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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莫向云间传尺素 ...

  •   甘露三年,在河东的嵇康收到了嵇尚的信,看到母亲病重的消息,感觉心中一绞,眼前似乎都黑了起来。于是即刻从河东启程,日夜兼程,终于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嵇府。
      进入孙氏的房间,嵇尚和嵇喜都已经在房内,孙氏看到嵇康进来,用慈爱的眼神看了嵇康一眼,对嵇尚和嵇喜说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有些话想要跟叔夜说。”
      嵇康一步步地走到母亲的门前,看到孙氏泛白的脸,嵇康形容不出自己心中的感觉。那个自父亲去世后坚强的撑起一个家的女人,那个不管有再大的风雨都始终保持着慈祥的微笑的女人,那个目光坚毅神色冷静对于任何事情都能条分缕析思考的女人,从什么时候已经被皱纹布满了脸,从什么时候已经如此虚弱苍老好像早已承受不住岁月的打击。母亲,我为什么竟然到此刻才发觉到你变老了?
      跪在母亲床前,嵇康感觉自己的眼眶逐渐湿润了,孙氏突然咳了咳,用自己的手摸了摸嵇康的头,说道:“康儿,不要难过,死生本就由不得我们做主。”
      嵇康握住孙氏的手,感觉孙氏的手毫无温度,手上几乎没有肉,就好像握住了两根稻草,还是没有忍住眼泪的流出。嵇康心中感到十分自责,已经回忆不起上次来找母亲聊天是什么时候,记忆中好像每次留意母亲都是在有大事发生的时候,看着母亲床前铜镜中映出的自己,鬓发中竟已有白色,胡须已蓄了好久。嵇康轻轻闭上眼睛,母亲,不知不觉中,原来我们都已变老了,我还以为我还是那个十几岁的少年,而你还是那个站在一片炊烟下责骂我们贪玩晚回家的年轻妇人。

      孙氏凝视了嵇康好久,最终说道:“康儿,有件事情我想告诉你。”
      嵇康抬起头看着孙氏,帮孙氏捋了捋头发,笑道:“母亲不要说话了,好好休息,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定要现在说的。等你的病好了,到时候再慢慢告诉我好不好?”
      孙氏听到嵇康的话慈爱地笑了笑,但随即又恢复了眼神中的深邃,平静了一下,说道:“我怕这个故事太长,等我病好以后康儿会没有耐心听我讲完。”
      看见嵇康又要说话,孙氏怕嵇康又要打断她,于是说道:“你可知道当年孔灵离开我们家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嵇康本想劝孙氏不要再耗费精神,但孙氏的这句话却让他不得不安静下来,等待着孙氏的解答。孙氏用手摸着嵇康的脸,说道:“康儿,是我的错。我以为我的康儿还是个不问世事的小孩子,却没考虑到你已经长大成人,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了。”
      看着嵇康用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自己,孙氏开始讲起了这个有点长的故事,讲起了当年奚峰献计于曹操杀掉孔融,嵇昭带人追杀孔融的女儿和儿子,讲到了多年后嵇昭无意中寻到孔融真正的儿子的踪迹却最终导致其自杀,每讲完一件事,孙氏便觉得自己心中轻松了一分。
      隐瞒了嵇康这么多年,就连几天前仍在挣扎是否要将事情的本末告诉嵇康,如今真正说了出来,孙氏才觉得无比畅快,原来隐瞒事情的真相是这么难的事情,难到要用这么多的谎言来弥补。

      嵇康静静地听着,好像全然不去在意故事本身,而是看着孙氏,在她累的时候示意她喝水休息一下,在她现出紧张的神色时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看孙氏停下来,嵇康问道:“母亲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事?”
      孙氏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会,像是下定了决心,说道:“孔灵的祖父便是孔文举,孔灵的一家可以说都死在我们家的手上。这才是她当年离开的真正原因。”微微停顿了下,孙氏说道:“其实当年我和你父亲并没想再赶尽杀绝,只是对明帝说我们什么都没有找到,谁知还是惊动了孔灵的父母,让他们最后以自尽的方式来保护孔灵。”
      叹了一口气,孙氏继续说道:“其实早在多年前我就猜到了孔灵的身份,但直到你当年去洛阳讲学时,孔灵乳母过世她返回山阳后,我才最终确定。虽然孔灵的父母并不是我们刻意所害,但终究还是和我们讨不了干系,何况她的祖父姑母的确都是我们嵇家害死的,这么多年过去,我又岂会仍然执迷不悟?还记得长安百天宴的时候,我便知道下毒之人就是孔灵,当我发现璺儿似乎想让证据指向孔灵,所以便遣人偷了孔灵的铃铛放在我的房内,铃铛有声然而却无人察觉,这便是为了留下疑点让别人相信下毒之人并非孔灵,之后找梅香顶罪也是我的吩咐,但只怕这些年来孔灵都会错了意。”

