了几分寒意：“现在问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是上官燕杀了我，你会为我报仇吗？就像你现在为了她。”
“上官姑娘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如果呢？！”我固执的问他。
欧阳明日沉默了片刻：“我不知道，尚未发生的事情，我没有答案可以给你。”
我没再多说什么，躺进被子转向内侧。他也没在说什么，朝外侧过了身去。这一夜我们背对而眠。
自那以后，我和他之间就产生了一道看不见的裂痕。后来，欧阳明日提过好几次要我随他回四方城去，都被我拒绝了，我给他的理由是端慧王的这笔账还未能清算。
“冤冤相报何时了？！”
“奇耻大辱，不能不报！”
我的确也咽不下这口气。无论欧阳明日如何苦劝，我都置之不理，待气血好了一些之后，我便开始专注于如何冲破最后的一百多个穴位。
拔除了最后的十二根金针，我琢磨出了一套新的修行方法，整日苦练不缀。
温泉池上的八头蛟龙源源不断的吐出滚烫的热水。三丈见方的池子足够宽敞，能容我一展手脚。潜伏在滚烫的池底，闭气运功，靠水的阻力和浮力来引导体内躁乱的真气，效果奇好。
随后的日子，我便将重心全部转移到了练功之上。每日数个时辰的苦练，我逐步走出了走火入魔的阴影，内力开始突飞猛进，同时我还摸索出了对水感的控制，自创了一套流云掌，以温泉池上八头蛟龙命名，曰云蛟八式。
每日从池底浮出，都能见到欧阳明日等在一旁，总是端着一碗补血养气的汤药。自那一夜之后，关于上官燕的话题我们都再未提及，他嘴上虽没说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他在努力的用行动来修复我们之间的关系，甚至比以往更加的温柔体贴，只是多了一些小心翼翼，看着我的眼神也日益的哀伤和寂寞起来。我感觉我们像是逐渐走上了一条背道而驰的路，迟早都会面临分道扬镳的这一天。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了飞鸿关之战的捷报传来。战争终于结束了。端慧王的大军得胜，定西王战死沙场，连带神月教被击溃，月神带着余孽溃逃无踪。
我等的就是这一天，终于到了我该和他们清算的时候了!
但欧阳明日却在中庭将我拦住：“小瑛，你就不能留下吗？！就算是为了我！”他面带凄楚，目光悲切，想来也明白我这一去，与他就再会无期。
依他的性格，我知道怕是又要难缠一番，但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明日，这些事情我必须去做。”
他惨淡的笑了几声，用谴责的目光看我：“是！在你心里，这些事情永远都比我更重要！”
当然不是！他是我拿自己的命换的，有什么能相提并论？我只是觉得这是不同的两码事。就算我放过李庆，放过月神，又能怎样？和他一起回四方城吗？去苦求别人的原谅？或者看着他为我受累，替我抵挡刀剑？
上官燕是我们之间永远解不开的结。它会一直在那里！与其揣着这样的疙瘩相对，我宁可离开他。
城如金花所说，人生只是一个人的路，路上遭遇再多的人都只是过客，到头来还是该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
欧阳明日这一辈子很苦，以前苦，现在更苦……但他的苦并不全是命运多舛，更多的是他看不开，放不下……
当手里的流沙握不住的时候，我们会选择放手，去坦然面对。他则会不顾一切的去抓，直到流逝掉所有的希望，被伤得伤痕累累。就像当年在四方城，被欧阳飞鹰利用得身心俱伤他还是不愿意放弃对欧阳飞鹰的期望……
又像现在这样，他明明知道留不住我，却偏偏还是要苦苦的强留。
“小瑛，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我！今天你休想走出这庭院半步!！”
他从三天前就在庭院之外布下了九重锁地阵，就是为了能将我困在这里。我又怎能不知道？“明日，阵眼都已经毁了，你难道没有发现吗？”由此看来他已是心神大乱了……
