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折枝玫瑰

6、第五章

　　聆叶预备好了打算和毕北辰冷战一场，以示抗议。
　　那日她上午上课，下午实习，回到家累得五劳七伤。脚尖没进，鼻子倒更尖，扑鼻而来的油香味，久违却又不可思议。她站客厅中央，不可置信瞪大眼睛，厨房里大锅煨着，小锅炒着，炒菜间隙，那个气定神闲回到砧板切菜的……竟然是毕北辰！！！
　　她的惊讶远远超过了前一天的愤慨。压着步子走进厨房，毕北辰倒是察觉了有人挡了他光线，回头看到她，理所当然招呼：“回来啦？”
　　“毕北辰......你在做菜？”她摸摸额头，又掐了自己手背一把，疼！真没做梦。
　　毕北辰一面切菜一面对她道：“别傻愣着，快过来给我打个下手！今天有客人过来。”
　　“打下手”和“有客人”两个重点一起堆到她脑袋里，实在不知道该先对哪个提出质疑。脑细胞明显不够用！而门铃此刻乍响，她撂下包，匆匆跑去开门。萧尧和萧策站在门口。
　　“抱歉，又来打扰啦！”萧尧笑眯眯。可身旁那个……
　　聆叶觉得这五分钟里收到的震撼实在不够时间消化，一整天的疲惫此刻荡然一空。她痴痴看着眼前两个人，揉揉眼睁大了再看，先左边再右边，再从右面看到左面。萧尧禁不住笑起来。萧策没见过她，半高着下巴，朝萧尧问：“这个小丫头是谁？”
　　“是北辰的房客，也是我德语系的学生，沈聆叶。”萧尧介绍。萧策不加掩饰冲着聆叶上下扫了一圈，脱了鞋，径自往里走，嘴里低念：“好小，看上去像未成年！”
　　聆叶一脸黑线，萧尧顽皮笑起来，指指萧策对聆叶道：“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混世恶魔般的哥哥！”
　　“双……双胞胎……”她反射弧饶了半天终于回来。萧尧也进了屋，躬身候着聆叶耳朵悄声道：“虽然长一样，不过我性格可爱多了。”
　　聆叶也笑，表示赞同：“那倒是！不过毕北辰竟然会做菜？你知道吗？”她还是耿耿于怀。
　　萧尧点头：“手艺还不错，只是不轻易下厨。”她实在无法想象。
　　没一会儿功夫，聆叶看着满桌子菜：鸡骨酱、虾子大乌参、蜜枣扒山药、生煸炒头……顾不得还有客人在，就提筷尝鲜，居然出乎意料的好吃，那是非常娴熟的厨艺才能抵达的境地。她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你真的会做菜呀？”
　　毕北辰脱下围裙，浅哂：“现在知道我批评你厨艺是多客观、公正、真心了吧！”
　　聆叶的崇敬没坚持半秒就被激怒，恶狠狠瞪他。萧策边斟酒便插话：“厨艺是被逼出来的！要不是为了照顾麝雪，他才不会去考烹饪呢！”
　　“少说风凉话！”毕北辰反驳：“那会儿在国外，要不是我，你们怎么饿死都不知道！”
　　听到麝雪名字的时候，她顿住。没想到会在这样轻松随意下不期而至。头一次听到别人读出这个名字，又新鲜又刺激。她捏着长脚杯，偷偷看他，这样的毕北辰居然也会为了一个女孩去学烹饪。
　　萧尧突然回忆起来，“你们还记不记得有一回，麝雪借了我哥28寸自行车骑去春游，后来果不其然在半路就给摔了，脸上淤青一片，一只手还动掸不得。可她竟然还单手继续骑到目的地，还玩齐了一整天才回来。”
　　“怎么能不记得，”鲜有发言的萧策笑起来，温柔了立体的轮廓：“后来一检查才知道手臂骨折了，还被北辰狠狠处罚了一回。脸上涂双氧水的时候痛得边上小护士都不敢看！她真够能耐，哪怕眼泪刷刷都没哼一声。”
　　仿佛回忆纷然而至，萧尧不停点头：“可不是啊，后来那一整个暑假她都是裹着石膏跟我们打乒乓，玩扑克的。”
　　大家都是万般感慨，只有毕北辰没说话，但他分明眉眼上扬，在笑。
　　聆叶看着他们三个人热络随和地聊天，不由感慨：“你们感情真好！”
　　“那是，”萧尧坐在中间，喝了酒，面露潮红，一个胳膊一个，分别勾住自己哥哥和毕北辰，笑道：“我们仨，还有麝雪，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这种感情，谁也代替不了的！”
　　三个人一递一声地聊着，一瓶绍兴黄酒很快见底。萧尧正欲起身，聆叶自告奋勇：“我去买！你们坐着聊，我用百米跑速度，一会儿就回来！”急火流星就闯出去。她觉得再不离开，自己都嫌自己碍眼了。谁都来不及喊，萧尧从她椅背上取下一件藏青色双排扣大衣，摸着额头，嗔责：“真是马大哈！外套也不拿！”锅里的鱼汤在电磁炉上噗呲作响。阳台上的一盆芦荟被风刮得敲打玻璃窗。“这个笨蛋，你们先吃，我给她送去罢。”毕北辰起身而去。
　　房间里一下寂静下来。
　　萧策抱起安菲特里忒，手指摩挲着它颈圈，银色的铃铛摇晃起来，铃声从宁静的微罅里挤出，室内顿觉闹耳不已。
　　“真怀念以前的时光呀！”萧尧手指掸玩着啤酒罐的环扣，“老哥，偶尔你也该出去晒晒太阳呐！补个钙，泡个小妞儿。难道你还真打算清心寡欲当和尚了？”

