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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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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谁拿来的?”我手中捏着一张纸条,问香兰。
“东院的小喜子——陆大人的侍从拿来的。公子刚刚小憩了会儿,香兰怕扰了您,就给拦下了。”
我看着字条,顿了顿说,“我出去一趟,香兰,帮我拿件外衣。”
“公子,让香兰去告诉云岩大人吧,您这样太危险了。”
“香兰,你知道我不喜你这样,这话不要再说了。不过去东院一趟,如此光明正大,他又怎会使怪。更何况,我也有些事要与他确认,你就留在这里吧。”我轻皱眉头,果断的说道。
她欲言又止,却还是帮我拿了外衣来。
“春日虽暖,公子还需小心身体。”
我穿上外衣,点了点头,便独身前往。
四月的江南春意将歇,忍过了冬日的寒冷,也多亏香兰的照料。正如泊宜说的,有香兰在,诸事放心。
穿过那既长而又阴森的小道,是明媚的春日之色和典雅而奢侈的东院。
我还未到院门口,早有仆人快步迎上来引路。
一路无语,随着仆人绕过主建筑,穿过假山,来到一黑色为主的二楼小亭。小亭并非别致,只是不知背后的假山何故能引水至小亭顶上泻下,击向青瓦铺成的顶,水声颇响,如银瓶乍破之声,然后因着八个上翘的檐角而散落开来,水珠剔透,折射着阳光,水雾弥漫,拢起轻纱,而又缓缓落在四周特意围起的小谭中,喜阴的植物排序有秩的分布在那儿,相得益彰。——此景恍若仙境。
我看着眼前的景色微微愣了愣,才就着身边仆人撑起的伞步入小亭。仆人静静的退下了,而我看着一层仅有的一架旋转的楼梯,只能向上。
二楼点着熏香,未曾闻过,却有种心境平和的感觉。四周的八根柱子,漆黑的颜色显得庄重而沉稳。亭子很空,两张紫檀木的椅子,中间一个茶几,不远处一张方桌,仅仅摆着笔墨纸砚。一把琵琶放在地上,似有些灰尘。
他站在那儿,背对着我,一席黑衣遮掩了他略显消瘦的形态,黑玉的簪子挽着他的乌丝,一身的黑色打扮,在这黑如炭的亭子里,更显萧条。
在水声的喧闹中,亭子里更显寂静。不知过了多久,他转过身来,用着几乎是唇语的声音对我说,“你来了,请坐。”
我一身白色,与他对坐着,不禁让我想到了黑白无常。莞尔一笑,看向他时他也不露声色的看着我。
“有事吗?”我先开了口。
“不,也没什么事。”他小幅度的轻摇了下头,“只是想问你些东西,也想告诉你些事情。”
“如果是那个礼部的事,我想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本身就是临时过去的,不论结果如何,我都得回来,那个虚挂的名头不过是暂时的,而现在早已经不是了。”
“那个事大家都明白,何必解释。我让你来不是问这个的。”他似乎笑了下,看向那盏点着的熏灯,说,“这香料是水安息香,能缓消湿气的,对你的关节有好处,待会儿我让人给你送些过去吧!”
突然岔开的话题有些突兀,不过我还是点了点头,礼节性的多谢他的好意。
“现在说抱歉也许太晚了,但是对于当年的火灾所造成的后果,我多有愧疚。”他淡淡的说着,没有任何表情。
“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只是我剩下的话都没有说出来,没有必要说了。
“我是吴王府上的人,想必你也清楚。虽说是远房亲戚,可也不过是侍妾的儿子,毫无资格可言。若非身得这番容貌,不过也就是一辈子当下人罢了。”他微微叹了口气,继续道,“人生总有很多时候身不由己,进宫是他们安排的,我不过是他们摆布的棋子。他们要做什么,我不便多说,只是,也许对于你认为的很多事都算在了我头上的,其实并非出自我手。”
我没有说话,也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
“我也不是想让你因此而原谅我,毕竟很多事情,虽说并非我说愿,却仍是我默许下进行的,我也难辞其咎。只是我想你明白,身不由己,这是宫廷里随处可见的事情。”他复又轻轻的笑了下,有些苦涩,“圣上早与你认识,是吗?”