欧阳明日神色剧变，环顾了一下四周，我看着他面上的血色一点一点的褪下去，半晌才像是反应过来：“……弄月？”
“没错，是弄月……”
弄月是在七天前找到我的。我还能记得当时和他的那番谈话——
“你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怕是小姐永远都不会再想起我吧？”
“……你来干什么？”
他摇着扇面望向了夜空，折扇哗啦一收，扇柄朝着星辰点了点：“破军暗沉，月浡西移，紫薇和天狼左右环绕，与你本命星相克……”
我听不懂这些星象的东西，打断他的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从天边收回目光，言简意赅：“小姐，你的大劫将至，而且是死劫。”
“死劫？”
“对，天意如此。”
“哈哈哈”我大笑几声，“弄月，我从不信这个！”假如这一次我真的会死，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与天意何干？若命运从来天注定，人活这一世也委实太无趣。
弄月轻叹了一声：“可弄月从来都信……所以我来了。”
我问他：“既然你相信天意，又何必来？来了也不过于事无补。”
“至少最后的这段时间可以陪着你，”弄月嘴角那抹浅笑与平日无异，“我们不是朋友吗？说不定我还能帮上点什么忙。你说对不对？”
我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没错，眼下就有一桩事可能需要你的帮忙。”
“什么事？”
“这次和明日道别，我估计不会太容易。”
最后的这段时间，欧阳明日一直显得失魂落魄，既然弄月都早已看出我死劫将至，他自然不可能不知道，想来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使得他如此的坐立不安。
三天前他开始大布法阵，力图将我囚禁，他的用意我能明白。但他与弄月一样都是那种崇尚五行，相信天命的人。那这般做法是想力挽狂澜，还是自欺欺人？
总之，他并不甘心。现在布下的阵法已被弄月悉数破去，强留无果，他就开始改为苦劝，愤懑的质问我：“小瑛，我们是夫妻！！我是你的丈夫！！女子自当嫁人从夫，夫唱妇随！可是你呢？从来都是这样的独断独行，说走就走……你将我置于何地？告诉我，你真的承认过我们的婚姻吗？否则你为什么从不肯喊我一声夫君，也从不肯依我一次? 在你心里我究竟算是什么？！你的丈夫，还是一个可以让你随便消遣的人？！”
“明日!”我心头怒起，“我这辈子只有过你一个男人！我也只爱过你一个！”
“那么就留在我身边！！”他将我死死的抓住，用力按在怀里，整个身躯如秋叶般颤抖，我从没有见过他这样方寸大乱的样子，连声音也有些乱了，“别离开我…别抛下我……你不就是不愿意跟我回四方城吗？那我们就不回去了好不好？你要是不想见到古木天和鬼见愁，那我们就躲着他们，一辈子躲着他们。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答应的……”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心头剧痛。他本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怎么现在变得像是一个让人丢不开的孩子？
我狠了狠心，出手从他背部点住了他的穴道，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不要放弃你的原则……明日，”我知道这样的妥协会伤了他的根基，我摸着他的脸，对他轻言软语，“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一个高傲的，自尊心极强的人，你一直有你自己的原则，从来不会去妥协，因为你是不死不救赛华佗。你定的规矩没人敢不遵守。这样很好，别去改变你自己，赛华佗就该有赛华佗的样子，你的骄傲，自尊，从容一样都不可以丢……你看，过去你没有一双好腿，也一样可以把日子过得很有品质。现在你有了一双好腿，为什么不能过得更加的潇洒畅快？这个世界不会缺了谁就停止运转，也没有人缺了谁就活不下去……”