　　“好热！”萧策错开他的话题，他憋了半顿饭的时间绝缘了烟，好不容易那女孩走了，畅畅快快开了窗，点了火吸起烟来，“你说的那个女孩儿就是她？”
　　萧尧默认着嗯一声，“沈聆叶，祖籍扬州。”脸上浮现得意的神色：“我费了好大劲儿说服北辰让她入住，才能近水楼台。”
　　“北辰知道么？”萧策打断。他一直都是寡淡的一张脸，没有情绪，也不知道心情起伏。有种远离喧扰的隔岸观花。麝雪曾经戏谑他一定青春永驻，因为从来都不会有表情纹。
　　萧尧果断摇头，“当然不知道！”
　　“这么说，你有计划了？”
　　他用筷子去拨了拨正中央青花瓷大盘里那条鳍烧糊的鲶鱼，悠悠道：“鱼要慢慢养着，等喂肥了，钓上钩再说......”
　　“算了吧！”萧策看着烟，双眼虚成一线看他。
　　“你说什么？”他被人兜头来了盆冷水，一时未迭反应。
　　萧策呼一口烟，对他说：“我们都长大了，有些事……也是时候放下了！再说她是无辜的。”
　　“那我们呢？”萧尧切着齿，咬牙道：“我们就活该变成孤儿吗？”
　　萧策不做声，双指将烟蒂摁进茶几上的烟灰缸里，那香烟缸上面釉着亮彩，形状古怪，不似圆也没有棱形，大约是自己陶艺做的，浅绿色的底面，用黑色的、粗线条夸张的幼圆体写着：“房东AHO”，只记得麝雪好像也做过这样差不多的事。那是有一回去扬州玩，正逢麝雪18岁生日，毕北辰却迟迟未来，他们在茉莉香舍给她庆生，她闷闷不乐，他去买单回来，发现好端端的纸巾被麝雪摊开，用很粗的记号笔写了字，反着也看得真切：“毕北辰是大笨蛋！”很重的感叹号，连着画了三个。那时他还以为她讨厌他呢！谁知是少女芳心闹别扭？
　　萧策细声对萧尧说：“可惜你的美男计似乎要告败了。”
　　“什么意思？”
　　萧策摸着那发凉的烟灰缸表面，轻叩两声，看向他：“我是不懂什么少女心，不过如果一个女孩做个陶艺，还把一个男人名字刻上去，大概不会是普通对房东的感情吧？”
　　萧尧幡然醒悟般一震，垂眸有些气馁，又是不甘心：“剧本刚开始写，还没到见分晓的时候！”安菲特里忒原本好好在空调热气里，疏忽被他厉声吓到，喵一声逃窜到角落。
　　“随你吧！”萧策没有跟他争辩，去关了窗。两个人只是坐着，许久没说话，只有空调间歇性发作的声音鸣响在头顶。
　　很久，萧策拍拍弟弟肩膀，“阿尧，”他呼喊得太悲凉，让他自己都吓一跳，他抿抿唇，劝问：“什么时候，你才能坦诚面对自己？”
　　萧尧只是挫牙咬着拳，锋利的牙尖陷到手指里，牙根都酸痛。萧策心痛地看着他，一如小时候半夜里想妈妈而失眠的他，躲在墙角哭泣……可是他不是孩子了，他都已经那么大了。他不可能照顾他一辈子。他比弟弟先走出悲痛，他没有办法再跟着萧尧一起回忆悲痛。萧策对萧尧推心置腹道：“人就活那么一次，何必在乎世俗旁人？趁着人还在身边，应该把握机会。”
　　“那你呢？”萧尧抬头冷笑：“如果当初你比北辰早一步表白，或许结局都不一样了。你还是逃避了不是吗？”