      本还想继续说下去,但看着嵇康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依旧看着自己,这让孙氏有些紧张,握住嵇康的手紧了紧,唤道:“康儿?”
      嵇康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出了一个笑容,这么多年他一直活在疑惑里,每发生一件事情他便要重新审视自己身旁的人一次。他又何尝没有怀疑过,何尝没有在心中猜测过事情的真相是怎样的,所有的人都在瞒着他,以为这样可以让他永远活在真相之外,但事实上他又何尝有一日逃离过真相的梦魇?
      此时此刻,真相终于用这样直接这样简单这样明白的方式展现在他眼前,可是这真相来的太晚了,晚到他已经再不想去知道真相,晚到他已经再无力去质问每一个手握真相的人为何不早点告诉他,晚到他早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晚到终于连他自己都已经意识到自己已不再年轻,晚到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嵇康又握住孙氏的手,朗然一笑,说道:“母亲,这些都过去了。过去的事,便都不重要了。”
      孙氏没有想到嵇康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这么多年来她预想过很多次知道真相的嵇康会用怎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情绪,但如此平静的嵇康却是她没有想过的。她看着嵇康,嵇康用平静的眼神回望着孙氏,嵇康眼神中的平静让孙氏也逐渐放松起来。
      过了好久,孙氏说道:“还有长安,她是你和孔灵的女儿,当年璺儿便已经把这件事告诉我了。不要怪璺儿,她只是做了一个女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应该做的事情,都是娘的错。娘一直以为这样是保护你,却忘了康儿早已经长大成人可以承担自己的命运了。如果娘当年就能想通这一节,我愿意当时就告诉你这些事情,让你自己去决定自己的命运,自己去选择自己的爱恨,而不是等到现在一切已经无法挽回时再让你接受这个已成定局的事实。”
      嵇康依旧静静地看着孙氏,笑意从未消减,淡然说道:“母亲,长安的事情我是知道的。你们又有什么错呢,你们所做的一切不都是出于对我的保护吗?命途多舛,造化弄人,我没什么可怨的。其实您真的不必告诉我这些事情的,早在多年前,我就觉得真相对我早已不再重要了。”
      孙氏看着微笑着的嵇康,终于也释然了,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真相还有那么重要吗?嵇康扶着母亲躺下,帮她把被子盖好,说道:“母亲,你睡一会吧,我一直都在这里陪着你。”

      几日后,嵇康之母孙氏辞世。辞世前她的三个儿子都陪在她的身边,这一幕孙氏觉得已经好久没有出现过了,看着眼前三个康健的孩子,孙氏嘴角含笑,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母亲下葬后,嵇康理了理多日未理的胡须,一身缟素,负手而立,站在孙氏的坟前长久地站着。风吹起他的鬓发,双眉如剑,双眸如星,他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初到山阳的那天,那天他好像也是一身白衣,那夜月光似也如水,尽洒余晖。
      灵儿,当年的我是多么愚钝,为何没有看懂你眉宇间那日益浓郁的忧伤中分明刻着不忍和挣扎,若不是另有隐情,你又怎么会因为我另娶别人而一走了之,又怎么会任情伤决堤成恨终泛滥成殇?
      灵儿,当年你知道这些事情时又是怎样的心情,你心里又该是下了多么大的决心才能在我门前摇出那么无所畏惧孤注一掷的铃声,最后又是承受了多么大的绝望才决定离开的?
      灵儿,当你发现自己有了我的孩子,又在生了她的当日把她送还给我,你是用怎样的眼神目送着她的渐渐远离直至最终消失的?
      嵇康闭上眼睛,晚风将他包裹起来,他觉得自己终于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空间静静地想着孔灵,回忆这么多年来他们的点点滴滴。想着嘉平元年重遇她时,她眼睛中盛满着原本不应该属于她的忧伤,想着她抱着嵇安时惊喜紧张喜极而泣的神情,想着当年她面对满堂的诘问始终不置一词时的冷静,想着她面对自己怀疑的道歉时满含愧疚没有说完的那句其实,想着她见到自己时似在克制似在压抑却还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思念,想着她……
      灵儿,在你离开后的这十多年间,若说正式的见面,我好像只见过你两次。但在这十几年中,我却觉得你没有一日不在我的身边,早年总是回忆着我们过去的点点滴滴,后来渐渐开始了解调查你的消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思念着你。灵儿,你知道吗,自你离开后,我每月都会写一封信给你却从不寄出,你的画像堆满了几个箱子,琴却不敢总是碰了,因为起手一弹便只会弹起一首曲子。
      灵儿,时光荏苒,白驹过隙,我已经老了,而你却好像仍旧年轻着。为何时间待你格外宽容,你似仍然是我初遇你时的样子,而我却已鬓发微白,须髯已长,竟似已人到中年了。
      灵儿,我不知道余下的人生中还能见你多少次,但其实见不到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你的样子早已经刻进我的眼睛里了。自竹林初遇后,从此三千弱水,我的眼中却只能看见你。