“我会活不下去，小瑛，这个世上要是没了你，我该何去何从？”他询问我，滚滚热泪从他眼中落下，滴在我的手背上，有些烫人。
自古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料不到他会这样的哭，无论我怎么去擦，他的泪水都会源源不断的滚落。眸中那些悲戚的神色，绝望的神色，无助的神色像一道道的利箭狠狠扎进我的心里。曾经我希望能看到他为我落泪，但如今看到了我却沉重万分。
“不会的，你只是需要点时间来适应……”我安慰着他，从袖中拿出一颗龟息丹来，“明日，好好睡一觉，睡醒之后什么都会过去的。”
“不……”他惊恐的睁大了双眼，摇着头拼命抗拒，恐惧爬满了他的脸。
他就是不肯吃那颗龟息丹，不得已，我只能捏着他的下颚强迫他张开嘴，把龟息丹喂了进去，然后运功于双指，助丹药迅速的化开。
“别这么对我……”这个过程中他一直在试图挣扎，无助的央求着，“我求求你，别对我做这么残忍的事，别这样…我会恨你！”
“那就恨吧，这样也好。”收了手后，我看着他，“明日，回四方城开始你新的生活。以后，你不用再对谁愧疚，上官燕的债我会还。”
“小瑛……”
药性很快的发挥效力，他面色变得越来越艰辛，似乎在调动着一切意志与药力相抗衡。
“小瑛……小瑛……小瑛……别走……”他艰难的不停喊着我，瞳孔却越来越涣散。
我吻了吻他的额头，在他耳边最后说道：“别了，明日。不要忘记我，也别太惦记我。”
月华如水。
我看着欧阳明日沉睡的容颜，疲倦得比经历了一场大战还累。
弄月站在旁边叹气：“你对他还真是残酷，”他评价道，“小姐，你的心真狠。”
我说：“这样最好。”
他不置可否，谈着自己的见解：“看来你还是不够爱他。”
我蹙眉看他，他摇着扇子浅笑：“否则有什么能比与心爱的人在一起更重要？爱到深处就不会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我忍不住反驳：“他要能放下上官燕，我就能放得下一切。”
弄月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没再发言，只是摇着手里的扇子加快了频率。
“你说过，天意难违……”
“也不尽然，”弄月的话有些意味深长，他说，“其实有时候天意难违也抵不过事在人为……”
我轻笑了一声，觉得这个话题没必要再继续讨论下去，于是按了按他的肩头：“带他先离开这里吧，弄月，安顿好他，保护好他。十日后再到盘龙山来找我。”
“好。”
临走前，我再看了一眼明日，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看他。他静谧的面容苍白如玉，显得眉间那颗朱砂痣越发的鲜艳欲滴。这样的他看起来是平静的，安详的。龟息丹的药力远胜任何迷药，足以令他沉睡一月之久，届时一切尘埃落定。
弄月觉得我不够爱他，其实不然。对他，我不是不够爱，而是太爱。但上官燕是他心中永远的痛，那件事就像一头潜伏在我们之间的野兽，一直折磨着他，也随时都可能蹿出来咬我一口。所以，现在这样的确是最好的。有道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宁可短暂的灿烂，也莫等待时间的摧坏，在最美好的时候点到为止，才永远不会变质。无论多久再回忆，一切都将隽刻在花开最艳丽的时节，一如最初。
我想，他会记得我一辈子，不是因为我杀了上官燕，而是因为我们有过的美好。没有未来，便永不会再有背叛和伤害。
我离开了醉仙楼。
十日之后，京城风云巨变。
原因是端慧王在凯旋回归的当日惨遭谋害。血淋淋的人头被挂在宫门上，旁边一柄寒月弯刀将一串长长的官员名单插在墙头，像一条白色的丧幡在风中飘荡。宫门上还有几行狰狞的血红大字：君上昏庸，臣下无道，黑白难分，满朝皆狗。落款：洛阳石家