　　沈聆叶跑出来才发现室外刺骨冰冷，她缩着身子往前飞奔，脸上忽有霜露经过。她停步抬头，原是纷纷散了几片雪花，她伸手去接，没落到掌心，倒降落毛衣的肩膀上，落一片便融出一团湿痕。一直映到肌肤，她脖子一哆嗦，越发感到凛冽。才要继续迈步，身上横披过来一件大衣，连衣的帽子也刚好落到头上。
　　“咦？”惊疑间，毕北辰的手已经隔着绒帽拍过她脑袋，“稀里糊涂，这么冷的天，穿那么单薄出来，你是要当卖火柴的小女孩吗？”
　　“我走得急一时忘了。”她将手臂套进袖子，心里却是欢忭。对他道：“谢谢！你回去陪他们聊天吧！超市很近，我一个人就行。不用陪我！”
　　“少自作多情，屋里太闷了，我只是想出来走走。”毕北辰边说边走。她追上去，一群孩子戴着鹿角，手持荧光棒从他们身边跑过，那闪烁一撇的光芒像拉过的一匹彩缎。她这才想起今天是平安夜。她也喝了酒，仿佛是借着胆，拽上他的衣袖，开口问：“毕北辰，那个麝雪，是你女朋友吗？” 夜色朦胧，他的眼却那么透亮清澈，月光也像是在雾气里睡着了。也是酒气作祟，微醺脸红，散了往昔的冷峻，微微点头：“只要活着，她就是。”
　　雪花纷纷洒洒顺着风飘，冷风吹落了帽子，雪一片片落在头顶，每一朵都凉到心底。忽然，手被他抓住，她瞳仁扩大。毕北辰对她笑道：“手那么凉，想不想暖和点？”
　　她像受了蛊惑，傻傻点头。毕北辰抓紧她的手，拉着她倏地向前跑。她不由自主迈开腿，追着他的脚步飞驰电掣。街边树上挂的彩灯像流星一颗颗从眼角飞过，月光把她的影子渐渐拉长，她喘着气，看着自己的影子仿佛在渐渐接近他。毕北辰笑起来，清朗的笑声淹没了她所有听觉，那么开心，那么开心……
　　他跑着，还回头看她，明灿灿的眼睛，漾满笑容，在灯火通明里，在她的视线中央，他身后那些远近的楼宇、光影都虚化了，唯有他的脸，如此清晰呈现，雕刻在很久很久的记忆拓板上。她的手被他包裹着，温暖踏实，他们的掌纹契合在一起，就像很多年前，那个扬州的雨夜。他打伞来到遍体鳞伤的她面前，她赤着脚，零散的头发盖在脸上，他去触她受伤的手臂，她惊恐地要缩回，他单膝蹲下，温柔安慰：“让我看看，包扎好了就不疼了，别害怕，哥哥是医生！”可她依旧戒备，踩着水塘朝后退。他仿佛为难了一阵，终于将手里拎着的一个袋子打开，一盏幽蓝的小灯，他顺手一拨开关，霎那见，眼及处的伞面，地面碎星一片，莹蓝、乌蓝、宝蓝、孔雀蓝像被碾碎的宝石抛到半空。沈聆叶看呆了，渐渐走近。毕北辰伸手将那神奇的灯递给她，“送给你吧，虽然这是买给那家伙的生日礼物。不过我想如果她在，一定也会希望你拥有的。”
　　这一段路，跑了好久，久到穿梭去了14岁，那张清俊的容颜和如今重合，他还是他，可为什么，徒添了那么多哀伤？雪片翩跹而下，终究融成水，湿漉漉的，一个坑一个塘，照出她的眼泪。好多年了，她不曾期盼会重逢，可是他还是来了，
　　毕北辰终于松手，问她是不是觉得暖和了些？她躬身喘息，心跳直逼到胸口，乱纷纷的乌丝从两边散下来，脸色如红灯映雪，说不上话。他负手笑她缺乏锻炼。
　　两人买了瓶花雕酒回来，推开门，萧尧倒在桌上，把红酒一个人干了，混了黄酒和红酒喝，难怪不胜酒力。萧策替弟弟略表歉意，扛着他打了车回去。
　　毕北辰虽有些悻悻然，但忙碌一天也有些累，聆叶让他去休息，自己收拾，自不在话下。

　　夜晚，她回到闺房，揿开床边的灯，骤然屋内通明一片，乌蓝的星星斑驳亮了一屋，碎成一颗颗，一粒粒，盈满屋梁、墙壁......
　　她望着那些璀璨绚丽的五角星，欣慰地笑了，盖上被子，喃喃自语：“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