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之下》江水朔

16、生活就像夹心饼干（三）

　　没有人知道失落的世界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至少对于永恒之城的居民来说，他们得不到任何关于外界的讯息。由松门和梅耶建成的信号发射塔高高地耸立在一区与二区的交界处，这是永恒之城最高的建筑，每天无间断地向外界发射大量电磁波信号。

　　这是自二一零七年通过的《永恒之城人道法案》所颁布的幸存者营救计划，永恒之城的高层终于在大筛选过去的半个世纪后搜寻外界人类的信号，但是没有回音，而从未看过城外世界的新生儿永远不会对外界产生任何好奇之心，因为伴随着他们成长的儿童读物里就充斥着城外世界的黑暗与可怕。

　　外头是变异的巨兽，吞噬活人的鬼怪……所以出去的人都无法回来。

　　但是我知道在战争前的世界不是这样的。

　　那个世界，无比浩瀚，没有尽头与边际，城市与村镇就像是浩海中的水滴，又像是永恒宇宙中的星城，遍布在人类开发过的每一个角落。

　　那个时候，种族和资源不断，不同地域分化也极其之大，但是每个个体都仿佛存在着无数种可能，虽然苦难与享受并存，但是正因为这样的流动性，人们的生活才充满了不确定地希望。

　　在我休养的四天时间里，我几乎把卧室里所有的书都快速地翻了一遍，没有任何关于失落世界的真实描述，几乎无一例外只要涉及到这方面的内容，都是在赞美现今生活的美好与来之不易，仿佛这种论调成了政治正确。

　　到了第五天，我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了，或许是因为每天都按时吃止痛药的缘故，我回到森林书吧，这条一区最繁华的商业街却冷冷清清，大部分店铺都关上了门。

　　“难道是搜查的缘故？”我把包放在凳子上，对着柜台后的伊莲娜打了声招呼。

　　“那天的搜查把胆小鬼们都吓回去了。”伊莲娜无精打采地说，她的脸到现在都还有点浮肿，“你怎么样了？”

　　她抬头望着我，样子有些愧疚。

　　之前我给她打电话请假的时候她就已经表现出了十足的歉意，不过因为自己也是受损失的一方，她并无法顾得上我。

　　“我没事，现在好得差不多了。”我说，“你以后最好还是别逞强了，那种冲突……还是能避免就避免吧。”

　　“火到心头刹不住嘛。”伊莲娜朝我嘿嘿两声，没有半分悔改的意思。

　　其实我也能理解她的感受，如果是我家平白无故被人砸了，我一定会抄起板凳上去拼命——前提是我有如此“无谓”的勇气。

　　“那天后就再没有人敢来附近闲逛了，”伊莲娜说着又垂头丧气起来，“生意一天比一天差，这个破书店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倒闭了，如果爷爷还活着，不知道要怎么说……”

　　“这家书店是你爷爷的？”

　　“是我曾祖父开的，我曾祖父在永恒之城建立前也算是一代富豪了，为了让全家人都能进入一区，他把差不多所有身家都捐给了政府，剩下的钱只够开这么一家书店，曾祖父喜欢看书，那一书架的二手书全是他带过来的。”伊莲娜托着腮，“没想到才过三代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下意识地看向放着二手书的书架，那里的书被搜刮得七七八八，伊莲娜说第二天又有一群人把大部分战争前的书籍搬走了。

　　我不知道在哪里看过某个句子，大意是如果现代国家开始对文化施行收紧政策，那一定是哪方面出现了严重的问题——问题很可能出现在经济方面，事关国家存亡与繁衰。

　　不知道是不是能够应用于现在的场景，就像筛选休眠原本只是有关于后十区的事情，因为形式越发严重，二十区的居民也开始被强制入睡。

　　这样一想，便觉得越发毛骨悚然，仿佛一切都在朝着越来越糟糕的方向发展。

　　“我爷爷说，战前的文化才是真正的文明，他因为执意研究战前文学……被强制送去了四区的大学，到死都没能再与我见面，”伊莲娜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现在他们要将一切都收走了，真是太过分了，我们家已经将一切家产都送了出去，这群吸血鬼还是不知餍足。”

　　她说话的时候表情淹没在穿透玻璃窗的阳光下，带着一点怨念，又似乎完全无所谓的模样。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伊莲娜，只好低着头开始今天的工作。

　　不知何时，所有的声音都渐渐低了下去。我才把书整理好，一转头，那二手书的书架却已然消失不见。

　　原本书架的位置，有一道小木门。

　　暗绿色的木门，此时已经微微敞开。

　　恐惧地感觉却没有像之前那样蔓延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我伸出手，摸了摸墙壁，那触感说不出的奇怪，并非坚硬或柔软，反而相处于中间的状态，恍惚间仿佛能感觉到指腹下陷的触感。