亲王被害，朝廷被辱，皇上大为震怒。火速下达了通缉令，整个六扇门顿时倾巢而出。
然而就在京城一片人仰马翻的时候，我已站在了盘龙山的山头。
长满杂草的荒沟里横七竖八的插着许多简陋的木碑，当年我将一双手挖得鲜血淋漓，才将他们都葬在了这里。我不能为他们修一座体面的墓园，就连那些简陋的木碑经过长年的腐朽后也都变得破烂不堪，上面的字迹已无法再辨认。看上去，这里就像一片无人祭祀的荒坟一样。
我心里充满了悲凉。我知道，他们的冤屈就如同这木碑上已腐朽的字迹，永远都不会再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我杀了端慧王，将那些贪官名单公布于墙头，甚至我还辱骂了整个朝廷。但是那又如何？斗不过就挠一爪子的行为，除了给他们添了些麻烦外于事无补，聊以自慰罢了……就像现在，我穿着最端庄的衣裳，将自己打扮得像个最得体的大家闺秀，最后一次来看望他们。他们一直希望我长大后就是这个模样，但事实上也不过是聊以自慰……
我恭恭敬敬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来。
“弄月……”看着这片荒坟，杂草在孤风中摇晃，我说，“这就是石家。石家世代清白，睡在这里的都是一些老实本分的人……”
半月之后，我们杀上了神月教的老窝。
飞鸿关战役给神月教带来了致命的打击，现在已是元气大伤，我要给他们带去最后的一击，将整个神月教彻底拔除。
弄月集结了三百多名旧部，连金花也赶了过来，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几个当年从暗月楼中幸存下来的旧友。
此外，我还去找了鬼见愁。
鬼见愁现在已是四方城的护国大将军。这些年来，四方城与神月教比邻，没少受到来自神月教的威胁和骚扰，他为了保护整个四方城，与神月教对抗了多年，如今正好携手对敌。
我邀他一起攻打神月教。他却对我拔出了那柄龙魂刀，双目赤红：“影月，你还敢出现！”
鬼见愁是个胸怀大义的男子，否则不会在痛失爱妻的这些年里，选择留在风雨飘摇的四方城替新主镇城护国，而不来中原找我寻仇。
这样一个人是很容易被说服的。“如果你和我联手对付神月教，事成之后我给你一个为上官燕报仇的机会，你看如何？”
给他一个承诺，加上弄月的出面，鬼见愁很快与我们站到了一个阵营，他手中的三万大军才是我最需要的助力。
这一日，腥风血雨。
刚经过一场大劫的神月教如同秋风残叶，根本无法抵抗鬼见愁的大军。鬼见愁带领着人马一路杀得势如破竹，密匝匝的军队像流水一样涌入圣坛，将神月教一寸一寸洗涤。
到处是厮杀叫喊之声，城楼已失火。
我站在神殿之中，与月神相对：“师傅，我说过，我还会回来找你。”
“我也等了你多时。”月神坐在神座上一阵笑，笑罢后是一声沉重的叹息。数月未见，她显得憔悴，两鬓斑白，比以往看起来苍老了许多，不再有荣光和神采。
远处传来遥遥的战火声。
大势已去。她这一辈子走到现在，已经输尽了所有。
她问我：“月儿，如果为师与你无仇，你会怎么对我？”
我说：“自当誓死效忠，一生追随。”
她一笑，心满意足的站起来：“来吧，该来的总是要来。”
这一次对决，师傅死在了我手里。
我还未能修炼到大成之境，与师傅的修为仍有些差距，她本不应该这么轻易就死在我的手里。
但她还是死了。
这场大战我们摧毁了整座神殿，最后我将她从神殿的九重殿顶上直接拍入了最底层。一直撞破了八层木楼，荡起了铺天的尘土。
我觉得她会败，是因为她的心已先一步死去。人靠信念和希望活着，若没有了这些，就像断了根的植物，会由内而外迅速的枯死。
不过这一战我还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被震伤了心肺，连锁魂丹也被师傅催化。
躺在尘土中的师傅心脉已断，她口吐鲜血，狰狞的笑着：“月儿，黄泉路上太寂寞，我要你陪我一起走。”
