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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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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赵楼宴的记忆中,那一晚的印象一直模糊而遥不可及。
那是一个夏至的凌晨,北冰洋的夜空仍亮如白昼,一艘从沪上开往法兰西的航船正破浪而行。
赵楼宴意识朦胧地醒过来,咚咚的脚步声借着木板在他脑袋里催眠一样作响,海鸟拍打着翅膀落在船桅上,汹涌的海浪仿佛就在身边流淌而过,带得身体也仿佛在轻轻摇晃。
他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好一阵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是在船上,之前正和一些新认识的朋友喝酒,昏昏沉沉的脑袋让他下意识皱眉,他睁开眼,明亮的天空里似乎有一颗白星,一眨眼却又看不见了。
伏特加当真是烈得很,下次绝对不能这么没有分寸了……赵楼宴有些懊恼地想,海上的熏风吹拂在脸上,模模糊糊又有了睡意。
“嘿!中国朋友,快起来!”
半梦半醒之中忽然一股大力将他拉了起来,赵楼宴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晃了晃倒在那人身上。灌进单衣的夜风让他顿时打了个哆嗦,听见那人在他身边兴奋的催促:“醒醒,快看啊!”
赵楼宴睁开眼,又因为海风眯了一下,随即一片绚烂的光华安静地占满了他的视野。
他情不自禁地睁大眼睛,瞬间忘记了呼吸。天地在一瞬间变得诡谲莫测起来,流动的光辉就像簇生的萤火成千上万聚在一起,织成神女星光潋滟的裙摆遗失在寰宇中,炫目璀璨地轻轻摇曳,在天际漂浮着,在每一双正注视着它的眼中得以永恒。
赵楼宴忍不住战栗起来,那丝缎一般的光辉仿佛充满一种神秘的力量,要将这艘渺小的航船连同自己也带入茫茫星河之中。
“极光。”他感叹般从喉咙深处找到这两个字,望着漫天光华失声惊叹。
天空仍是亮的,却带着诡异的青灰色,幽绿的光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缓慢变化着形态。也许是湿冷的海风,更多的是神秘的极光,赵楼宴一下子清醒过来,又在霎那之间跌入了那张梦境一样的网中。他失去了辩别现实的能力,周遭的一切都化成虚无,只能任凭轻飘飘的身体在迷幻的光晕中跌宕沉浮,时而像是置身海底,时而又似站在九重天外。
“很美,对吗?”那个声音叹息般问。赵楼宴笑着转过头,恰好遇上对方的目光,那是一双仿佛最纯粹的冰川做成的透明澄澈的蓝眼睛,他想不管是谁都会爱上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
“是啊。”赵楼宴望着那双眼睛回答,却记不起来对方究竟是谁。
或许是喝酒的时候才认识的吧。他和妹妹赵楼月已经在船上漂洋过海了半个月,船上的游客迎来送往,洋面孔也越来越多,赵楼宴认识了一些同样去法兰西留学的苏联人,他们都有一张很容易辨认的脸,应该也是他们的同伴。
“我如果一直呆在苏州永远也看不到这样的景象。”赵楼宴兀自感叹道,然后眼睛一亮,转身快步走回船舱妹妹的房间,敲门道:“楼月,在吗?”
半分钟后门开了,穿着睡衣赵楼月睡眼惺忪地问:“什么事啊二哥?”
“我有好东西给你看。”赵楼宴不由分说便拉着她的手跑到甲板上,赵楼月好端端被扰了清梦正想发脾气,还没来得及看极光,先被站在眼前的洋人吸引了注意,撞了撞赵楼宴问:“二哥,他是谁呀?”