“嗯。不过并未表面身份。”
“我若早知晓,也断不会做那等事儿。”他意指那次的下毒,然后他思索了会儿又释然道,“可笑我自己思虑不周,光顾着和那位贵人斗法了。……其实宫里的一切不都是在‘他’的掌控之下么,若非如此,我为何偏要请你来这坐呢。”
他话里透露着一丝嚣张和狂傲,就如背水一战的人有着最后的骄傲。诚然,亭子因这水声而掩饰了我们彼此的谈话,只是,他玩的小伎俩又真得能达到他本来所想的目的吗?我不敢想,只下意识的轻垂眼睑。自己的锐气早被这无聊的多年沉闷磨平了,哪还敢多说什么。
“你比我柔和,也许也更加圆滑。”他斟酌着词语,说,“……只是史册笔墨,不知你我将有何不同。”
他站起身来,眺望水帘外的世界,轻笑道,“我又害你了,不过也是最后一次了,你若哪天能真正原谅我,记得清明悼念时……”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直至被水声完全掩盖。
等他回头时,他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温文尔雅之状,挂着不真切的笑容淡淡的送客,“欠缺茶水,颇为失礼,望伶俜不要见怪。”待我起身告辞欲走时,他似自言自语的说,“传说鸩鸟之羽浸酒则成鸩酒,乃是自古以来最高等级的御酒赏赐,可我不要这样。”他似乎摇了摇头,环顾了下四周,冷然一笑。
我下意识的看向一直摆在茶几上的一只翡翠杯子,里面略盛的红色液体让我有些心惊肉跳,不过我只是看了一刹那的时间便再不回头的下楼了。
走在长长的小道上,下意识的抬头,便看见香兰翘首而盼的模样。有些感动也有些释然。感动她的关心,却明白这也仅仅只是她应该如此的。
她,是个让我有些不知所措的女子,也是个让我可以放心将琐事交予她处理的女子。她不算是拥有沉鱼落雁之美,但也生得小家碧玉般的懂事和体贴;她不是舞文弄墨的才子,但也懂得文人的礼节和事宜;她不是热情开朗之人,却也是句句发自肺腑之语……她会轻轻的为我研磨,静静的站在身后听我弹琴、吹箫,她会因为我的一句吩咐而尽心尽责,也会为了我的身体而出言顶撞。
观察当中,我也不得不钦佩她,感激她。尽管我知道她选择答应做我的侍女有着她自己的秘密,但我仍庆幸能相会这般的女子。
她看到了我,浅浅的笑着。她的笑容总是这般的淡、这般的舒心。她不会激动万分的奔上前来,但我知道她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时辰的忧心忡忡。
我走上前,看着她,用最柔和的声音说,“我回来了。”
她轻轻却是用力的点了点头,说,“公子,茶已冲好,请会屋吧。”
※※※
史官于佞臣传记载,“陆尔,优伶,善弹琵琶者,姿色上等。曾任礼部员外郎。因妄言骄纵,扰乱宫廷礼法。上赐鸩酒。后自焚于宫中瀑流亭。”
佞臣传,记载的往往都是宠臣、佞臣,被收录到这个类别,我到是也算有猜到。只是,史官将什么都抹去,只仅仅用这只言片语作为定性,我却看得有些苦涩,所谓的身后名,我们这些人是没什么好指望的了。然而,付出了再多,对于世人来说,我们也不过是一个佞臣,一个遭人贬低、遭人嫌恶的身份,多少还是有些不是滋味的。
而陆尔,在最后还把我硬扯进去,我也是无话可说了。对于旁观的人来说,陆尔最后见到的是我,然后他便抗旨不尊了,即便那只是换了种死法,而我也脱不了完全的干系。到最后还硬拉上我,我对着这个已故者还能说什么呢?
胡思乱想中,我听见那带笑的声音从远处渐渐传来,“在想什么呢,如此彷徨?”