      几月后,孔灵收到从山阳寄来的两个箱子,箱子的分量不重,但打开后却似两座大山压在孔灵心上。一箱中满是自己的画像,大的小的,一颦一笑跃然纸上;另一箱中塞满了信,信封上的笔迹间似有细微的差别,好像在叙说着执笔者的不同心情,有的端正工整,有的龙飞凤舞,这十几年间,你的书法似乎又精进不少。
      从中拿起上层的一封,是嵇康两年前所写,写的他是在河东的经历:
      “汲郡山中,遇隐士孙登,其人喜静少言。随其周游几月,临别语吾曰:‘汝才气俊杰然性刚烈,难避祸矣。’于此,信亦不信焉。”
      又拿出一封信,落款是甘露二年,写的是一些重读《左传》的心得体会,想起去年在洛阳文坛流传的嵇康的《春秋左氏传音》,孔灵不由得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广哥哥,这信上所记便是你当时留下的灵感吧。
      再拿起一封,这封信是嵇康近日所写:“家母已逝,垂危之际特告知灵儿之家世,故汝所苦之事余悉已知晓。昔人已去,往事皆已作古,望今人勿自苦。白驹过隙,竟已近不惑之年。所余不过匆匆几十年,所忆所盼所系所念之人仍唯你一人耳。愿与灵儿忘却前川,不顾后事,仅握住此刻的似水流年。余已至洛阳,游于太学,待汝复。”

      拿着这封信,孔灵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他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他没有追问,没有道歉,他只是问我,是否愿意放下一切跟他走。这一幕何其相似,当年我不也是这样站在他的门前等待他的一个回复吗,广哥哥,一别经年,我好像终于真正明白了你当年的感受。打开门好像并不难,但打开门,我们就真的能够放下一切彻底地离开吗?倘若不能,这扇门打不打开又有何异?

      放下这封信,又去看箱子中其他的信。从正始到如今的甘露,年号竟然已经更改了这么多次了,司马氏曹氏争权夺利,朝堂上暗潮汹涌你方唱罢我登场,权力中心改弦更张已多次,原来竟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嵇康的信好像在将嵇康多年来所经历的心情娓娓道出,“游钓九渊,猗与庄老”的逍遥,“钟期不存,我志谁赏”的烦闷,“长啸清原,惟以告哀”的孤独,“齐物养生,与道逍遥”的洒脱……又好像在将嵇康多年来发生的事情静静诉说,从对人情冷暖百姓生活的关切到对初涉官场对争权夺利的厌恶,从嵇安刚出生时自己小心翼翼如捧莲花的喜悦到嵇安咿呀学语行走奔跑,从自己府内花圃中的盎然生机写到近几年所游历的名山大川,孔灵在一夜间走过了嵇康所度过的十几年。

      拿起最后的一封信,是一首四言诗,没有落款的年代,从笔迹也判断不出作者写时的心情:
      “淡淡流水,沦胥而逝。泛泛柏舟,载浮载滞。微啸清风,鼓檝容裔。放棹投竿,优游卒岁。”
      孔灵突然想起了春秋晚期范蠡与西施泛舟溪上的故事,范蠡当年是用怎样的心情将西施送往吴宫,而西施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再执范蠡之手的呢?

      广哥哥,岁月确如这淡淡流水,爱恨正如这流水上的泛泛之舟,流水奔腾匆匆易逝,所载之爱恨也随之流走。你勾勒的这幅碧杆垂钓,轻舟短棹的画面实在太过美好,但我们真的还能如当年一样相约终身,永结为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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