　　我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

　　我相信这样的梦，一定是含有某种隐藏的寓意。

　　顺着楼梯，我再次来到了地下室。

　　巨大的空间里，依旧排列着无数个罐子，离我最近的罐子里，泡着一个女人。

　　她的模样大约有四十左右，姣好的面容已经有了不少皱纹，此时她双眼紧闭，无知无觉地身处于罐子里。

　　我颤抖着走上前去，把手指放在她的鼻子下——还是有呼吸的。

　　“妈……妈妈……”我想将她强行唤醒，抓住那钉在她头顶的金属片，用力拔了出来，血从伤口飞溅到了我的脸上。

　　此时我已经完全不能顾忌现在只是虚幻的场景，愤怒、恐惧还有无助……所有的情绪都涌入了我的脑海，仿佛意识随时会崩塌，我已处于情绪崩溃的边缘。

　　而我只想让她醒过来。

　　“妈妈！”我控制不了自己，发疯地将罐子顶部打开，想将她用力拖出来。

　　然而她突然睁开了双眼，她的眼睛瞪得极大，手扣住我的肩膀，开始剧烈颤抖，发出了嘶哑如野兽般地哀嚎。

　　“妈妈，是我！是我！我是池靖！”我冲她大吼。

　　但是她像是完全不能理解，仿佛搁浅的鱼不停翻腾挣扎，双眼浑浊不堪，仿佛意识已经与这个世界完全断开，她不断嘶吼，指甲把我的胳膊抓得鲜血直流。

　　我知道她快要死了，但我阻止不了她。

　　那种愤恨与绝望，眼睁睁地看着至亲离开，只剩下自己停留在完全陌生的世界。

　　我快无法忍受。

　　“我会救你的，妈妈，我会救你……等等我，求你别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抱着她逐渐冷下去的躯体，摸着她完全枯萎的头发。

　　那枯黄的长发正大片大片地从她头顶脱落。

　　“你无法直接唤醒他们，”低沉的男声从身后传来，我回过头去，看到陆园岛正站在不远处，他的面孔无悲无喜，仿佛眼前的幻境对他来说不过微不足道不值一提，“所有这样从外部被唤醒的，全都因为意识混乱而血压过高导致猝死，你的母亲也不会例外。”

　　“你让我看到这样的场景……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些……”我轻抚着母亲的脸，她的眼睛依旧睁得很大，瞳孔确实混沌毫无生气的灰色，她死得彻底。

　　“池靖，你是永恒之城的不确定因素，他们不会放过你的。”陆园岛走到我面前，他轻轻拉起我，我甚至能从他的目光中看到慈悲的神色，“他们不会让你母亲复活，别把希望放在五大家族身上。”

　　“你也是五大家族的人。”我愤恨地盯着他。

　　“不，我因为先天性疾病，早已被归为无价值群体。”他向着我温柔地笑，“我与你是一样的，一样被这永恒之城抛弃。”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

　　此时的场景以及变成了二十区的老旧街道。

　　我们站在街角的巷子里，看着坦克和卡车从面前经过，运送着一群群人驶向远方的地下坟场。

　　“这是你的家吗？”陆园岛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头顶，他拉着我的手，身上带着令人心安的味道，“这是二十区？”

　　“梦是你们制造的，问我做什么？”我把手抽离，离他远了一些。

　　“不，我只是来到了你的潜意识，梦境的总体构筑是你的，”陆园岛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这是你的梦，阿靖。”

　　“不要叫我阿靖。”我说。这让我想起了阿良君。

　　我沿着泥泞的路向前走，泥浆已经打湿了鞋子与裤脚，脏兮兮带着颗粒的触感却是如此真实。

　　我来到了自己童年所住的房子。

　　满地都是报纸和碎裂的杯碗，乐乐熊躺在门外的地面上。收音机和椅子都倒在了客厅里，到处都是肆虐搜刮后的场景。

　　“不必再让自己痛苦了，”陆园岛站在了我身边，“我会帮你的，池靖，我会帮你救出你的母亲，这样的灾难不会再发生了。”

　　“你要怎么帮？”

　　“革命的火焰已经在三区点燃了，”陆园岛的声音低沉而喑哑，仿佛带着魅惑的气息，“这只是永恒之城变革的开端，这是人类希望的开始。”

　　我惊讶地扭头看着他。

　　他依旧在笑，精致的面孔上带着笃定与从容：“我会创造一个没有区分界的永恒之城，未来不会再有分化与压迫，相信我。”