赵楼宴这才想起来他还不知道这个苏联人的名字。
“你好,我是伊利亚·康斯坦丁诺维奇·维利斯托夫,俄罗斯人。”他向赵楼月微笑道。
赵楼月低着头,感觉脸上有些热,用生涩的法语羞涩道:“你好。”
赵楼宴一眼就看清妹妹的小心思,弹了下她的额头无奈道,“他就那么好看吗?眼睛都不会动了。”
“乱说什么,我在看啊。”赵楼月一下子急了,瞪他一眼装模作样地看向天空,眼角却还在好奇地偷瞄伊利亚。
“没大没小。”赵楼宴道,然后对伊利亚礼帽地笑了笑。
这个俄罗斯人的相貌十分俊美,优雅,冷冽,符合一切斯拉夫人种的特质,光是凭着那张脸就能想象西伯利亚纷飞的雪花,即使站在人群中也无疑会是最醒目的那一个。但当他远远站着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太瘦了,几乎让他人怀疑那样单薄的身体如何能抵挡住严酷的暴雪和冰寒。等到走近他才发现那只是因为对方太高,他远比自己要来得强壮结实。
伊利亚注意到他的视线,看向他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是他的哥哥,你可以叫我沙利叶,你好。”也许是因为来自温暖的江南,赵楼宴对冰雪一直怀揣一种美好的想象。他看着那张似乎刚刚从少年迈入青年阶段的脸,雪白的皮肤,淡金色的头发和冰蓝的眼瞳,一种奇异的好感在他心中滋生,就像初春时分的蠢蠢欲动般让人按耐不住地想要亲近。
“难怪,你们俩长得非常像。”
“我们是双胞胎。”赵楼宴解释道,看着对方恍然大悟的表情两人不由相视而笑。
赵楼宴和伊利亚成了旅途上的朋友。他告诉赵楼宴自己的故乡在列宁格勒,一座冰雪中建起来的城市。伊利亚和他同住一层,自那晚之后他们便时常见面。赵楼宴乐于在单调的旅途中结识新的同伴,何况伊利亚是个聪明善良的人,且不像其他正直之人通常附带的无趣。他们一开始只是聊些旅途见闻,乡情轶事,慢慢开始交换对时事的看法,随即赵楼宴发现彼此间更多的共同之处,比如他们都对未知的事物保持浓烈的兴趣和好奇;比如他们留学的地点都在巴黎,相隔不远。
一样离乡求学的背景和踌躇满志的抱负使两人都深深感到相见恨晚,甚至约好等到了巴黎安顿好后一定要再见面。
十数天后,船艇进入最后的航线,赵楼宴兄妹乘坐的游轮终于抵达巴黎,赵楼月和她的丫鬟秀秀两个女孩兴奋难抑地望着人来人往的港口码头,各种新奇的事物目不暇接,迫不及待想要一探究竟。
“到了到了,小姐,我们到巴黎了。”
游轮已经靠岸,水手们放下舷梯,隆隆的号角声响彻天际。赵楼宴带着妹妹仆役走在人群最前面等着下船,甲板上一时间挤满了人,赵楼宴问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管家之子:“光义,东西都收好了没有?”
“放心吧,二少爷,我都带上了。”光义把所有行李都扛在身上,两只眼睛只顾看着岸上穿着稀奇的洋人和马车,咧嘴笑道。
赵楼宴嗯了一声,随着人流下了舷梯,当脚踏上陆地时暗暗长舒一口气。
海上的寒风湿冷被浓郁的香水融化成迷醉的薰风,耳边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语言。“这些日子在船上就跟每天都踩在棉花上似的没着没落,到了地面上终于又些踏实了。”赵楼宴笑道,随即想起什么似地回头看向游轮,只是旅客熙熙攘攘,也没见到他要找的人。
“二哥,看什么呢,车在等了。”
赵楼宴愣了一下,看到光义已经叫了马车等在不远处,便道:“嗯,走吧。”他又回头瞥了一眼,却还是没找到伊利亚的身影,心中不免为来不及道别而有些遗憾。他走向马车,心道算了,有缘自会相见。
他们刚走了几步,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女人挡住了赵楼宴的去路。这女子浓妆艳抹,头发散乱,衣着破旧暴露,对着他搔首弄姿自言自语了一大通又飞快地跑了。
“二哥,她跟你说什么呀?”赵楼月奇怪道,后者蹙眉摇头,随即感觉到不对劲,一摸口袋果然没了钱袋。光义看他的神情也明白过来,气愤道:“那女贼没跑远,我马上去追。”
赵楼宴看那女子已经逃入一处阴暗街道,摆手道:“算了,几块法郎而已,走吧。”
他们上了马车,赵楼月却一直盯着窗外,好一会儿问:“二哥,他们是干什么的呀?”
赵楼宴掀开帘子顺着妹妹的视线看去,原来她在看女贼逃去的地方,那里搭着一片破烂棚子,阴暗潮湿,大太阳底下却像是见不得光,蹲在里面的人都是些乞丐流莺和流浪汉。那其中却有个年轻挺拔的男人,穿着深灰色的马甲和风衣,带着礼帽,头发整整齐齐地用发蜡梳起,白色的衬衫一尘不染。他动作轻佻地靠着墙抽烟,深邃灵敏的蓝眼睛像是在搜寻猎物,随即他也注意到了赵家兄妹的视线,微微直起身,朝他们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容。
“别看了。”赵楼宴拉下脸放下帘子,妹妹哦了一声,又忍不住看了那英俊男人一眼才乖乖坐回去。
当夜,赵楼宴在他的法国老师安排的地方安顿下来,开始崭新的留学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