我将她从地上抱起来，说道：“就算下了黄泉，你和我走的也不会是同一条路。”
弥留之际，她问我：“你可还恨我？”
我说：“大仇已报，你还是我的师傅，我的义母。”
月神死了，神月教也被彻底剿灭。这一天，是庆丰四年，八月初七。这一天将被四方城载入史册。
也正是这一天，我将月神葬在了神月教后山的地宫之中，让她得以安息。
做完所有的事后，我走出了神月教。在风景秀丽的白鹿山下，鬼见愁已经等候了我多时。
我到达白鹿山的时候，远远的看见鬼见愁正站在一座墓碑之前，像座雕像一样一动不动，视线很久都没有从那墓碑上转移。
那墓，正是上官燕的墓。
他背对着我：“燕儿一直都想归隐山林。我们曾约定，要找一处风景优美的地方安家，门前还要有一条小溪……所以我带她来了这里。但我想给她的家是一所温馨的房子，而不是这样一座冰冷冷的坟墓……”
他转过身来，将腰间的龙魂刀缓缓拔出，目中沉淀着浓浓的杀气：“影月，你杀的不止是她一个人，还有我这一生的幸福……”
这是我第一次认真的打量这个男子。
他身穿着黑色的锦衣，外披一件红色斗篷，气势凛凛的站在那里，四周顿时充满了压迫感。司马家的男儿相貌都生得极好，与弄月那种俊逸相比，他要更多出一些铮铮的铁血和朗朗的正气，显得无比的威武和英挺。虽然曾误做杀手，但他天生就是做英雄的料。
我突然有些明白上官燕为何要选择他。
他与明日不同，明日太儒雅太细腻。而他更博大更宽广，在他身上既有着义薄云天又有着铁骨柔情。上官燕自幼背负国仇家恨，为匡扶少主付出了半生。骨子里他们两个是一类型的人，注定要彼此相吸。
看着眼前这个男子，已比数年前又沉稳和厚重了许多。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局促而青涩的模样，那时候他连刀都不愿意对我拔出。但眼下，那一双雄狮般的眸子中却只有磐石般的坚定。
我笑了笑，朝他勾了勾手指：“来。”
希望这一次，他别再令我失望……
龙魂刀是举世罕见的神兵利器，果然不同凡响。我看见一道流光恍若金龙般，夹杂着雷霆万钧的气势朝我袭来，那金龙后面的男子，神色极度的慎重。
我听见金钟罩被击破的声音，长长的尖刀刺穿我的前胸，透背而出。鬼见愁那张慎重的脸这才转为了惊愕，他松开刀柄退了两步，难以置信道：“你…为什么不躲？”
刀未拔出，我还残留了一口余气，但是缓了好一会才攒出说话的力气，我满意的笑起来：“上官燕的债，只有你，才有资格讨……”
现在我再不欠他们什么。
感觉身体像无根的落叶一般飘落，弄月将我接入了怀里，滴落了两滴泪水在我脸颊上：“小姐……”
“你来了？”我看着他悲伤的模样，“来送我？别摆…这么张难看的脸……愉快些…送我……”锁魂丹的剧毒我挺不过三日，现在还能顺带的还了这笔债，只赚不赔的买卖。
弄月笑起来：“是应该愉快些，小姐，你还有什么要交代吗？”
“将消息封锁起来…让血影魔姑…永远活着…我要…京城那些…王八羔子…永远去做徒劳无功…的事情…”
弄月也露出了奸险的笑：“这真是个好主意。”
“还有…”我收了笑，最后交代道：“别埋葬我…将我火化了…骨灰撒到石家坟外…我这样的人…没资格和他们葬…一起……但我担心…他们太老实…在地下也受人欺负……让我守着他们……一直……”
“我明白…”
我没什么可交代了：“弄月…你有什么…要说吗？”
“只有一件事……”弄月轻声说道，“我爱你……”
是吗……
他继续说：“……所以，我要你活着……”
生命像浪潮，来时不可挡，去时不可留。当生命的潮水从体内迅速的退去时，我感到的是一种来自灵魂的安详。弄月后面再说了些什么我听不见，这个世界正以一种宁静的姿态向我逐渐走来，我看见蓝天之中飞过了一群飞燕，然后它们又带走了这个世界。
最后，我想着，我这一辈子也算得上富足和精彩，毕竟该讨的都讨了，该还的也还了，朋友有过，爱人有过，已是了无遗憾……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二十九 尾声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