是彷徨吗?我抬头看着一身便装的泊宜拎着一个酒坛过来。难得他没穿朝服过来,虽然宫中除了朔望日的大朝会是必须穿着朝服的,其他时候并不是十分强调要穿,然而泊宜却是如当中清流派的官员一样,一直穿着朝服出入宫廷,以显尊重。
“香兰,为林大人沏茶。”我没有回答泊宜的好奇,转而对在屋旁烧水的香兰说道。
“不忙,今日我是来找你喝酒的。”他晃晃手中的酒坛说,“你可知这是什么酒吗?”
“我不会喝酒。”我直接否决了他的提议,更没有对酒的好奇。
“先别拒绝!”他将酒放在石桌上,神秘的说,“这可是千金难求的中书令司徒文亲手酿的葡萄酒,不尝一下岂不可惜。”
“中书令!?”我皱着眉呢喃。
“不是中书令给的,是鹏举从他岳丈那儿拿了转送给我的。”泊宜解释道。
“既然这么宝贵,为何不放在家中慢慢品尝,何必拿与我这不识货的人来共饮。”我笑着拒绝。
泊宜有些苦恼的叹道,“我在这都城独自一人,家中唯有管家和老仆,一个知趣的人儿都没有。更何况有你在这宫廷,我还需去找何人?”
言外之意是因为找其他人都会被人误会是官员私交,为了避嫌而到我这儿吗?我今天似乎不太对劲,什么事总是往坏处想。晃了晃头,我不愿多想,看着泊宜手中的酒,说,“这哪能算是理由,你若能有恰当的理由说服我,我就舍命陪君子与你一醉方休。”
“前朝有人称‘醽醁翠涛’乃是‘醽醁胜兰生,翠涛过玉薤。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唐太宗李世民)。而今我敢说这酒更胜一筹。再套用一句古人的感受,‘酒天虚无,酒地绵邈,酒国安恬。无君臣贵贱之拘,无财利之图,无刑罚之避。陶陶焉,荡荡焉,其乐可得而量也’(僧人法常)。即是美好之事,怎能不对饮一番?”
见我仍只是微笑不语,他又抛出一句,“仅当祝我生辰,可好?”
我讶然,点头允诺,“好!”
看着倒出在小小的青瓷杯子里的红色液体,我不急着喝,而只是轻微的晃动,闻那浓郁的酒香。虽未喝过酒,酒香却有闻过。这葡萄酒不似黄酒有着米粒的谷香,也不似白酒有着过于扑鼻的刺激,它似水果芬芳,有着香甜而淡雅、浓郁而迷人的气息,并且在不断的挥发出来,弥漫四周。
然而,似乎今日总是事事不顺般,我还未尝到这酒的滋味,数个宦官已齐齐到来。
领头的那个穿着宫中最为普遍的黄色的侍者袍,上前两步问,“哪位是伶俜?”
我与泊宜对看一眼,都有些诧异,但还是马上站起,我应道“我是”。
那为领头的打量了我一眼,说,“宫中传话,伶俜见驾。你速与我们去净身,在一刻钟内必须赶到。”
我听得有些迷糊,这突兀的事情太过奇怪了。且不说圣上从未正式知道过我,光只是需要净身,我就有些觉得不太对劲。虽然礼节是极为重要,但还不至于见皇帝前都要跑去净身的吧!至少我知道宫廷里并没有这样的惯例。
还是泊宜问出了我的疑问,“不知可否知道是什么事情需要见驾,还劳大人点拨。”说着便悄悄递了块银子过去。
那领头的收下后,脸色缓和了许多,“这句‘大人’岂敢让林大人称呼小的,小的也只是传话之人,有些事林大人多在宫廷走动,想必也不会不清楚。传唤伶俜是上面吩咐的,至于内容……”
“在下也是知趣之人,断不会多说一句。”泊宜略显谦逊的说。
那领头的点了点头,说,“看那吩咐,估计是召人侍寝。不过小的们也只是旁加猜测,至于真正如何,还是要看上面的。”
侍寝!我感觉自己轻微的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